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緒二十六年的雪,落進(jìn)北平琉璃廠時,是裹著煤煙來的。雪片沾了灰,落在藍(lán)布幌子上,不是白的,是發(fā)灰的白,像沒洗干凈的棉絮。
墨無常的畫攤支在延壽寺街拐角,一塊藍(lán)布搭在兩根竹竿上。布角卷了毛,被風(fēng)扯得獵獵響,露出底下磨得發(fā)亮的竹竿,竿子根埋在凍硬的土里,裹著圈舊麻繩——那是去年從雜貨鋪撿的,用來防倒。他裹件打補(bǔ)丁的棉襖,袖口磨出毛邊,露出里面泛黃的棉絮,正低頭用狼毫蘸墨,在宣紙上勾著什么。
“先生,您這畫咋看著發(fā)瘆呢?”
一個穿短打的小伙計路過,腳在雪地里滑了下,瞥了眼攤上的畫,脖子往棉襖里縮了縮。那是幅《百鬼夜行圖》,墨濃得像潑翻的夜,畫里的鬼怪齜牙咧嘴,眼睛卻用朱砂點(diǎn)了,紅得像剛剜下來的血珠子,在雪光里晃著,竟像是在眨。
墨無常沒抬頭,狼毫在紙上頓了頓。他記不清是打哪年開始畫這些的,只知道夜里一閉眼,那些青面獠牙的影子就往腦子里鉆,非得摸到狼毫,把它們謅在紙上,才能睡個囫圇覺。畫好的圖總留不住——前幾日剛畫的《鐘馗捉鬼》,第二天就沒了,攤前雪地上只留攤黑漬,像沒擦凈的血,太陽一曬,腥氣直往鼻子里鉆。
“瞎畫混口飯?!彼曇魡〉孟裆凹埐淠绢^,從懷里摸出個缺角的酒葫蘆,抿了口燒刀子。酒是最便宜的那種,辣得嗓子眼發(fā)燙,卻壓不住后頸的涼——總覺得有雙眼睛,在背后盯著他畫。
小伙計搖搖頭走了,腳步聲踩在雪上,咯吱咯吱的,沒多遠(yuǎn)就被風(fēng)吞了。墨無常望著畫紙上的鬼怪,突然頭暈——畫里那長舌鬼的眼睛,好像真眨了下,嘴角還咧開個彎,像是在笑。他猛地閉緊眼,再睜開時,紙還是那張紙,鬼還是那只鬼,只有指尖的墨,不知啥時染成了深紫,像摻了血。
“墨先生,又在畫這個呀?”
一個脆生生的聲音飄過來,像檐角的冰棱掉在空瓷碗里,叮地一聲。墨無常抬頭,看見個穿月白布衫的姑娘,梳著雙丫髻,髻上綁著紅頭繩,手里挎?zhèn)€竹籃,籃子里的草藥綠油油的,在白雪里戳眼得很。
是蘇語棠。這姑娘天天來,不買畫,就蹲攤邊看,有時遞塊熱糕,有時擱一小捆忘憂草。那草帶著股清苦的香,聞著總讓他心里空落落的,像忘了件頂重要的事,想抓又抓不住。
“今日不買畫?”墨無常把酒葫蘆塞回懷里,筆尖在紙上漫無目的地劃,留下幾道亂線。
“買的?!碧K語棠從籃里摸出兩個銅板,往攤前木盒里一丟,叮當(dāng)作響,“要張……畫鳳凰的。”
墨無常握筆的手頓了。鳳凰。他好像畫過無數(shù)次,卻總記不清羽毛該咋描,只知道每次畫完,紙都會潮乎乎的,像沾了眼淚。他蘸了點(diǎn)淡墨,剛要下筆,腦子里突然嗡的一聲,像有無數(shù)人在喊,亂糟糟的,辨不出字句。
“先生?”蘇語棠的聲音發(fā)飄,帶著點(diǎn)慌。
墨無常猛地回神,額頭上全是冷汗。低頭看宣紙時,紙上竟已經(jīng)有了只鳳凰——可那羽翼不是五彩的,是黑的,尾羽拖過的地方,紙變成了灰黑色,像被野火燒過。更怪的是,鳳凰眼睛里嵌著兩點(diǎn)朱砂,紅得像兩滴凍住的血。
“這……”蘇語棠的臉白了,往后退了半步,“先生,這鳳凰咋是黑的?”
