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每年的7月4日,黑夜籠罩大地,亡靈將從黑暗中歸來與生者重逢。
景修感覺自己的心臟再次泵動起來,只是這次迸發(fā)而出的不是痛苦,
而是一串串的鞭炮聲。
【我終于與你重逢?!?/p>
景修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他一把抱住眼前的少女,眼淚不停地流下。
“額,”少女搞不清楚狀況,早上還好好的小景子,怎么變成這樣了。
“你是不是在占我的便宜?”
聽到這話,景修立刻松開了手,他有些傻傻的看向少女的臉。
少女臉上戴著一個青白色的面具,但景修偏偏能想象到對方現(xiàn)在得意的表情。
對方的一顰一笑他都記得,夢魘化作現(xiàn)實竟變成了驚喜, 她在他的記憶中如此的鮮活,像是從來沒有……
【不對!小茵已經(jīng)死了!】
葉茵,五年前和母親搬到小漁村生活,她和景修一樣是單親家庭,兩人很快成了好友。
三年前的重逢節(jié),葉茵約景修晚上來木橋相會,景修卻因母親沒有赴約,當(dāng)晚葉茵失蹤。
重逢節(jié)后的第三天,有漁民從橋下的河水中打撈出葉茵的尸體,經(jīng)法醫(yī)鑒定死亡時間為重逢節(jié)晚上至凌晨,
尸體上無明顯掙扎搏斗痕跡,判定為溺水而亡,警方最后以葉茵失足落水結(jié)案。
有村民說葉茵是被推下去的,因為她母親得罪了人。
也有村民說葉茵是犯了亡靈的忌諱,所以受到了天罰。
景修沒有參加葉茵的葬禮,他無法面對如此痛苦的事實,他也無法將恨意嫁接給不讓自己出門的母親身上,因為母親的當(dāng)晚讓他留下的理由……如此的駭人聽聞。
后來得知葉茵身死,悲痛萬分下他選擇了逃避,選報高考志愿時選擇了非常遙遠的城市,從此一去不回……
而現(xiàn)在,葉茵就這么活生生的站在了他的面前。
【難道亡靈重逢是真的?】
“喂!”白衣少女見景修傻站著不動,氣的一跺腳,“你就沒有什么話想對我說嗎?”
【我都主動約你過來了,難道還要我先開口不成?!】
景修看著如此鮮活的白衣少女,只顧著傻樂,他最想對葉茵說的話脫口而出:
“小茵,我好想你。”
白衣少女頓時感覺雞皮疙瘩掉了一地,
“咦,好肉麻~不是早上剛見過嗎?說的好像多久不見了似的?!?/p>
【早上剛見過?難道小茵的記憶還停留在三年前的那個晚上?】
景修試探道:
“小茵,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嗎?”
“重逢節(jié)唄笨蛋。”
“我是說年份?!?/p>
“你今天怎么了?不會是故意轉(zhuǎn)移話題吧?難道你……”
景修無比認(rèn)真的看向白衣少女。
“小茵,我喜歡你,好喜歡好喜歡?!?/p>
面對突如其來的表白,白衣少女一時間也有些手足無措。
在她的印象里景修是個榆木腦袋,哪會這么直接直白?
“哦……”
除了哦一聲,白衣少女也不知該如何回應(yīng)。
景修現(xiàn)在已經(jīng)21歲,自然不像過去那般不諳世事,他無比認(rèn)真的看著她,繼續(xù)說道:
“小茵,能告訴我現(xiàn)在是哪一年嗎?”
白衣少女雖然有些奇怪,但沉浸在被表白的眩暈中下意識回答道:
“新……新歷416年?!?/p>
【果然,小茵的記憶還停留在三年前?!?/p>
景修想了想,對少女說道:
“小茵,我給你講個故事聽好嗎?”
接著,景修將三年前的事情原原本本講給了少女。
聽完故事,少女葉茵沉默半晌,呢喃道:
“原來我死了啊?!?/p>
突然,葉茵感到頭一陣陣痛,一段記憶重新涌入她的腦?!?/p>
她站在木橋上,聽到遠方傳來的鐘聲,那是重逢節(jié)結(jié)束的標(biāo)志。
她沒有等到景修,擦掉眼淚后她就要離開,可突然……
“我想起來了!我是被人推下去的!”
“什么!”
