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雨寺初遇雨絲纏綿，敲打著青瓦，氤氳的水汽漫過窗欞，
帶來潮濕的泥土與青苔混合的氣息。這雨，像極了十年前那座荒僻古寺里的雨，
一下就把我拽回了那個狼狽的午后。記憶里的雨聲更急，風(fēng)更狂，吹得破敗的殿門哐當作響。
我瑟縮在掉漆的神像下，抱著淋濕的包袱，看著膝蓋上不斷滲血的傷口，又痛又怕，
只剩茫然。雨水從屋頂?shù)钠贫吹温洌诜e灰的地面上濺起小小的水花。遠處雷聲轟鳴，
每一次閃電劃過，都將這荒涼古剎照得慘白駭人。然后，她就像一道劈開昏聵雨幕的劍光，
驟然闖了進來。玄色衣袍濕透了，緊裹著頎長利落的身形，高馬尾滴著水，
幾縷碎發(fā)貼在頰邊。她似乎沒料到殿中有人，腳步一頓，目光掃過來，清凌凌的，
像山澗寒泉。那是一雙極好看的眼，眸色略淺，在昏暗殿中竟似含著光，銳利卻不逼人。
我的抽氣聲在空寂的殿里格外明顯。她皺了眉，幾步走近，屈膝查看我的傷。
燭火被風(fēng)吹得搖曳，映亮她側(cè)臉一道細小的血痕，和垂睫時投下的淺淡陰影。
她身上帶著雨水的清冷和淡淡的血腥氣，卻不難聞?！八槭瘎澋?，有點深?！彼曇舨桓撸?/p>
卻輕易壓過了殿外嘩嘩的雨聲。言罷，便利落地從自己內(nèi)袍割下一段干凈的布條。
指尖帶著雨水的涼意和習(xí)武之人特有的薄繭，觸到我滾燙顫抖的皮膚，激得我微微一顫。
她動作很快，卻異常輕柔，先是用隨身水囊中的清水為我沖洗傷口，然后撒上藥粉。
藥粉觸到傷口的刺痛讓我倒吸一口冷氣，她卻誤以為弄疼了我，手下動作又輕了幾分。
“忍一忍?！彼Z氣沒什么起伏，手下卻極穩(wěn)，包扎得既牢固又不至于太緊。我那時年紀小，
痛和怕攪在一起，只顧愣愣瞧著她。水珠從她額發(fā)滾落，劃過挺直的鼻梁，沒入衣領(lǐng)。
她像一柄驟然出鞘的名劍，光華凜冽，劈開我所有惶然。殿外風(fēng)雨如晦，
殿內(nèi)卻因她的存在而莫名安心。她沒多問，我也傻得忘了言謝。直到包扎妥當，
她才抬眼：“雨暫不會停，待小些再走?！蔽疫@才囁嚅著問：“……多謝俠士，
不知、不知如何稱呼？”她正擦拭手上水漬，聞言頓了頓，才道：“晏知許。
”聲音淡得像煙，消散在雨聲中。后來才知道，她就是名動江湖的“青鶴”晏知許。
救我只是她途經(jīng)此地，一句輕描淡寫的“恰逢其會”。雨勢漸小后，她起身欲走。
我慌忙跟著站起，卻因腿傷踉蹌一下。她回頭看了一眼，沒說什么，卻放慢了腳步。
我瘸著腿跟在她身后，看著她挺拔如松的背影，玄衣貼在身上，
勾勒出勁瘦的腰身和寬闊的肩。走到寺門外，她忽然停步，
從行囊中取出一柄油紙傘遞給我：“路上用?！蔽医舆^傘，指尖碰到她微涼的手背，
心口猛地一跳。再抬頭時，她已轉(zhuǎn)身走入蒙蒙細雨之中，身影很快消失在青石板路的盡頭。
那柄傘，我至今還收在箱底。二 十年相伴回家后，我發(fā)了三天高燒，
夢里全是那雙清冷的眼睛和雨中的背影。病愈后，我開始四處打聽“晏知許”這個名字。
這才知道，她是近年來聲名鵲起的俠女，劍法超群，行蹤飄忽，常在江湖中行俠仗義。
父母看出我的心事，嘆息卻未阻攔。父親說：“江湖人，過的都是刀口舔血的日子。
”母親則溫柔地撫著我的發(fā)：“若是真心喜歡，便去尋吧，但莫要強求。
”于是我開始有意無意地追尋她的蹤跡。聽說她在江南出現(xiàn)，
我便央求經(jīng)商的表叔帶我去蘇州；傳聞她在塞北除惡，我便借口去看望邊關(guān)的舅舅。
如此三年，竟真的讓我又遇見了她。那是在一家客棧，她獨自坐在角落飲酒，風(fēng)塵仆仆。
我鼓足勇氣上前，聲音發(fā)顫：“晏、晏女俠，還記得我嗎？三年前，