墨無常也說不上來。他只覺得這黑鳳凰透著股邪性,盯著看久了,像要從紙里撲出來,啄他的眼。他慌忙把畫揉成一團(tuán),扔進(jìn)旁邊炭盆里?;鹈珧v地竄起來,紙團(tuán)在火里扭來扭去,發(fā)出滋滋的響,竟像是在哭。
“不賣了?!彼曇舭l(fā)顫,抓起酒葫蘆猛灌,燒刀子的辣勁沖得眼眶發(fā)酸,卻壓不住心里的寒。
蘇語棠沒說話,從籃里拿出一小捆忘憂草,輕輕擱在攤邊,轉(zhuǎn)身走進(jìn)風(fēng)雪里。她的腳印很快被雪蓋了,只有那捆草,在風(fēng)里搖搖晃晃,清苦的香混著煤煙味,往墨無常鼻子里鉆。
他拿起忘憂草,指尖剛碰到葉片,腦子里突然炸開個畫面——
也是這樣的雪天,一個梳雙丫髻的小姑娘,蹲在終南山的梅樹下,手里舉著同樣的草,對他笑:“哥,這草能安神,你練劍累了,就聞聞。”
那姑娘的臉看不清,可笑容里的暖,像烙鐵似的,燙得他心口發(fā)疼。
“妹妹……”墨無常喃喃著,眼眶突然熱了。
就在這時,街那頭傳來一陣喧嘩。十幾個義和團(tuán)拳民舉著大刀,簇?fù)碇鴤€戴紅巾的大師兄,往這邊闖,嘴里喊著“扶清滅洋”,腳步聲咚咚地砸在雪地上,震得房檐的積雪簌簌往下掉,混著喊殺聲,像頭沒睡醒的野獸在吼。
“都滾開!大師兄要設(shè)壇作法!”拳民們推搡著路人,眼里的光跟他畫里的鬼怪一個樣,透著股要燒盡一切的狠勁。
墨無常下意識把畫攤往墻根挪了挪。他不喜歡這些人,他們身上的燥氣,聞著就煩。
大師兄卻徑直沖到他攤前,三角眼在那些未完成的鬼怪圖上掃來掃去,突然停在一張《百鬼夜行圖》的殘卷上。
“這圖……哪來的?”大師兄的聲音粗啞,帶著股酒氣,噴在墨無常臉上。
墨無常沒吭聲。這殘卷是今早從雪堆里扒的,墨跡還新鮮,像是昨夜剛丟的。
大師兄一把搶過殘卷,翻來覆去地看,突然拍著大腿喊:“好!好!這就是祖師爺說的鎮(zhèn)邪符!快,隨我去教堂前設(shè)壇,用這符鎮(zhèn)住洋鬼子的邪氣!”
拳民們歡呼著,簇?fù)碇髱熜滞献?。墨無常看著他們手里的殘卷,心里突然發(fā)緊——那畫上的吊死鬼,嘴角好像又咧開了些,朱砂點(diǎn)的眼睛,在雪光里亮得嚇人。
他想追上去把畫搶回來,腳卻像灌了鉛,挪不動半步。
街對面的茶樓上,一個穿青布棉袍的年輕男子放下茶碗,眉頭擰成個疙瘩。
凌硯秋望著那群拳民手里的殘卷,指尖在玄光劍鞘上磨著。那藍(lán)寶石不知啥時亮了,透著股慌勁兒,像揣了只不安分的兔子。
他來北平三個月了。按父親留下的線索,鳳髓玉碎片八成在神機(jī)營軍械庫里,可那里守衛(wèi)跟鐵桶似的,幾次想混進(jìn)去,都被擋了回來。今兒聽說義和團(tuán)要在教堂前折騰,本想來看個究竟,沒成想撞見這出。
那殘卷上的墨跡,帶著股熟悉的邪氣——跟當(dāng)年終南山的天魔氣息,像得讓人發(fā)毛。
“秦先生,咋了?”旁邊的茶客湊過來,是他雇的向?qū)В辽灵L的北平人,“那些拳民瘋得很,咱別沾禍?!?/p>
凌硯秋沒搭話,目光落在街角畫攤前。那個穿破棉襖的畫師正望著拳民的方向,背影佝僂著,像株被風(fēng)雪壓彎的草??刹恢獮樯?,那背影看著眼熟,像在哪見過,卻死活想不起來。
就在這時,教堂方向傳來一陣慘叫,尖得像被踩住的貓。
凌硯秋猛地站起來,撲到窗邊。只見教堂前空地上,義和團(tuán)大師兄舉著殘卷跳大神,嘴里念念有詞。可那殘卷上的墨突然活了!像被驚動的螞蟥,爭先恐后地爬出來,化作無數(shù)黑影,張牙舞爪地?fù)湎蛑車慕堂?。慘叫聲一串接一串,雪地上瞬間染開一片猩紅,刺得人眼睛疼。
“是天魔!”凌硯秋的心猛地一縮。
他抓起玄光劍,噔噔噔沖下樓,剛沖出茶樓,就看見一道綠光從街角畫攤射來,直撲教堂前的黑影。那綠光裹著股魔氣,卻奇異地克那些黑影,沾著的地方,黑影立刻化成黑煙,散了。
是那個畫師!