葉茵堅定地點了點頭,
“嗯,雖然沒看到推我的是誰,但我肯定被人推了一把?!?/p>
一時兩人都沉默下來。
葉茵很快接受了自己死亡的事實,同樣是單親媽媽帶大的孩子,相比于景修的內(nèi)向木訥,她更像是一縷清澈的陽光。
“景修,陪我去看看我媽吧?!?/p>
于是兩人又在黑暗中往回走去。
“小茵,你是怎么認(rèn)出來我的?”
“你這身衣服唄,你就這么幾件衣服,想認(rèn)不出也難吖?!?/p>
景修總是小心翼翼地偷瞄身旁的葉茵,生怕對方一不留神又消失了。
不知不覺倆人越靠越近,倆人的手碰到了一起。
感受到碰撞,倆人相視一眼,沒人開口,也沒人退后。
慢慢,有意無意的碰撞變成了十指相扣……
不知哪里又傳來一陣陣的鞭炮聲,激蕩起心里的漣漪。
兩人沒有去往葉茵的家,而是直奔小漁村唯一的警局。
葉茵的媽媽葉蝴,早年嫁到外地,再回來時除了帶著個小女兒,臉上還多了道很長的傷疤。
她做事雷厲風(fēng)行,本人更是嚴(yán)厲十分,很快在警局謀到差事,幾年間就升到了正式警察,小漁村的人都叫她“葉老虎”。
村里孩子不聽話,大人就會把他帶到警局,指著葉蝴:
“再不聽話就讓葉老虎給你抓走!”
這一招十分管用。
沒人知道葉老虎為什么離婚,臉上的傷疤從哪來的。
景修其實知道,在四年前葉茵告訴他了。
“我媽媽笨的哩,總以為我當(dāng)時年紀(jì)小,什么都不懂,”葉茵和景修講起她媽媽,語氣中沒有一點點害怕,反而十分親昵,“我當(dāng)時八歲多,我那個死爹有天喝醉酒回來突然開始脫我衣服,被我媽看到兩人就動起手來,她臉上的疤就是那時候留下的。”
葉茵的語氣如此輕盈,仿佛這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想到這兒,景修下意識握緊了葉茵的手,他能想象到當(dāng)時的場面對于一個八歲的女孩來說是多么殘酷。
葉老虎兇名遠揚,她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自己家的小老虎,葉茵。
倆人到了警局,發(fā)現(xiàn)警局竟然鎖了門。
“奇怪,我媽這時候應(yīng)該在加班才對?!?/p>
葉蝴不相信怪力亂神,所以每年都自愿在重逢節(jié)這天加班。
一個想法同時在二人腦海中浮現(xiàn)。
葉茵苦笑一下,
“唉呀,我又忘了我死了?!?/p>
因為女兒的死,連一向不相信鬼怪傳說的葉蝴也開始在家里等待亡靈歸來了。
兩人又往葉茵家的方向走去。
很快,倆人到了葉茵家,門果然沒鎖。葉蝴在等著她女兒回來。
景修推開門,黑暗中隱約看到一個身影正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
“媽,我回來了?!?/p>
葉茵松開景修的手,直奔葉蝴而去。
“你是誰?”葉蝴冷冷地看著景修。
“媽,他是景修,我同學(xué)?!?/p>
景修也配合著點點頭,
“阿姨好,我是景修。”
葉蝴站起身,上下打量著景修。
“景修?”
“嗯?!?/p>
“這么晚了來我家有事?”
“媽……媽……”
葉茵愣在原地,她赫然發(fā)現(xiàn)葉蝴的視線一刻也沒在她身上逗留。
葉蝴看不到她!
景修此時也反應(yīng)過來,匆忙下他只好借口道:
“我想來看看葉茵。”
此時的他應(yīng)該老老實實站在原地,但看到葉茵那悲傷的身影,他咬牙走到葉茵身邊,再次牽起她的手。
葉蝴對景修沒什么好臉色,看對方舉止古怪更是氣不打一處來。
“當(dāng)初小茵葬禮你沒來吧,現(xiàn)在怎么想著來看她?”
景修眼神一暗,當(dāng)初他無法接受葉茵死去的事實,不敢去參加她的葬禮。
見景修不說話,葉蝴語氣中的嘲諷意味更濃了一些,
“小子,你以為我不知道她那天為什么去木橋那邊嗎?你怎么還有臉來看她?”
景修再次握緊了葉茵的手。
葉茵緩過神來,安慰道:
“唉呀,這都什么和什么啊,我又不是被你推下去的。”
說完,她又看向葉蝴,
“你是不是偷看我日記了!我們不是有約定不能看的嗎?!”
