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月后。
周鐵栓家里那個狹窄的廚房中,藥渣堆在墻角,已經(jīng)積了半尺高。
陳大妮用木棍撥弄著灶膛里的火苗,藥罐里的湯藥咕嘟咕嘟冒著泡,苦澀的氣味彌漫在整個屋子里。
"大妮,藥好了沒?"
周鐵栓從里屋探出頭,眼下一片青黑。自從周家嬸子的病反復(fù)后,他已經(jīng)半個月沒睡過一個整覺了。
"馬上就好。"
大妮用布墊著手,將藥罐從火上端下來,濾出藥汁。黑褐色的液體在碗中晃動,映出她憔悴的臉。
里屋炕上,周家嬸子瘦得脫了形,顴骨高高凸起,嘴唇干裂發(fā)白。大妮輕輕扶起她的頭,把藥碗湊到嘴邊:"嬸子,喝藥了。"
周家嬸子費力地睜開眼,目光渙散,藥汁從嘴角溢出,打濕了前襟。
見周家嬸子好容易才喝完了半碗藥湯,大妮用袖子替她擦干凈嘴角殘留的藥漬,然后把她的頭扶正,讓她以一個舒服的姿勢躺在炕上休息。
看著周家嬸子灰敗的臉色,陳大妮忍不住嘆了一口氣,心里像壓了塊石頭。
郎中昨天來看過,搖頭說藥石罔效,讓準備后事。
鐵栓蹲在門檻上,拳頭抵著額頭。大妮走過去,輕輕把手放在他肩上:"鐵栓哥,別太..."
"都怪俺!"
鐵栓突然捶打自己的腦袋,"要不是俺把借錢的事情告訴娘,她也不會氣成這樣!說不定,病就好了……"
大妮抓住他的手,安慰道:"不怪你,嬸子是一家之主,這么大的事,怎么能不告訴她呢?再說,咱們也是為了救她..."
"救?現(xiàn)在倒好,借來的錢花光了,娘的病也沒見好..."
鐵栓的聲音哽咽了,"二十塊大洋啊,再加入利息,咱家的地是保不住了..."
大妮咬住嘴唇。
為了繼續(xù)給周家嬸子抓藥,鐵栓不得不向村里有名的周扒皮繼續(xù)借錢。前前后后,一共借了二十塊大洋。
那周扒皮是方圓幾十里出了名的刻薄人,放債利滾利,不知逼得多少人家破人亡。
現(xiàn)在,他們一家,借了這么巨大的一筆債,還不被周扒皮敲骨吸髓,逼得走投無路嗎?
雖然有兩畝地抵押,怕也不好過啊……
"會好起來的,"
看鐵栓愁眉不展,大妮忍不住一陣心痛,便輕聲安慰他,"等開春,咱們多找些活計..."
里屋突然傳來一陣劇烈的咳嗽聲。兩人慌忙跑進去,只見周家嬸子趴在炕沿,咳出一口鮮血,染紅了被褥。
"娘!"
鐵栓撲到炕前,手忙腳亂地擦著母親嘴角的血跡。
周家嬸子的眼神突然清明起來,她顫抖著抓住鐵栓的手:"栓兒...娘...娘不行了..."
"不會的!俺這就去請郎中!"鐵栓轉(zhuǎn)身就要往外跑。
"別...別浪費錢了..."
周家嬸子的手像枯枝一樣牢牢抓住兒子,
"聽娘說...娘這輩子...過得不容易啊,俺八歲進這個家,給…給你父親當童養(yǎng)媳,受盡了你……奶奶的折磨,只有…你爹心疼俺,你爹是個…好人,可惜,好人命…命不長,他在你五歲那年,就得癆病死…死了!臨死前,他叮囑俺,一定…一定要守住家里那兩畝地,那可是咱家祖?zhèn)鞯陌?.."
說到這里,她劇烈地咳嗽起來,陳大妮連忙輕拍她的后背。
過了半晌,周家嬸子緩了過來,又斷斷續(xù)續(xù)說道:
“俺小心…守護…這塊地,周老財多次…托人帶話,想買…這塊地,價格…還…給得高。俺都…都沒答應(yīng),沒…沒想到,俺得這個…怪病,終于還是把地…抵給…他家了!俺…俺好恨哪!俺…俺怎么有…臉面去見…見你爹啊?!”
周鐵栓悲聲道:“娘,地沒了沒關(guān)系,只要你能好起來,俺一定想辦法把咱家的地贖回來!”
周家嬸子眼里閃過一絲興奮的光芒,可隨即又搖了搖頭,說道:“俺的病…是好不了啦!栓子,答應(yīng)…答應(yīng)娘,你得想…辦法把地…把地贖回來!”
周鐵栓重重點頭:“放心,娘!將來,俺湊夠了錢,一定要把地贖回來!”
周家嬸子似乎相信了,她緩慢轉(zhuǎn)頭,看著陳大妮,低聲道:“大……妮,嬸子…這輩子,對不起你……”
大妮跪在炕前,眼淚撲簌簌往下掉:"嬸子,您別這么說..."
周家嬸子艱難地轉(zhuǎn)過頭,渾濁的眼中含著淚:"大妮啊...嬸子當初...不該那樣對你...你是個好孩子...俺…俺不該把…把俺小時候…受過的氣…撒在…你身上…"
"嬸子..."大妮泣不成聲。
"鐵栓對你好,俺…俺都…知道!鐵栓和他…爹一樣,知道…心疼人,你們倆...要好好的..."
