悉達多太子出家之夜，我作為被他拋棄的妻妾之一，
憤而將畢生情欲與怨恨煉成一道絕世詛咒：“愿你成佛后，永受人間情苦，
卻永不得沾染情欲?！鼻旰?，我終于輪回為魔道妖女，而他已是寶相莊嚴的佛陀。
我以媚術惑他破戒，卻見他含笑拈花，血淚滑落：“你可知，這詛咒是我唯一接受的布施。
”宮殿沉在一種過于安靜的喧囂里。沒有哭泣，沒有責問，甚至連夜風都屏住了呼吸，
只余下絲綢摩擦過冰冷金磚的窸窣碎響。他走了。餐食還溫著，瓔珞隨意擱在榻邊，
仿佛只是去庭院散一刻步?？晌覀兌贾?，他不會回來了。
巨大的、琉璃的虛空攥住了每個人的心臟。然后，那種尖銳的，尚未成形的悲慟，
被一個侍女徹底捅破。她連滾帶爬地跌進來，臉白得像是涂了鉛粉，
聲音劈裂在喉嚨里：“太子…太子殿下…他…割了發(fā)…換了敝衣…出、出城去了！
”像一塊冰投入滾油，死寂驟然炸開。女人們的嗚咽聲猛地掙脫束縛，
壓抑地、絕望地涌上來，漫過描金繪彩的梁柱，漫過夜明珠的柔光，
卻漫不過我心口那座瞬間冰封的火山。我站著，指尖掐入掌心，留下幾個月牙形的白痕，
又慢慢滲出血色。感受不到痛。只感受到一種前所未有的焚燒，從五臟六腑開始，燒穿理智，
燒干眼淚，要把這皮囊、這華殿、這整個虛假溫柔的往昔都燒成灰燼。
耶輸陀羅癱軟在綴滿珍珠的坐墊里，像一尊驟然失去所有支撐的玉像，
眼神空茫茫地望著殿外濃得化不開的夜。其他姬妾環(huán)繞著她，哭聲黏膩而無力。我轉(zhuǎn)過身，
不再看她們。一步一步，走向殿外冰冷的露臺。風刮過來，帶著迦毗羅衛(wèi)城外荒野的氣息，
帶著他決絕離去的那條路上的塵土味。我的青春，我的愛欲，
我那些隱秘的、灼熱的、從未敢在他面前完全顯露的渴望與幻想，
我所有的晨昏與期盼……算什么？這滿殿的溫香軟玉，錦繡堆砌的牢籠，算什幺？
一種極致的怨毒，裹挾著被徹底羞辱、徹底碾碎的恨意，在我體內(nèi)瘋狂滋生、扭結、攀升。
它尋找著一個出口。我不再是那個溫順的、等待被垂憐的妃子。
我是他功德圓滿路上第一塊被無情踢開的絆腳石，是他在所不惜的“代價”之一。
喉嚨里涌上腥甜。我猛地張開雙臂，面向他消失的遙遠黑暗，仿佛要將那虛無擁抱入懷，
又仿佛要將它撕裂。宮殿里的哭泣聲、慌亂聲驟然遠去，世界在我耳邊嗡鳴、收縮，
只剩下胸腔里那團咆哮的、亟待毀滅一切的烈焰。我的聲音沖口而出，不再是平日的柔婉，
而是嘶啞的、破裂的，每一個字都像淬了血的冰錐，狠狠釘入無邊的夜空：“悉達多——！
”“……愿你證得那無上菩提！愿你成就那寂滅涅槃！”我詛咒著，
聲音因極致的情緒而顫抖，卻異常清晰，帶著一種自毀般的快意，“愿你的金身寶相，
永受人間情苦煎熬！愿你的佛法無邊，照見億萬紅塵癡纏，卻永世不得沾染半分情欲！
”“我要你高高在上！我要你圓滿莊嚴！我要你……永遠隔岸觀火，永遠求不得解脫！
”最后一句耗盡了我全部的氣力。眼前一黑，我向前栽去，額角重重磕在冰涼的玉石欄桿上。
溫熱的血淌下來，模糊了視線。在徹底陷入黑暗前，我仿佛看見極遠的天際，那顆最亮的星，
微弱地、憐憫地，閃爍了一下。咒成了。以我畢生的情愛為焰，以我此刻的魂靈為祭。
……血滴落在塵埃里，迅速被干涸的土地吸吮，只留下一小片深褐的印記。意識回籠，
第一個感知到的是痛。并非額角的傷口，而是更深的地方，靈魂像是被強行撕扯過，
又粗暴地塞回一具陌生的軀殼。虛弱感如潮水般包裹著我，每一根骨頭都叫囂著酸軟。
