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雪夜終結(jié)了我短暫的一生。頸骨斷裂的聲響清晰可聞，宛若冬日枯枝在靴跟下碎裂。
聞?wù)蚜业氖种溉钥墼谖已屎硖?，體溫正一絲絲從他指尖流逝——或者說，
是從我這具軀殼中流失?！靶炝?，這是你欠我的?！彼穆暰€比紛揚的雪花更寒冷，
眸底卻燃著我從未見過的烈焰。我想苦笑，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確實，我欠他太多。
八歲到十六歲，整整八年光陰，我領(lǐng)著世家子弟們將他堵在巷中潑灑污水，
撕毀他千辛萬苦得來的典籍，譏諷他是“野種”、“賤骨頭”。他從不反擊，
只用那雙墨黑的眼睛死死凝望著我，仿佛要將我的模樣烙進骨髓。如今他得勝還朝，
受封鎮(zhèn)北將軍，首件事便是與我清算舊賬。意識渙散之際，我驀然醒悟。若有來生，
定要善待他，或許能落得個全尸。怎料想，竟真有了重活一次的機會。而且這一世，
我成了他砧板上的一只白鵝。
————————————————————刺鼻的霉味與血腥氣涌入鼻腔，
我猛地睜眼——倘若鵝的眼瞼能算得上的話——映入視野的是少年聞?wù)蚜仪迨莸拿纨嫛?/p>
剛滿九歲的他面黃肌瘦，唯獨那雙眸子黑得灼亮，正死死盯住我?！敖裢砭湍媚銦鯗?。
”他低聲自語，手握一柄銹跡斑斑的廚刀。我驚得魂飛魄散，內(nèi)心瘋狂吶喊：不能死！
我絕不能就此喪命！前世我欺他辱他，最終落得那般結(jié)局，如今重活一世，縱然變成禽類，
我也要彌補過錯，避開悲慘終局，壽終正寢！撲扇翅膀，我嘎嘎大叫：“刀下留鵝！
我乃天上仙使！”廚刀懸在半空。聞?wù)蚜也[起眼眸，神態(tài)全然不似九歲稚童：“鵝精？
”“仙、仙人！”我急中生智，“本仙見你命途坎坷，特化白鵝降臨相助！你若傷我，
必遭天譴！”他沉默地凝視我，目光銳利得幾乎要刺穿我這一身翎羽。我的心狂跳不止，
生怕他不管不顧一刀落下。終于，他放下廚刀：“仙人如何自證？”我長舒一口氣，
端出當(dāng)年太傅授課的架勢：“你乃鎮(zhèn)北將軍私生子，上月方被管家徐忠接回府中。生母蘇氏，
名婉寧，原為江南繡女，三年前病故。可對？”這些皆是我前世打探來折辱他的訊息，
未料今朝竟成了保命符。聞?wù)蚜彝孜⒖s，信了七分：“仙人因何助我？
”“此乃...天機不可泄露?！蔽夜首鞲呱?，“你只需知曉，隨本仙修行，必能出人頭地，
令尊父刮目相看。”他沉默良久，終是將刀放下，替我松了綁。我癱在砧板上，
鵝胸劇烈起伏，總算保住了性命。自此，我成了將軍府最偏僻院落中的一只“仙鵝”。
聞?wù)蚜业木硾r比我想象的更加艱難。將軍夫人視他如眼中釘，克扣用度是常事，
仆從們也趨炎附勢，時常連餿食都不予留存。我雖頂著“仙人”名號，實則自身難保，
畢竟我僅是只禽類。“明日廚娘若發(fā)覺你失蹤，定會稟報夫人?！笔滓?，
聞?wù)蚜冶プ诓荻阎校吐晫ξ已哉Z。我昂起首：“本仙自有妙策。”次晨，
我大搖大擺行至院中，當(dāng)著幾個仆婦的面，以鵝翅蘸墨，在沙土上劃出“東南庫房，
地下三尺”八字。仆婦們嚇得魂不附體，連滾帶爬前去稟報。不到一個時辰，
整個將軍府皆傳言私生子院中有神鵝顯靈。將軍親臨察看，我又將“銀兩五百，
賬本為證”幾字劃出——這是前世后來曝出的丑聞，管家私吞大量銀錢埋于東南庫房地下。
將軍將信將疑，命人挖掘，果然起出贓銀，賬冊記錄詳實。將軍大驚，
當(dāng)即下令好生照料聞?wù)蚜?，不得怠慢。那夜，聞?wù)蚜曳值靡煌霟釟怛v騰的肉粥。
他先舀一勺遞至我嘴邊：“仙人請用?！蔽覄e扭地扭開頭：“本仙不食人間煙火。
”實則鵝胃咕咕作響。他輕輕笑了，那是我首次見他展顏。九歲的聞?wù)蚜遥?/p>
笑起來唇角有個淺淺梨渦，俊俏得很?！澳窍扇擞澈挝?？我明日去撈些浮萍？
”我鵝目圓瞪：“本仙是食浮萍的俗鵝嗎？”言畢即悔，鵝不食浮萍又食什么？他又笑了，
將粥水分了一半倒在潔凈葉片上推給我。我終究未抵過饑饉，埋頭狼吞虎咽。抬頭時，
見他正靜默望我，眼神復(fù)雜?！跋扇艘蚝沃?？”他又問。我噎了一下，
鵝頸吞咽艱難：“路見不平，振翅相助?！惫怅幘瓦@般流逝。我借“仙鵝”之名，
教他識文斷字。缺乏紙筆，便以樹枝在沙地上劃寫。我講授《孫子兵法》，