雨中的寺廟...”她抬眼看我，眸中閃過一絲訝異，隨即點頭：“傷可好了？
”就這一句問候，讓我欣喜若狂。從那以后，我就像個小尾巴似的跟著她。出乎意料的是，
她并沒有趕我走，反而默許了我的跟隨。這一跟，就是七年。七年間，
我們從塞北的風(fēng)沙走到江南的煙雨，看過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也賞過小橋流水人家，
煙雨朦朧如畫。她始終是那般模樣，話不多，神情總是淡的，卻處處細致。在戈壁中，
水囊總是先遞給我；在雪山上，厚重的披風(fēng)總會不知不覺蓋在我身上；宿在野地時，
她總記得在我四周撒上驅(qū)蟲蛇的藥粉；我多看一眼的路邊小攤玩意，
下一日總會悄無聲息出現(xiàn)在我的行囊邊。行路時，她總落后半步，不遠不近地護著，
那個距離剛好能讓她在危險發(fā)生時第一時間擋在我身前。有一次我發(fā)燒，
昏沉沉地睡在破廟里，半夜醒來發(fā)現(xiàn)她竟守在一旁，添柴燒水，動作生澀卻認真。見我醒來，
她遞來溫水，語氣依舊平淡：“喝了?！蔽医舆^水碗時，碰到她的指尖，依舊是涼的，
卻讓我心頭滾燙。我一日比一日更沉溺，心底那點妄念野草般滋長。我篤信，我于她，
總歸是有些不同的。那些旁人得不到的溫和守護，
那些偶爾在我絮絮叨叨講述市井趣聞時她唇角極淺淡的弧度，都是我小心收藏的珍寶。
她會聽我嘮叨家長里短，雖然從不回應(yīng)，卻也不會打斷；會在月明星稀的夜晚，
陪我坐在屋頂看星星，
聽我指著一顆特別亮的星星說：“這顆看起來比較甜”；甚至在我生辰時，
送我一柄小巧的匕首防身，刀鞘上刻著精細的云紋。這些細微之處，讓我生出無限奢望。
三 月夜傾心所以那個停駐在山野小店的夜晚，月色如水銀瀉地，酒氣薄淡，
窗外蟲鳴喧囂得撞人心口，我積攢了十年的熱望再也關(guān)不住。我們坐在客棧后院的小亭里，
石桌上擺著一壺清酒，幾碟小菜。她依舊沉默，月光灑在她身上，仿佛為她鍍上一層銀邊。
我看著她握杯的手，指節(jié)分明，帶有薄繭，卻修長好看。心跳如擂鼓，我指尖攥緊了衣袖，
鼓足平生最大的勇氣，輕輕拉住她的袖角?！爸S，”我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這是第一次直呼她的名字，“我、我有些話，想對你說?！彼D(zhuǎn)眸看我，眼中帶著些許疑問。
我深吸一口氣，閉上眼，將那些輾轉(zhuǎn)反側(cè)的情思，盡數(shù)傾吐。從十年前雨中的驚鴻一瞥，
到這些年的追隨相伴；從每次見到她時的心跳加速，
到看不見她時的牽腸掛肚；從珍藏的點點滴滴，到幻想過的未來朝夕...我說得語無倫次，
臉頰滾燙，幾乎不敢看她的眼睛。待我說完，亭中陷入死寂。蟲鳴聲格外刺耳。
我鼓起勇氣抬眼，卻見她臉色在月光下煞白，眼里是全然的驚駭與無措，
仿佛我遞出的不是一顆滾燙赤誠的心，而是什么噬人臟腑的劇毒。她猛地抽回手，力道之大，
帶得我踉蹌一下?！澳?..”她唇瓣翕動幾下，最終什么也沒說，猛地轉(zhuǎn)身，
幾乎是倉惶地投入濃黑夜色里，輕功施展到極致，快得像一道逃走的青煙，轉(zhuǎn)瞬不見。
我僵在原地，伸出的手還停在半空，指尖殘留著她衣袖的觸感。夜風(fēng)吹過，帶來刺骨的涼意。
她在躲我。這個認知像一盆冰水，從頭澆下。我在那荒涼月下站了許久，
直到四肢百骸都被夜風(fēng)吹透，冷得發(fā)僵。最初的火熱褪去，只剩下鋪天蓋地的難堪與絕望。
原來那些“不同”，只是我一人的癡心妄想。十年大夢，一朝醒透，滋味是穿腸腐骨的毒藥。
四 心灰意冷爹娘來接我時，什么都沒問。母親只是紅著眼圈，輕輕將我攬進懷里，