凌硯秋愣住了。他看見墨無常站在畫攤前,右手伸著,指尖凝著團(tuán)淡淡的黑氣,臉上的肉擰成一團(tuán),痛苦又猙獰,像是在跟啥東西較勁。
而他腰間的玄光劍,突然發(fā)出一陣劇烈的嗡鳴,劍鞘上的藍(lán)寶石亮得刺眼,竟跟墨無常指尖的黑氣搭上了,在空中織成張無形的網(wǎng),把那些黑影困在中央。
“這是……”凌硯秋的呼吸頓住了。
這氣脈,這共鳴……像極了父親。
教堂前的黑影越來越少,大師兄早嚇得癱在地上,褲襠濕了一大片。墨無常像是耗盡了力氣,踉蹌著后退幾步,撞在墻上,捂著胸口猛咳,指尖的黑氣也散了。
凌硯秋快步走過去,剛要開口,墨無常突然抬起頭。他眼里布滿血絲,嘴角掛著絲詭異的笑,不像剛才那個蔫蔫的畫師了。
“你是誰?”墨無常的聲音變了調(diào),不啞了,卻透著股冰碴子似的邪氣,“為啥……你的劍在跟我說話?”
凌硯秋握緊玄光劍,警惕地盯著他。眼前的畫師,給他一種怪誕的感覺——既有熟悉的氣脈,又透著股陌生的邪性,像兩個人被塞進(jìn)了一個身子。
“我是誰不重要。”凌硯秋的聲音沉下來,“重要的是,你畫的這些圖,到底是啥?”
墨無常的眼神晃了晃,像想起了啥,又像忘了。他捂著頭蹲下去,嘴里喃喃著:“我不知道……我啥都不知道……”
就在這時,遠(yuǎn)處傳來馬蹄聲,嘚嘚嘚的,越來越近——是神機(jī)營的兵。凌硯秋知道不能等了,看了眼蹲在地上的墨無常,又望了眼教堂前的慘狀,最終轉(zhuǎn)身,閃進(jìn)旁邊的胡同。
他沒看見,墨無常在他轉(zhuǎn)身的瞬間抬起頭,望著他的背影,眼里閃過一絲復(fù)雜,隨即又被痛苦蓋了過去。
墨無常踉蹌著站起來,抓起畫攤邊的布包,跌跌撞撞往街尾跑。跑過一個垃圾堆時,懷里的東西掉了出來,落在雪地上,叮地一聲,驚飛了檐下躲雪的麻雀。
那是半塊鳳凰形的玉佩,邊緣處刻著兩個小字——蒼瀾。
胡同里,凌硯秋聽見了玉佩落地的響,卻沒回頭。他靠在冰冷的墻上,聽著遠(yuǎn)處神機(jī)營的馬蹄聲漸漸遠(yuǎn)了,指尖的玄光劍還在發(fā)燙,像有話要說。
那個畫師,到底是誰?
他為啥會有跟父親相似的氣脈?為啥他的魔氣能跟玄光劍共鳴?
無數(shù)個問號在腦子里轉(zhuǎn),像團(tuán)解不開的亂麻。他抬頭望天空,雪還在下,落在臉上,涼得刺骨。
而在街尾拐角,墨無??吭趬ι希罂诖鴼?。他看著自己的右手,指尖還留著淡淡的黑氣,心里一片空茫。
剛才那一瞬間,他好像想起了很多事——終南山的雪,梅樹下的小姑娘,還有一把亮得像太陽的劍……可那些畫面快得像閃電,抓不住,只留下心口一陣尖銳的疼。
他從懷里摸出張皺巴巴的畫,是昨夜畫的——畫上是個模糊的男子背影,站在瘴氣彌漫的深淵前,手里握著把劍,劍身上刻著三個字,隱約能看出是“仁”“勇”“智”。
“這到底……是誰?”墨無常喃喃著,把畫攥得死緊,指節(jié)泛白。
風(fēng)雪越來越大,把琉璃廠的街道蓋得越來越厚,像要把這兒發(fā)生的一切都埋了??闪璩幥镏溃行〇|西一旦醒了,就再也埋不住了——比如那些藏著的天魔,比如那個畫師身上的秘密,比如他追了千年的真相。
他摸了摸懷里的半塊鳳凰玉佩,玉佩不知啥時變得滾燙,像在跟啥東西應(yīng)和。
明天,得去神機(jī)營瞅瞅。他想。
那里,或許藏著能解開這一切的鑰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