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我是被一陣嘈雜聲吵醒的。
我抬起頭，脖子因為趴著睡了一晚而僵硬酸痛。辦公室里已經坐滿了人，但氣氛比昨天更加詭異。每個人都在交頭接耳，臉上掛著既困惑又興奮的表情，像是在討論一個世界級的未解之謎。
周扒皮不在。他的椅子空著，那副要跟我死磕到底的架勢蕩然無存。
“出什么事了？”我揉著眼睛，問旁邊的阿強。
阿強看我的眼神，已經從昨天的懷疑，升級成了一種近乎敬畏的崇拜。他把椅子挪過來，聲音壓得比蚊子還低：“帆哥，你……你就是神！”
“我又怎么了？”我一臉懵。
“今天早上七點，周總收到了星海集團李總的親自來電！”阿強激動得臉都紅了，“李總說，‘神之眼’的功能他們不要了！不僅不要了，他還說……他說我們團隊里有‘真正懂的人’，他非常欣賞，愿意再追加一千萬的投資，用于‘天穹系統’的長期優(yōu)化和探索！”
我心中了然，但臉上依舊保持著咸魚該有的茫然：“好事啊，那你們激動個什么勁兒？”
“重點不是這個！”阿強指了指自己的電腦屏幕，“重點是，今天早上五點半，周總那封任務郵件，收到了一封匿名回復！所有人都收到了抄送！”
我的目光移到屏幕上，看到了那封我親手發(fā)出去的郵件。附件欄里，那個名為“tackle.png”的文件，赫然在列。
“就是這個！”阿強指著那個文件名，“所有人都下載了，但沒人看得懂！一張魚嘴的解剖圖？還有一段莫名其妙的話？這跟代碼有什么關系？可偏偏就是這張圖，讓李總改變了主意！據說李總在電話里，對發(fā)這封郵件的人贊不絕口，說他是什么‘洞悉本質的得道高人’！”
我看著辦公室里那群抓耳撓腮、百思不得其解的精英們，心中暗笑。信息差，有時候就是這么奇妙。對他們來說，這是一道無法理解的禪機；但對我來說，這只是在正確的時間，給正確的人，看了一張他唯一能看懂的“說明書”。
李總是個釣魚佬，而且是個水平很高的釣魚佬。我從他辦公室墻上掛著的那張巨型馬林魚的照片，和他手腕上那塊百達翡麗限量版潛水表就看出來了。這種人，對技術的細節(jié)未必關心，但他癡迷于對“時機”和“本質”的掌控。
我的那張圖，用他最熟悉的語言，告訴了他一個道理：你們想要的那個“神之眼”，就像是想通過給魚的嘴巴裝上攝像頭來判斷吃鉤時機一樣，是舍本逐末。真正的高手，靠的是手感和經驗，是“懂”。而我們的系統，現在就像一個懂行的釣手，不需要那些花里胡哨的監(jiān)控，也能穩(wěn)穩(wěn)地把魚釣上來。你們要相信的，不是數據，而是這個“釣手”。
這是一個充滿了玄學和裝逼味道的比喻，但對李總這種級別的人來說，恰恰最吃這一套。
“那周總呢？”我假裝好奇地問。
“周總一大早就被集團大老板叫去開會了，估計是去領賞了?！卑娖擦似沧?，語氣里帶著一絲不屑，“功勞都是他的，苦勞都是那個不知名的‘幽靈’的?！?/p>
我點了點頭，沒再說話。打開電腦，日常巡視釣魚論壇。
“東海漁王”又發(fā)了新帖子，是一張照片。照片里，他坐在一塊礁石上，背景是海天一色的壯麗景象，腳邊放著一個裝滿了海鱸魚的魚護。配文只有一句話：“風浪越大，魚越貴?！?/p>
我盯著這句話，若有所思。
上午十點，周扒皮回來了。
他走路帶風，滿面紅光，像是剛中了五百萬彩票。他一進辦公室，就拍了拍手，把所有人都召集了過去。
“兄弟們，告訴大家一個好消息！”他清了清嗓子，聲音洪亮，“集團總部對我們這次的表現非常滿意！星海集團追加的投資已經到賬！從這個月開始，技術部所有人的薪資，普調30%！項目獎金，年底雙倍！”
辦公室里瞬間爆發(fā)出雷鳴般的歡呼聲。前幾天還愁云慘淡的氣氛一掃而空，所有人都沉浸在漲薪的喜悅里。
我也不例外地鼓著掌，臉上掛著開心的笑容。工資漲30%，意味著我每個月可以多買兩盤頂級的釣魚線，咸魚的生活品質又提升了。
等歡呼聲漸漸平息，周扒皮的目光，再一次，也是意料之中地，落在了我的身上。
這一次，他的眼神里沒有了昨天的逼迫和審視，而是一種極其復雜的，混雜著好奇、忌憚、甚至是一絲請求的意味。
“林帆，你來一下?！彼D身走進了辦公室。
我又一次，在眾人的注視下，走進了那間玻璃房。只是這一次，同事們的目光里，已經沒有了看熱鬧的成分，而是充滿了敬畏和好奇。
“坐?！敝馨瞧びH自給我倒了一杯茶，用的是他自己珍藏的龍井。
“周總客氣了?！蔽沂軐櫲趔@地接過來。
“那封郵件，是你發(fā)的?！彼麤]有再繞圈子，用的是陳述句，而不是疑問句。
我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只是端起茶杯，輕輕吹了吹熱氣，反問道：“周總，現在結果不是很好嗎？公司拿到了投資，大家也都漲了工資，皆大歡喜。是誰做的，還重要嗎？”