見葉蝴還是那副樣子,葉茵有些氣不打一處來,
“景修,翻譯,把我的話翻譯給她聽!”
【這讓我怎么翻譯啊。】
“阿……阿姨,其實今晚我見到小茵了?!?/p>
葉蝴聽到這話,真是火冒三丈!
她走上前來,狠狠打了景修一巴掌,力度之大,隔著面具景修都感到一陣火辣的疼痛。
“滾!你給我滾出去!”
在葉蝴看來,景修就是來拿死去的女兒消遣她的。
葉茵也沒想到葉蝴的反應(yīng)那么大,她錯誤低估了葉蝴對景修的恨意。
她當(dāng)然恨景修,不止是因為景修是一切的起因,更是因為她將景修列為殺害她女兒的第一嫌疑人。
見氣氛僵硬如此,葉茵連忙帶景修跑了出去。
“抱歉啊景修,”葉茵心疼地看著景修的臉,想把他面具摘下來看看傷勢。
景修卻一把攥住了她的手。
“別,別摘?!?/p>
重逢節(jié)所有人都要帶上面具,只有這樣亡靈才會混雜在人群中歸來。
雖然景修不知道為何能再見到葉茵,但他不想再失去她。
倆人在附近找了個地方坐了下來,
“要不我們和阿姨實話實說?”
“不行,”
“景修,我想拜托你……”葉茵有些扭扭捏捏地說道,一向開朗大方的她很少有這個姿態(tài)。
還沒等葉茵說完,景修就笑了。
“你是想讓我和阿姨說些什么吧?!?/p>
想到剛才那畫面,葉茵有些不好意思,但看到母親那樣子,她實在太難受了。
“你就和她說……”
景修這次沒有直接推門而入,而是敲了敲門。
葉蝴開門見到景修,二話不說直接轉(zhuǎn)身拿起旁邊的掃帚。
“阿姨,小茵說你沒有遵守約定,應(yīng)該罰你實現(xiàn)她一個愿望,她的愿望就是讓你聽完我的話?!?/p>
葉蝴掄起的掃帚猛一停滯!
“你……”
景修見這樣說果然有用,做好心理建設(shè)后,葉茵說一句他便說一句。
“葉茵說,別你你你的,不讓客人進屋就是你的待客之道嗎?”
硬著頭皮說完他瞄了一眼葉茵,
【怎么這么說話?真不怕我再挨一巴掌呀?!?/p>
透過面具景修都能看出葉茵臉上的表情,如此的得意和胸有成竹。
提到到這樣不禮貌的說辭,葉蝴眼神一冷,還真?zhèn)壬碜岄_了位置。
等幾人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景修又開始復(fù)述葉茵的話來。
“小茵說,額,她說日記上寫的你都不能告訴我。
她還說,咳咳,她還說,她說了多少遍讓你做事穩(wěn)重些,不要像個小孩子一樣耍脾氣,要不是……額,說完了。”
葉茵賞了他個腦瓜蹦兒。
葉茵的原話是“要不是景修脾氣好,這輩子你是別想再見到我了?!?/p>
景修可不想翻譯這段話。
見葉蝴沒有回應(yīng),景修接著翻譯道:
“小茵說,其實這事兒很簡單,你只要問些我不知道但你們知道的事情就好了。”
在面具之下,葉蝴死死地盯著眼前的景修,猶如老虎正盯著一只肥美的羔羊。
不過她眼里沒有喜悅,只有將眼前獵物撕碎的欲望。
此時她必須想一個葉茵絕不會告訴景修的事情。
“我臉上的疤是怎么來的?”
這時,景修卻沒等葉茵開口,率先說道:
“您的疤是之前為了保護小茵和她爸動手時留下的,小茵總說您臉上的疤是一枚名為母愛的徽章。
她以前和我說,每當(dāng)你們吵架,看到您臉上的疤,她就蔫下去了,所以之后再吵架她就故意閉著眼睛?!?/p>
說到這兒,景修不自覺露出微笑,葉茵在他記憶里是如此的可愛。
葉茵白了他一眼,
“我哪有那么肉麻,再說這件事我早告訴你了,不行不行,讓我媽換題?!?/p>
景修沒有轉(zhuǎn)述葉茵的話,他有些慶幸。
在過來的路上他突然冒出個想法。
眼前的葉茵究竟是真正的亡靈,還是自己幻想出來的。
如果是真正的亡靈,那為何小茵的親人葉蝴看不到她。
而要是自己幻想出來的……
他不敢再深想下去,他也不想再深想下去,就讓一切保持現(xiàn)狀吧,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他最幸福的時候,
既然幸福,何必在意真假呢?