一下下拍著我的背?；丶液?，我大病一場，高燒中不斷囈語著她的名字。病愈后，
我學(xué)著將“晏知許”三個字從骨血里一根根抽離，過程緩慢而疼痛，像生生剜去一塊血肉。
但活著，總得熬過去。我讀書，侍弄花草，接了鄰家?guī)讉€稚童啟蒙的活兒。
日子像曬干的茶葉，慢慢沉底，沒了那些驚心動魄的滋味，倒也穩(wěn)妥平靜。春天，
我教孩子們念詩：“春風(fēng)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毙睦飬s想起與她并肩而行，
看盡長安花的情景。夏天，我在院中乘涼，搖著蒲扇看滿天繁星，
再不會指著某顆星說“比較甜”。秋天，楓葉紅透，我采來紙箋，卻不知該寫給誰。冬天，
圍爐取暖，聽著窗外風(fēng)雪聲，想起那些與她共度的寒夜，她總是默默將火生得更旺些。
只是偶爾，從過往商旅或江湖人口中，還是會零星聽到她的消息。說她劍挑西北群匪，
一戰(zhàn)成名；說她一掌斷了某派長老的橫行霸道，俠名更盛。
她依舊在她那片廣闊天地里走著她的路，光芒萬丈。很好。我想。她也該如此。
時光潺潺流過，心口的疤結(jié)了痂，雖碰著仍會隱隱作痛，但不再流血。我漸漸悟出點道理。
真愛或許就如蝶，你攥得越緊，它越是窒息死亡，不如松開手，自己先開成一片繁花似錦。
若你非她不可，先成為不可替代的自己。當你是繁花滿枝的春天，所有蝴蝶自來。
倘若那只蝶終未回頭，請相信不是春色不夠美，而是她屬于另一季風(fēng)雨。
我已不是非她不可了。只是，偶爾在某個似曾相識的天氣，
或是聽到某個與她相關(guān)的模糊音訊時，心弦仍會被不經(jīng)意撥動一下，
泛起細微的掛念——她過得好不好？是否平安？五 洪災(zāi)重逢次年江南梅雨，潑天似的下，
連綿不絕，河水暴漲，城里人心惶惶，都道堤壩怕是要吃緊。父母憂心忡忡，
商量著要不要暫時去城外親戚家避一避。那日午后，天昏地暗如同夜晚，烏云壓頂，
悶雷滾過。突然，一聲轟隆巨響混著人群凄厲的尖叫，
猛地刺破重重雨幕——是靠近河岸的那段老城墻不堪水浸，塌了！恐慌瞬間炸開，
人潮像決堤的洪水，哭喊著、推搡著往城內(nèi)高處涌。我被裹在其中，身不由己，
泥漿濺了滿身滿臉，呼吸間全是水汽和塵土味。母親緊緊抓著我的手，父親護在我們身前，
卻在人流沖撞下漸漸離散?！鞍?！抓緊我！”母親的聲音被淹沒在喧囂中。
就在這混亂不堪的奔逃中，我猛地一抬眼。隔著無數(shù)驚慌失措、扭曲模糊的面孔，
重重雨簾如瀑，我卻一眼就看見了那個絕不該出現(xiàn)在此地的人。晏知許。
她像是剛從洶涌濁流中掙扎出來，渾身濕透，玄色衣袍緊緊裹在身上，顯出一種罕見的狼狽。
她正奮力逆著崩潰的人潮，往崩陷處沖，眼神銳利如鷹，焦急地掃視四周，
似在搜尋什么重要之物，側(cè)臉繃得極緊，唇色發(fā)白。然后，
一根被洪水裹挾、斷裂的沉重梁木，如同失控的巨弩，正正朝著她毫無防備的后背猛撞而去！
我腦子霎時一片空白。所有理智、所有這一年來反復(fù)告誡自己的“放下”與“不必”，
所有那些關(guān)于蝶與花的豁達道理，碎得干干凈凈。身體比念頭動得更快。
我瘋了一樣撞開身前阻擋的人，不顧一切地撲過去，
用盡全身力氣把她往旁邊安全處猛地一推！沉重的悶響砸在我背上，
伴隨著清晰的、令人牙酸的骨裂聲。劇痛瞬間吞沒所有知覺，五臟六腑都似移了位。
我眼前一黑，向前撲倒在冰冷刺骨的泥漿里，腥咸的液體涌上喉嚨。
被洪水淹沒的中國古代江南水鄉(xiāng)街道，坍塌的墻，渾濁的水，墜落的木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