初冬的第一場雪，在某個深夜悄然而至。
清晨推開門，外面已是一片銀裝素裹。雪花還在紛紛揚揚地飄著，落在院中那棵光禿禿的老槐樹上，積了厚厚一層。空氣清冽寒冷，吸一口，肺腑都像是被冰水洗過。
我呵出一口白氣，裹緊了身上半舊的棉襖，拿起角落的竹掃帚，開始清掃院中的積雪。掃帚刮過青石板，發(fā)出單調(diào)的沙沙聲。寒氣透過單薄的鞋底往上鉆，腳趾凍得有些發(fā)麻。
剛掃到院門口，忽聽外面?zhèn)鱽硪魂嚰贝俚鸟R蹄聲，由遠及近，最后停在了我的院門外。
我握著掃帚的手一緊。這偏僻的巷子，鮮少有人來，更別說騎馬的了。
緊接著，是敲門聲。不輕不重，帶著一種刻意的克制。
“誰？”我揚聲問，心莫名地提了起來。
門外沉默了片刻，一個低沉沙啞、卻無比熟悉的聲音響起，穿透了風雪：
“是我?！?/p>
陸凜。
我僵在原地，指尖冰涼。他怎么來了？契約早已結束，我們之間，還有什么可說的？
“陸大人有何貴干？”我盡量讓聲音聽起來平靜無波，隔著門板問道。
門外又是一陣沉默。風雪似乎更大了些，呼嘯著卷過門縫。
“開門?！彼穆曇粼俅蝹鱽?，比剛才更啞了幾分，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卻又隱隱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虛弱？
我皺了皺眉。他這語氣，還是那般高高在上。憑什么？
“陸大人，你我已無瓜葛。若無要事，還請回吧?！蔽依渎暬氐?，轉身準備離開門邊。
“蘇晚！”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絲焦灼，緊接著是劇烈的咳嗽聲，撕心裂肺，仿佛要將肺都咳出來。
那咳嗽聲斷斷續(xù)續(xù)，在寂靜的風雪清晨顯得格外刺耳和……狼狽。
我腳步頓住。他病了？而且病得不輕？
心頭掠過一絲遲疑。他畢竟是朝廷命官，若真在我這門外出了事……我甩甩頭，將這個念頭壓下。他是死是活，與我何干？
我狠下心，不再理會，繼續(xù)往屋里走。
可那咳嗽聲，像魔咒一樣，固執(zhí)地穿透門板，鉆進我的耳朵。一聲比一聲重，一聲比一聲艱難，中間夾雜著粗重的喘息。
腳步終究是邁不動了。
我停在屋檐下，望著緊閉的院門，手指無意識地攥緊了冰冷的掃帚柄。風雪撲在臉上，寒意刺骨。
良久，門外劇烈的咳嗽聲漸漸低了下去，只剩下壓抑的、沉重的喘息。一片死寂中，我聽到他低啞的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幾乎被風雪吹散：
“讓我……進去……待一會兒……就一會兒……”
那聲音里，竟帶著一絲近乎哀求的意味。
我從未聽過陸凜用這樣的語氣說話。那個在刑部大堂上令犯人聞風喪膽的冷面侍郎，那個在契約到期時攥著我手腕質(zhì)問我的男人，此刻，竟像個無家可歸的孩子，在風雪里哀求一個容身之所。
心口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撞了一下，又酸又澀。
理智告訴我應該拒絕，應該狠心到底?？缮眢w卻先一步做出了反應。等我回過神來，手已經(jīng)搭在了冰冷的門閂上。
“吱呀——”
沉重的院門被我拉開一道縫隙。
門外，陸凜背對著我，靠坐在門邊的石階上。他身上只穿著一件單薄的墨色常服，肩頭、發(fā)頂都落滿了厚厚的積雪，幾乎成了一個雪人。聽到開門聲，他有些遲鈍地、艱難地轉過頭。
那張總是冷峻的臉上，此刻泛著不正常的潮紅，嘴唇卻干裂蒼白。他抬眼看向我，那雙深邃的眼眸里布滿了血絲，眼神渙散，帶著高燒特有的迷蒙和脆弱。