周扒皮死死地盯著我，仿佛想從我的瞳孔里，看出我內心真實的想法。
良久，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整個人都松弛了下來，靠在椅背上，臉上露出了一絲苦笑。
“林帆啊林帆，我真是看走眼了。”他搖了搖頭，“我一直以為你是個混日子的廢物，沒想到，你才是我們這里藏得最深的那條龍。”
“周總言重了，我就是條咸魚?！?/p>
“別跟我來這套了?！敝馨瞧[了擺手，“我今天找你來，不為別的，就三件事。”
他伸出一根手指：“第一，之前承諾的，四十萬獎金，技術總監(jiān)的位置。獎金，今天下午就打到你卡上。技術總監(jiān)的位置，任命書明天就下來。這是你應得的。”
我皺了皺眉：“獎金我收下，畢竟沒人跟錢過不去。但技術總監(jiān)……還是算了吧。我不是那塊料，開會能要我半條命。”
周扒皮似乎早就料到我會這么說，他點了點頭：“好，職位的事，我們可以再商量。我給你成立一個獨立的技術研究室，不受任何人管轄，只對我一個人負責。沒有KPI，沒有考勤，你想來就來，想走就走，怎么樣？這總夠‘咸魚’了吧？”
這個條件，倒是讓我有點心動了。自由，是咸魚的最高追求。
“我考慮考慮?！蔽覜]有立刻答應。
“第二件事?！彼稚斐龅诙种?，“‘海蜇’，或者說，你植入系統里的那套核心框架。我需要你交出它的全部源代碼和設計文檔，并且教會我們的人如何維護。這東西，不能只掌握在你一個人手里，對公司來說，風險太大了。”
我點了點頭。這也是應有之義。我本來也沒打算一直藏著掖著?！昂ｒ亍彪m然是我的心血，但它終究是個工具，能換來我現在想要的東西，就是值得的。
“可以。但不是現在。”我說道，“給我一點時間，我需要把它整理成普通人能看懂的樣子?！蔽铱偛荒馨涯切┯谩皩m保雞丁”“水煮肉片”命名的變量直接交出去。
“好，我等你?！敝馨瞧さ谋砬樽兊脟烂C起來，“最后一件，也是最重要的一件事?！?/p>
他身體前傾，聲音壓得極低：“告訴我，你到底是誰？你來我們這家公司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這個問題，終于還是來了。
這也是我一直在回避的問題。
我沉默了。茶水的熱氣氤氳在我的眼前，讓周扒皮的臉變得有些模糊。
我的目的？
我能告訴他，我曾經是國內最頂尖的黑客組織“代碼幽靈”的核心成員，代號“Nemo”嗎？
我能告訴他，三年前，因為厭倦了那些無休止的網絡攻防和虛無縹緲的數字戰(zhàn)爭，我親手解散了組織，然后找了這么一家不起眼的公司，只是想過幾天普通人的生活嗎？
我能告訴他，那個被整個技術圈奉為神話，據說已經金盆洗手、退隱江湖的傳奇架構師“Nemo”，就是眼前這個每天只想著去哪兒釣魚的咸魚嗎？
不能。
這些信息，一旦暴露，我的咸魚生活就徹底結束了。
我抬起頭，迎著周扒皮審視的目光，緩緩地說道：“周總，每個人都有過去。我的過去，不值一提。我來這里，沒什么特別的目的，就是圖個安穩(wěn)，想找個地方，安安靜靜地摸魚?！?/p>
“摸魚？”周扒皮的嘴角抽搐了一下，“你管這叫摸魚？”
“是啊?！蔽艺J真地點了點頭，“在我看來，用99%的精力去把事情做到完美，和用1%的精力去把事情做到及格，后者才是真正的藝術。我只是……不小心用力過猛了而已?！?/p>
周扒皮被我這套歪理邪說徹底搞懵了。他張了張嘴，想反駁，卻又不知道從何說起。
最終，他只能無奈地揮了揮手：“算了，我不管你到底是什么來頭。從今天起，你林帆，就是我們公司的‘鎮(zhèn)司之寶’。只要你不走，你提任何條件，我都答應?！?/p>
“我的條件很簡單?！蔽艺酒鹕?，“第一，我的工位，要換到靠窗的位置，陽光好，養(yǎng)綠蘿方便。第二，茶水間的咖啡機該換了，我要一臺半自動的。第三……”
我看著周扒皮越來越黑的臉，笑了笑：“第三，我下午想請個假，去買根魚竿?！?/p>
周扒皮愣住了，幾秒鐘后，他突然爆發(fā)出了一陣大笑，笑得眼淚都快出來了。
“好！好！好！”他連說三個好字，“我準了！不僅準你假，公司給你報銷！”
我走出辦公室的時候，整個技術部鴉雀無聲。所有人都用一種看外星人的眼神看著我。
我回到自己的工位，阿強立刻湊了過來，滿臉都是八卦之火：“帆哥！周總跟你說啥了？是不是給你升職加薪了？”
我搖了搖頭，淡定地打開電腦，登錄了那個漁具店的網站，將那款心儀已久的戰(zhàn)斗竿，加入了購物車。
然后，在整個部門震驚的目光中，我拿起背包，瀟灑地說道：“各位，我下午請假，先溜了。祝大家工作愉快?！?/p>
說完，我頭也不回地走了。
身后，是掉了一地的下巴。
我仿佛能聽到他們內心的吶喊：這個世界，到底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