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身體漸漸消散,手中畫筆掉落在地,老人最后看了一眼畫中的美人,
美人長著一雙丹鳳眼,眼尾微微上挑,像被初春的風(fēng)輕輕拂過的柳葉,眼波流轉(zhuǎn)間,
似有溪水在山澗里悄悄淌,外貌更是傾國傾城——眉如遠(yuǎn)山含黛,鼻似玉峰玲瓏,
唇瓣像剛?cè)具^朝露的紅梅,哪怕只是靜靜立在畫中,都讓這簡陋山洞里的昏暗,
仿佛被生生映亮了幾分。美人從畫中走出時,衣袂帶著宣紙?zhí)赜械娜峄|感,
輕輕掃過鋪在石臺上的畫稿。她茫然望著四周,巖壁上布滿了墨色的殘影,
有的像持刀的兵卒,有的像奔逃的百姓,還有的只是一團(tuán)團(tuán)化不開的濃黑,
看得她眉尖輕輕蹙起,眼里蒙著層霧似的茫然。目光落在地上那支狼毫筆上時,
她幾乎是下意識彎下腰撿了起來,筆桿被摩挲得溫潤,湊近鼻尖輕嗅,
竟有股熟悉的氣息——是松煙墨混著山野間草木的腥氣,
還有一絲極淡的、像極了當(dāng)年她繡帕上的梅花香。太愿三年的暮春,
京城里的紫丁香開得正盛,我就在畫坊街那座爬滿青藤的院子里降生了。
父親沈硯之是當(dāng)朝皇家御用畫師,那時他剛為皇后畫完《寒梅報春圖》,
指尖還沾著未干的胭脂紅,聽見產(chǎn)房里我的啼哭,手里的狼毫筆“當(dāng)啷”掉在畫案上,
墨汁在宣紙上暈開一小團(tuán),倒像給那株寒梅添了點(diǎn)落在枝椏上的雪。他總愛畫梅,畫得極神,
有回在相府畫《雪夜折梅》,掛在正廳的夜里,竟引得檐下凍僵的蜜蜂撲著翅膀往畫紙上撞,
世人便送了他“梅圣”的名號。我爺爺沈鶴汀更傳奇。他最擅畫雁,
年輕時畫過一幅《平沙落雁圖》,送給出塞的友人解鄉(xiāng)愁。后來友人戰(zhàn)死沙場,
那畫流落到西域,前幾年竟被人用三千兩黃金拍走——父親每回提起這事,
都要摩挲著爺爺留下的舊畫軸嘆氣:“你爺爺哪是貪財?shù)娜??他畫雁?/p>
是盼著離人能順著雁影找到回家的路?!痹S是沈家兩代畫師的名頭太響,
我一出生就被京城里的人盯著。畫坊街的老掌柜見了我總笑:“這孩子眼珠亮,
定是握著畫筆來的。”父親也盼著我能接下沈家的筆,從我能坐穩(wěn)開始,
就把小硯臺擱在我腿上教我磨墨。他教我用狼毫勾梅枝,說:“枝得有骨,哪怕斷了,
也得帶著不肯彎的勁。”教我用羊毫?xí)灲?,道:“水得有柔,繞著山走時,
藏著不肯停的韌?!笨晌移駢K不開竅的頑石。四歲時畫院中的白鵝,
畫得脖子歪得像曬蔫的蘆葦;五歲時摹父親的《雙松圖》,松針密得像團(tuán)亂麻。
有回父親讓我畫爺爺最愛的雁,我畫的雁翅膀貼在身上,倒像只剛掉了毛的雞。
父親盯著畫看了半晌,沒罵我,只是把畫稿揉了扔進(jìn)火盆,火星子濺起來,
映著他鬢角新添的白發(fā)。三歲那年的事,是奶娘后來嚼著蜜餞講的。那日我在院子里追蝴蝶,
見鄰家大黃狗趴在石階上打盹,尾巴掃著地上的炭塊,就蹲在地上跟著畫。
狗耳朵畫成兩個圓疙瘩,狗尾巴拖在地上像條粗麻繩,我畫完還拍著狗腦袋得意。
沒承想被路過的畫商瞧見,竟偷偷拓了去,裝裱后掛在店里,
標(biāo)著“沈氏第三代初作”賣了五十兩銀子。父親知道時正在給太妃畫《春梅圖》,
筆一扔就往畫商鋪?zhàn)优?。他把那拓片買回來時,臉色青得像院角的老瓦。
他把拓片摔在我面前,聲音是我從沒聽過的沉:“你看看這狗!大黃見了你會搖尾巴,
見了生人會豎耳朵,你畫的這是什么?有皮沒魂!”那是父親唯一一次對我發(fā)火,
我抱著大黃的脖子哭,它用舌頭舔我臉上的淚,暖烘烘的,倒比父親的臉色軟和。
后來那拓片被父親鎖進(jìn)樟木箱,去年我翻箱子時還見過,
背面有他用小楷寫的字:“三歲峰嵐作,稚拙可笑,然有赤子氣?!蹦E都發(fā)舊了,
想來是氣消后偷偷寫的。六歲時,我的畫還是只有“形”沒“神”。父親帶我去畫苑雅集,
讓我臨范寬的《溪山行旅圖》,我畫的山被太傅笑“軟得像塊米糕”。父親拉著我往家走,
路過畫坊街都低著頭。夜里我聽見他在書房嘆氣,母親勸:“孩子還小。
”他說:“我怕沈家的筆到我這兒,就傳不下去了?!睕]過幾日,爺爺從江南回來了。
他背著個舊布囊,囊里裝著畫具和幾塊桂花糕,進(jìn)門就把我往肩上一扛:“走,