聽到景修的答案,葉蝴沉默了。
過了會兒,她緩緩站起身走到里屋,拿來一個日記本,日記本完好無損,沒有暴力毀壞的痕跡。
她聲音沙啞地問道:
“密碼……密碼是多少?”
自從女兒死后,她將女兒的遺物看了一遍又一遍,唯有這本日記她從來沒有開封過,一方面她想遵守和女兒的約定,另一方面,她想保留著最后一點念想。
她怕看完女兒的日記,她對女兒的思念再無處傾放,恐怕只會抑郁而終。
景修下意識抬頭看向葉茵,此時的葉茵怔怔地看著葉蝴,眼淚從她的面具下緩緩滑出。
“密碼是,980507?!?/p>
聽到葉茵報出的數(shù)字,景修也是一愣,980507,那不就是……
“和我媽媽說吧。”
景修點點頭,將密碼復(fù)述給了葉蝴。
葉蝴顫抖著手一個鍵一個鍵按著。
9,8,0,5,0,7
咔!
日記本的鎖連帶著葉蝴心里的鎖一并打開。
“??!”
葉蝴終于忍不住大叫一聲,眼淚潰不成堤。葉茵走到她的身邊,輕輕拍著她的后背。
景修呆呆地看著葉蝴手里的日記本,
【980507,不就是我的生日?】
這樣一來,他也分不清葉茵究竟是真正的亡靈,還是自己的幻想了。
過了好一會兒,葉蝴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緒。
“她……小茵,現(xiàn)在在哪兒?”
“在您背后,她在拍著您的后背,只是您感受不到?!?/p>
葉蝴猛一轉(zhuǎn)身,對著空氣喝罵道:
“死妮子!你……”
本是罵人的話,但偏偏她的妮子真的死了。
想到這兒,葉蝴又忍不住流下眼淚。
“你為什么不讓媽看看你?”
景修又開始了復(fù)述。
“小茵說,她也不知道為什么只有我能看到她。”
“那你快問問!小茵當(dāng)時怎么死的,是不是有人害她!”
葉蝴一直不相信聰慧的女兒會失足落水,當(dāng)年她走遍整個小漁村就是為了抓住兇手。
“小茵說……???嗯,小茵說她是自己不小心摔下去的?!?/p>
小茵出聲制止景修說出真相,她不想母親后半輩子被這一個案件所困。
死者已矣。
葉蝴又問了許多事,不知不覺間時間匆匆而過。
“馬上到零點了,明年你還回來不?”
“小茵說她也不知道?!?/p>
景修心情也低落下來,好不容易重逢,如今又要離別。
“景修,”葉茵笑著說道,“你猜等會兒我是biu的一下不見,還是會漸漸變淡不見?!?/p>
景修知道葉茵此時心里也很難過,所以他也笑著說道:
“我猜是biu?!?/p>
“那我猜biu,你猜變淡?!?/p>
“好。”
葉茵和景修的賭約向來如此,景修選一個,葉茵就會選同樣的讓他換,賭注則是實現(xiàn)對方一個愿望。
幾年來,景修十賭十輸。
葉茵贏了就是葉茵贏了,葉茵輸了就是景修輸了就是葉茵贏了。
墻上鐘擺的指針伴隨著咔咔聲僵硬地劃動著,再咔五下,遠方就會傳來鐘聲,重逢節(jié)就會結(jié)束。
“景修,我想你會輸,所以我要提前說我的愿望?!?/p>
“嗯?!?/p>
“我的愿望是,”
時針與分針重逢,鐘聲與鐘表聲重逢,舊日與新生重逢。
鞭炮聲與心聲重逢。
一道燦爛的煙火竄上天空,照映出今晚第一縷光亮。
葉茵的面具反射出燦爛的顏色,如同顏料滴進水中。
葉茵摘下面具,露出清秀美麗的面容,緩緩走到景修身邊,輕輕抱了他一下。
“要幸福吖,景修?!?/p>
眼淚從景修的面具下涌出。
時針和分針再次分開,鐘表聲獨自在房間中回響,舊日一去不復(fù)返。
鞭炮聲,卻沒有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