談?wù)摗妒酚洝贰洞呵铩罚瑢⑻邓谥R囫圇吐出。聞?wù)蚜衣敺f過人，一點即通，舉一反三。
他武藝天賦極高，但無人指點。我便憑前世閱過的武學(xué)典籍，以鵝翅比劃著教他招式。
他竟也學(xué)得惟妙惟肖，一招一式愈發(fā)凌厲。轉(zhuǎn)瞬五載過去，聞?wù)蚜页雎涑汕迨萆倌辏?/p>
武藝精進，文采斐然，漸得將軍青睞。而我，作為一只鵝，感到日漸力不從心。
鵝的壽命至多二三十載，而我似乎衰老得更迅捷。十四歲那年寒冬，聞?wù)蚜以馊讼莺Γ?/p>
被罰跪于雪地整整一夜。我拖著衰老鵝軀，擠開窗扉躍出，搖搖晃晃行至他身旁，
以羽翼為他擋雪?！跋扇嘶厝?，您會受寒的?！彼桨陜龅冒l(fā)紫。
我嘎嘎叫道：“本仙懼冷不成？”卻控制不住地戰(zhàn)栗。他突然伸手將我摟入懷中，
以單薄衣衫裹住我。鵝臉貼著他冰涼的胸膛，卻聽見內(nèi)里心臟堅定地搏動。那一瞬，
我忽忘自己是徐柳青，忘了前世恩怨，只覺得這少年溫暖得惹人落淚。那夜之后，
一切似乎有所不同。聞?wù)蚜夷业难凵裼l(fā)深邃，練功愈加刻苦，
時而會抱我坐在屋頂觀星，默然不語。我知曉時候?qū)⒅痢Ｇ笆?，他正是十五歲奔赴沙場。
“北疆戰(zhàn)事緊急，父親明日點將?！币粋€春夜，他輕撫我日漸稀疏的翎羽，“我欲請纓。
”我鵝心一沉，明白這一天終來臨?！暗秳o眼，務(wù)必謹慎?！彼故淄?，
月華灑在他棱角分明的面龐上：“仙人會庇佑我的，對嗎？”我哽住了。作為一只鵝，
我連自身都庇佑不了。翌日，他果然披甲上馬。臨行前，他將我托付于老仆照看，
又悄聲在我耳邊道：“待我歸來，必有重謝。”我望著他遠去的背影，忽盼他莫再歸來。
戰(zhàn)場兇險，但至少比回這噬人之地強過百倍。一年光陰，對我這老鵝而言漫長又短暫。
我的視力日漸模糊，食欲不振，多數(shù)時分窩在草堆中昏睡。只聞老仆念叨，小將軍又立戰(zhàn)功，
連克三城，龍心大悅。我知曉，他成功了。凱旋那日，城外鑼鼓喧天，我強撐站立，
想再去窗邊望他一眼，卻摔倒在地。鵝生十四載，大限已至。腳步聲由遠及近，甲胄鏗鏘。
門被推開，高大的身影背光而立。他黑了，瘦了，面頰多了道疤，目光如炬，周身殺氣未消。
“仙人！”他沖來，小心翼翼抱起我。我擠出最后氣力：“聞?wù)蚜遥?/p>
我...并非仙人...”他臂膀一緊?！拔沂切炝啵?/p>
鄰家...那個厭煩鬼...”我斷斷續(xù)續(xù)交代了重生為鵝的經(jīng)過，等候他的憤怒。良久，
一滴溫?zé)崧湓谖淫Z臉上?！拔抑獣浴！彼ひ羯硢?，“返程途中我曾意外昏厥，
醒來時竟憶起前世種種...故方才你坦言時，我便明了全部?！蔽艺×?。
原來他非早已知曉，而是方才...“那一世...我從未想取你性命?！彼p聲道，
指尖溫柔梳理我的翎羽，“原只想略施懲戒，未料你體質(zhì)特殊，竟神魂分離。
這一切皆非我本意...你不必再愧疚?！蔽覛獾孟胱乃?，卻沒了氣力。視野漸模糊，
最后映入眼簾的是他泛紅的眼眶。“安睡吧，”他聲線輕柔，“我會候你蘇醒。
”但是他說的最后一句，我已經(jīng)聽不到了。
————————————————————再次睜眼時，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沉重。
視線模糊，良久方聚焦于錦帳頂上的纏枝蓮紋?！靶蚜?！少爺醒了！
”丫鬟驚喜的呼喊刺得我耳膜生疼。我欲開口，喉嚨干澀發(fā)不出聲響。很快，
一陣慌亂腳步聲，父母撲到榻前，泣不成聲。原來我這具身軀已昏迷七年有余。
對外自稱體弱多病，深居簡出。父母從未放棄，日日遣人照料，期盼奇跡降臨。
奇跡真降臨了。將養(yǎng)數(shù)月后，我終能下地行走。這些年來雖昏迷，身體卻在生長，
如今已是十六少年模樣，只是瘦弱得很。關(guān)于聞?wù)蚜业挠嵪⒉粫r傳來：圣上嘉獎，
授鎮(zhèn)北將軍，賜府邸，一時風(fēng)頭無兩。我憶起那白鵝的結(jié)局，心下黯然。他既知我是徐柳青，
恐怕不愿再見我了。未料想，在一個午后，他竟登門造訪。母親引他入內(nèi)時，我正倚窗觀雨。
回過頭，正對上他深不見底的黑眸。他較一月前更顯挺拔，身著墨色常服，氣質(zhì)冷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