跟爺爺看山去?!备赣H在后面追:“爹,他還得練……”爺爺頭也不回:“練得再好,
眼里沒山河,畫出來也是死物!”我們在黃山住了半載。爺爺不帶我看畫冊,
只讓我坐在天都峰下看云。清晨的云裹著山尖,
像給山峰戴了頂白帽子;正午的云被太陽曬得透亮,
絲絲縷縷纏在松枝上;傍晚的云染著霞色,把山澗都映成了胭脂色。
有回我見山澗里的卵石被水沖得溜圓,忽然想用手指蘸水畫,
爺爺蹲在我身后拍肩:“這就對了,眼里有了,手就活了?!笔q那年秋,
我們在返鄉(xiāng)路上路過滁州驛站。夜里起了風(fēng),爺爺咳得厲害,帕子上竟染了血。
他卻笑著摸出塊桂花糕:“甜的,壓壓腥氣?!彼f當(dāng)年畫《大雁南飛》,為了看雁群隊(duì)形,
在蘆葦蕩蹲了三天三夜,凍得腳腫了,可畫出的雁眼里有霜;說跪?qū)m門外獻(xiàn)《群雁圖》時,
餓了啃干餅,畫出的雁翅膀上帶著求?!爱嫯嫷冒研奶统鰜恚彼笾业氖滞嫺迳习?,
“峰嵐,你不笨,只是沒把心放進(jìn)畫里?!蹦翘煲估锼f了很多,后來握著我的手睡了。
次日天剛亮,我見他沒醒,伸手一探,手已經(jīng)涼了。父親趕來時,抱著爺爺?shù)纳眢w直抖,
可爺爺臉上還帶著笑,像只是睡著了。送爺爺靈柩回京時,沿途百姓都站在路邊哭。
滁州老農(nóng)捧著橘子往靈前放:“沈老爺子,那年大旱,要不是您的《大雁南飛》打動圣上,
俺們早餓死了?!睋P(yáng)州書生跪在路邊燒紙:“先生,前年先帝要打鄰國,
是您的畫勸住了……”父親低聲跟我說:“你爺爺畫的不是雁,是人心。
”為爺爺守孝的三年里,我沒碰過畫筆。每日天不亮就去城外西山坐著,看山尖被晨光染亮,
看山腰的霧慢慢散,看山腳下的農(nóng)舍冒炊煙。春時山桃花開得滿山粉,夏時松蔭遮得山路涼,
秋時楓葉落得像鋪火,冬時雪把山裹成銀——我把山的模樣刻在心里,刻得越深,
越覺得有股勁在心里撞。十五歲守孝期滿那日,我鋪開父親藏的澄心堂紙,
研墨時手竟不抖了。想起爺爺說的“心里記著的最真”,提起筆就畫泰山——我沒去過泰山,
可聽書里說它“拔地通天”,皇帝在山頂祭天,云從山腰過,霧從腳底生。我憑著念想畫,
畫它的峰巒像劍插在地上,畫它的松柏頂著雪也不肯彎。畫完時燭火都快燃盡了,
父親走進(jìn)來,站在畫前看了許久,忽然紅了眼眶:“有你爺爺?shù)膭帕恕?/p>
”后來這幅《泰想圖》被禮部侍郎瞧見,獻(xiàn)進(jìn)宮里?;实劭戳伺陌福骸半逈]去過泰山,
看這畫,竟像真站在山頂了!”賜了百兩黃金,還賞我去泰山一游。
京城里的人不再笑我“笨”了,開始叫我“小畫師”,可我摸著畫軸,
總覺得還差了點(diǎn)什么——差的是心里那點(diǎn)沒說出口的暖。十六歲那年,
父親給我取了字“峰嵐”。他說:“峰是山骨,嵐是山魂,愿你畫里有山河,也有靈氣。
”那天他親自磨墨,讓我在宣紙上寫“沈峰嵐”三個字,墨落在紙上,竟比從前有力多了。
十八歲那年春,我去京郊西山寫生。在山腳下看見個姑娘蹲在草叢里摘野菜,
淡綠布裙沾著草葉,頭發(fā)用木簪挽著,陽光灑在她臉上,給絨毛都鍍了層金邊。
她摘野菜時很認(rèn)真,手指在草葉間穿梭,偶爾抬頭擦汗,眼睛亮得像山澗的泉。我看呆了,
手里的筆忘了動,直到她朝我笑,我才紅著臉低下頭。那天回到家,坐在畫案前,
腦子里全是她的樣子。不知不覺間,筆就落在紙上——她蹲在草叢里的樣子,
她抬頭笑的樣子,連發(fā)間那根木簪都畫得清清楚楚。母親走進(jìn)來看見,
笑著拍我肩:“這是哪家姑娘?能讓我家峰嵐這么上心?”我們家沒那么多規(guī)矩,
我把白天的事全告訴母親:“她叫阿瑤,山下村子的,家里有個生病的娘。
”母親點(diǎn)頭:“是個好姑娘。你多去看看,合適了娘請媒婆提親?!睆哪且院?,
我總往山腳下跑。有時帶城里的糖糕給阿瑤的娘,有時幫阿瑤挑水砍柴。阿瑤話不多,
卻總愛看著我笑。有回我給她畫肖像,她坐在院子老槐樹下刺繡,陽光把她的影子落在地上,
跟槐花的影子混在一起。我畫著畫著忽然懂了——以前畫山畫水,是眼里有;現(xiàn)在畫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