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么，卻只發(fā)出一串壓抑的咳嗽。他抬手抵住唇，咳得整個身體都在顫抖，單薄的肩膀在風雪中顯得異常蕭索。
“你……”我喉嚨發(fā)緊，一時竟不知該說什么。
他勉強止住咳嗽，喘息著，目光艱難地聚焦在我臉上，聲音嘶啞得不成樣子：“外面……冷……”
只說了三個字，仿佛耗盡了他所有力氣。他閉上眼，頭無力地靠在冰冷的門框上，呼吸急促而灼熱。
看著他這副從未有過的狼狽模樣，看著他被凍得發(fā)青的嘴唇和臉上病態(tài)的紅暈，那句“請回吧”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了。
我側過身，讓開了門口的路，聲音干澀：“……進來吧?！?/p>
陸凜似乎用了極大的力氣，才撐著門框慢慢站起來。高大的身軀搖搖晃晃，腳步虛浮。他踉蹌著跨過門檻，帶進一股刺骨的寒氣。
經(jīng)過我身邊時，他身上那股濃重的藥味混雜著冰雪的氣息撲面而來。他看了我一眼，眼神復雜，有疲憊，有歉意，似乎還有一絲……如釋重負？隨即又垂下眼簾，沉默地跟著我，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向唯一能避風的屋子。
我將他安置在屋內(nèi)唯一一張還算完好的圈椅上。他幾乎是跌坐進去的，沉重的身軀壓得椅子發(fā)出一聲不堪重負的呻吟。他靠在椅背上，閉著眼，胸膛劇烈起伏，臉頰上的紅暈愈發(fā)明顯，呼吸滾燙。
我轉身去灶間，翻找出上次風寒時剩下的半塊老姜。就著冰冷的井水洗凈，切片，丟進小鍋里，添上水，點燃灶火。橘紅色的火苗跳躍著，舔舐著鍋底，很快，小小的廚房里彌漫開一股辛辣的姜味。
我守著火，聽著外面屋里傳來的、壓抑而沉重的呼吸聲，心亂如麻。他怎么會病成這樣？又怎么會找到這里來？他府上的人呢？那個叫春桃的丫鬟呢？
鍋里的水開始翻滾，姜片的辛辣氣息更加濃郁。我盛了一碗滾燙的姜湯，端進屋里。
陸凜依舊閉著眼靠在椅子里，似乎睡著了，但緊蹙的眉頭和急促的呼吸顯示他睡得并不安穩(wěn)。我將碗放在旁邊的矮幾上，輕聲道：“陸大人，喝點姜湯驅驅寒吧?！?/p>
他眼皮動了動，緩緩睜開。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看向我，又看了看那碗冒著熱氣的姜湯，眼神有些遲鈍的茫然。他伸出手，指尖顫抖著去碰碗壁。
“小心燙?！蔽蚁乱庾R地提醒。
他像是沒聽見，手指固執(zhí)地握住了碗。滾燙的溫度讓他指尖猛地一縮，碗沒拿穩(wěn)，晃了一下，滾燙的姜湯潑灑出來，濺了幾滴在他手背上，也濺濕了他的衣襟。
“嘶——”他倒抽一口冷氣，手背瞬間紅了一片。
我心頭一緊，幾乎是本能地一步上前，抓住了他燙傷的手腕：“別動！”
觸手一片滾燙，他的體溫高得嚇人。我顧不得許多，拉著他燙紅的手，快步走到墻角的水缸邊，舀起一瓢冰冷的井水，將他的手背浸了進去。
“忍著點?！蔽业吐暤?。
冰冷刺骨的井水包裹住他灼痛的手背。陸凜的身體猛地一僵，卻沒有掙扎，任由我抓著他的手腕。他低著頭，濕漉漉的發(fā)絲垂落額前，遮住了他的眼睛。我只能看到他緊抿的、蒼白的唇，和微微顫抖的下頜線。
過了好一會兒，感覺他手背上的熱度被冷水壓下去一些，我才松開手，將水瓢放回缸里。
“我去拿藥?！蔽肄D身想去找點清涼的草藥膏。
手腕卻突然被一只滾燙的大手抓住。
我愕然回頭。
陸凜抬起頭，濕發(fā)下的眼睛直直地看著我，那里面翻涌著復雜的情緒，痛苦、掙扎、還有一絲……孤注一擲的決絕。
“蘇晚……”他開口，聲音嘶啞得厲害，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深處擠出來，“別走?！?/p>