周家嬸子的目光在兩個孩子之間游移,
"栓兒...你要...好好待大妮..."
鐵栓重重點頭,淚水砸在炕沿上:"娘,俺發(fā)誓!俺一定一輩子對大妮好!"
周家嬸子似乎很滿意,她的嘴角微微上揚,眼睛卻慢慢閉上了,胸口那微弱的起伏也停止了。
"娘?娘!"鐵栓搖晃著母親的身體,聲音由驚慌變?yōu)榻^望,"娘——!娘啊~~"
大妮捂住嘴,肩膀劇烈抖動。
窗外,寒風(fēng)呼嘯,仿佛也在為周家嬸子這個苦命的女人哀鳴。
…………
三天后,周家嬸子被草草下葬。沒有像樣的棺材,只用一領(lǐng)舊席子裹了;沒有高大氣派的墳?zāi)?,只有一個黃土堆;沒有體面的喪宴,只有柳婆婆端來的一碗素面擺在墳前當供品。
雖然,為了給她體面的下葬,周鐵栓也找過周扒皮,給周扒皮和管家周有福磕頭哀求,想再借幾塊大洋,無賴周家以“舊債未還,概不再借”為由,死活不答應(yīng)借錢,任由周鐵栓磕破了額頭,喊啞了嗓子!
此刻,鐵栓跪在那黃土堆出來的新墳前,一動不動,像尊石像。大妮站在他身后,手里攥著三根線香,任由煙灰落在她粗糙的手背上,燙出幾個紅點也不覺得疼。
"鐵栓哥,天快黑了,咱們回去吧。"
過了良久,大妮才輕聲勸道。
鐵栓恍若未聞,跪在那里一動不動。
大妮沒辦法,只好走上前去拉他,才發(fā)現(xiàn)這個平日里溫和的少年,此刻渾身冰冷,嘴唇發(fā)紫,幾乎要凍僵了。
大妮急忙扶著他,蹣跚著往家里走去。
回到家,冷鍋冷灶,一片凄涼。大妮強打精神生火做飯,卻發(fā)現(xiàn)米缸已經(jīng)見底。
她把米缸翻過來,清掃干凈,得到一把陳米。她摻了一大瓢水,熬了一鍋稀得能照見人影的粥。
鐵栓機械地喝著粥,大妮也不好勸慰他,只是默默地坐在旁邊陪著他。
好容易等鐵栓把粥喝完,大妮起身,準備收拾碗筷,院門口卻突然傳來一個破鑼般的嗓音:“周鐵栓,在家嗎??”
大妮聽出來了,那正是周扒皮家管家周有福的聲音。
這個家伙,此時上門,絕對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
可人都來了,也不能不出面接待,她大聲答到:“在家呢!請進來吧!”
院門口大搖大擺走進來三個人走在中間的,尖嘴猴腮,唇邊留著老鼠須一般的八字胡,正是周扒皮的管家周有福。
后面兩人,一人膀闊腰圓,滿臉橫肉,一人身材瘦削,嘴角卻有一道刀疤,面相十分兇惡,兩人肩上都斜挎著一支盒子炮,正是周扒皮家的狗腿子兼護院,李三棍和陳疤臉!
明知來者不善,陳大妮還是冷冷問道:“俺周家嬸子剛剛上山,不知幾位上門有何貴干?”
周有福冷笑一聲,說道:“大妮,鐵栓呢?讓他出來,咱們的賬,該好好算算了!”
鐵栓從屋里走了出來,客氣地說:“有福叔,俺娘病死了,錢也花光了!俺家那塊地,就歸你們吧,等俺將來掙夠了錢,再來贖!”
周有福皮笑肉不笑地說:“鐵栓啊,賬不是這么算的!當初借錢的時候,咱們白紙黑字,寫得清楚明白,你借的二十塊大洋,如果一個月還清,利息只算三分,超過一個月,利息就得按七分來計算。你借錢是臘月初八,今天卻是正月十五,這錢,你借了三十七天,按照借據(jù)約定,應(yīng)該還三十八塊五,看在本家的份上,咱東家讓你還三十五塊,不過分吧?”
周鐵栓在心中默默計算,按照借據(jù)約定,確實應(yīng)該還那么多,于是點頭說道:“俺家一個銅板都沒有了,俺家那塊地,至少值三十五塊大洋,就抵給你們吧,咱們互不相欠!”
周有福卻再次搖頭,用那破鑼一般的嗓子說道:“鐵栓啊,你還沒搞清楚行情??!以前呢,你家那塊地,確實能值三十多塊大洋!不過,現(xiàn)在世道亂啦,山外,日本人作亂,土地已經(jīng)不值錢了!你家那塊地,頂齊天,也只能值十八塊大洋!咱東家說了,咱們一筆難寫兩個周字,你既然是他的本家,借錢又是為了給母親治病,是一個難得的孝子,他老人家便大發(fā)善心,你家那塊地,便算二十塊大洋好了!這樣一來,你就只需要再還十五塊大洋就可以了!”
周鐵栓一聽這話,不由變了臉色!
陳大妮卻突然明白了周扒皮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