他的手心燙得驚人，力道卻大得驚人，緊緊箍著我的手腕，仿佛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
“我不走?！蔽以噲D掙脫，“我去拿藥?！?/p>
“不用藥。”他固執(zhí)地搖頭，目光緊緊鎖著我，帶著高燒病人特有的偏執(zhí)，“就這樣……待一會兒?！?/p>
他另一只手抬起來，似乎想碰觸我的臉，卻在半空中停住，指尖微微顫抖著，最終無力地垂下。
“我……”他喘息著，眼神渙散，像是陷入了某種混亂的思緒，“我……找了你……很久……”
“那天……在街上……看到你……提著米袋……走得好快……我叫你……你沒聽見……”
“我追不上……馬車……太慢……”
他斷斷續(xù)續(xù)地說著，語無倫次，眼神時而清醒時而迷茫。
“福記……點心……”他忽然想起什么，眼神變得有些急切，甚至帶著點委屈，“不是……不是給春桃的……是她……自作主張……我讓她……送回去……”
我心頭猛地一震。他看到了？那天在東市，他看到我了？所以他追了？還因為馬車慢沒追上？
他還在喃喃低語，聲音越來越低，越來越含糊：“……冷……府里……好冷……沒有你……賬本……都亂了……”
“老夫人……走了……沒人……記得……我愛吃什么……”
“只有你……蘇晚……只有你……記得……”
他的聲音漸漸低下去，頭也無力地垂落，靠在了我的手臂上。滾燙的額頭貼著我的衣袖，灼熱的呼吸噴灑在我的皮膚上。
他像是耗盡了所有力氣，昏睡了過去。高大的身軀失去了支撐，變得沉重而柔軟。
我僵在原地，手臂上傳來他滾燙的體溫，耳邊是他混亂卻無比清晰的囈語。那些話，像一把把鈍刀子，反復切割著我好不容易筑起的心防。
福記的點心不是給春桃的……他追過我……府里很冷……賬本亂了……只有我記得他愛吃什么……
心口那塊冰封的地方，裂開了一道細微的縫隙，涌出滾燙的酸楚。
我低頭看著他靠在我手臂上昏睡的側臉，褪去了平日的冷硬，只剩下病中的脆弱和疲憊。濃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干裂的嘴唇微微張著，呼出灼熱的氣息。
這個在刑部令人聞風喪膽的冷面閻王，此刻像個迷路的孩子，無助地依靠著我。
我終究是狠不下心將他推開。
費力地將他高大的身軀扶正，讓他靠在椅背上。又去打了盆冷水，擰了濕毛巾，輕輕敷在他滾燙的額頭上。他無意識地蹭了蹭那點涼意，緊蹙的眉頭似乎舒展了些許。
我坐在一旁的小凳上，守著灶膛里微弱的火光，也守著這個在風雪中闖入我世界的、病得昏沉的男人。
屋外，風雪依舊。屋內(nèi)，只有他沉重的呼吸聲，和我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
陸凜這一病，來勢洶洶。
高燒反反復復，昏睡了大半日。我守在一旁，用冷水一遍遍給他擦拭額頭和脖頸降溫。他睡得極不安穩(wěn)，時而囈語，時而驚悸，口中含糊地叫著“母親”，或是低低地喚著“蘇晚”。每當這時，我的心就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又酸又澀。
直到傍晚時分，他的體溫才稍稍退下去一些，人也清醒了些。
他睜開眼，眼神還有些迷茫，定定地看著頭頂簡陋的房梁，似乎一時不知身在何處。目光轉動，看到坐在一旁小凳上、靠著墻壁打盹的我時，才猛地一凝。
我被他驚醒，睜開眼，正對上他深邃復雜的目光。
他掙扎著想坐起來，卻牽動了虛弱的身體，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