我動了動手指，觸到身下粗糙的沙礫，還有幾根枯硬的草莖。
鼻腔里充斥著干燥的風沙、牲畜糞便和某種……腐朽的甜腥氣。這不是凈飯王的宮殿。
費力地抬起沉重的眼皮，視線花了片刻才逐漸聚焦。
土黃色的、低矮的城墻歪歪扭扭地立在遠處，風蝕嚴重，一派破敗。城門洞口黑黢黢的，
幾個穿著破爛、眼神麻木的人佝僂著進出。天空是昏黃的，太陽被漫天的塵沙蒙蔽，
變成一個模糊的、慘白的光暈。這是……哪里？我是誰？記憶是破碎的琉璃，
閃爍著刺眼卻無法拼接的光斑。奢華的宮殿，幽怨的笙歌，
一種被徹底拋棄的冰冷絕望……還有一個聲音，我自己的聲音，
用盡全部生命嘶喊出的……劇痛猛地攥住頭顱，我悶哼一聲，蜷縮起來。“喲？醒了？
”一個粗嘎難聽的聲音在旁邊響起，帶著毫不掩飾的惡意和審視，“還以為撿回來個死貨，
沒想到命還挺硬。”我艱難地偏過頭。一個身材干瘦、裹著臟污頭巾的男人蹲在旁邊，
嘴里嚼著什么東西，一雙渾濁的眼睛在我身上逡巡，像打量一件貨物。他腰間別著一把彎刀，
刀柄上沾著暗色的污漬。“看這細皮嫩肉的，不像附近部落的人。
”另一個更粗壯些的男人走過來，踢了踢我的小腿，力道不輕，“從哪兒來的？說！
”我張了張嘴，喉嚨干裂得發(fā)不出任何聲音。“管她從哪兒來的。
”第一個男人吐掉嘴里的殘渣，站起來，拍了拍手，“模樣不差，洗干凈了能賣個好價錢。
塞回筐里去，捆結實點，別讓她跑了?！贝謮涯腥霜熜σ宦?，伸手就來抓我。
那雙手粗糙烏黑，指甲縫里全是泥垢。一股本能的、極度厭惡的寒意瞬間竄遍全身?！皾L開！
”一聲尖銳的叱喝從我喉嚨里迸出，嘶啞得幾乎變形。那男人一愣，隨即暴怒：“臭娘們，
還敢橫？！”他的手更快地抓來。
就在那臟污的手指即將觸碰到我胳膊的瞬間——一股我無法理解的力量，陰冷、暴戾，
從我身體最深處轟然爆發(fā)！“呃啊！”男人慘叫一聲，像是被無形的巨錘砸中，
猛地倒飛出去，重重撞在幾米外的土墻上，軟軟滑落，不知死活。瘦男人驚呆了，
駭然瞪著我，如同看見最恐怖的妖魔。他怪叫一聲，連滾爬爬地向后逃竄，甚至不敢回頭。
我也驚呆了，怔怔地看著自己的雙手。蒼白，纖細，沾著塵土和血污。剛才那……是什么？
頭顱再次刺痛起來。這一次，一些混亂的碎片伴隨著刺痛翻涌而上：繚繞的香氣，
絕望的詛咒，一個決絕離去的背影，
還有……一遍遍重復的、枯燥的、仿佛永無止境的……輪回。一次又一次的出生，死亡，
在不同的貧瘠軀殼里掙扎。有時是饑饉中餓死的婦孺，有時是戰(zhàn)亂中被踐踏的殘軀，
有時是病榻上纏綿的枯骨……記憶渾濁如泥潭，唯有一種情緒清晰如昨，
并在每一次生死中疊加、沉淀、發(fā)酵——恨。那股爆發(fā)出的力量悄然消退，留下更深的虛脫。
我掙扎著想站起來，卻險些再次摔倒。扶住旁邊一個半人高的、散發(fā)著餿臭味的破筐，
劇烈地喘息。
餿臭味……破筐……一些屬于“這一世”的、剛剛發(fā)生的記憶斷斷續(xù)續(xù)拼接起來：被擄掠，
被塞在臭氣熏天的筐里顛簸，像牲畜一樣被運到這個陌生的、混亂的邊陲之地。
他們似乎是一個專門拐賣人口的小團伙。而剛才……我殺了人？或者說，
我身體里某種東西殺了人。那股力量……陰冷，怨毒，
卻又帶著一種奇異的、令人戰(zhàn)栗的熟悉感。它源自那場焚燒一切的恨，
源自那個以靈魂為祭的夜晚。它是我。我就是那詛咒本身。詛咒不滅，我不滅。
一抹冰冷的、近乎妖異的笑容，自我都未曾察覺地，緩緩爬上揚起的嘴角。真好。原來，
我也并非全然被動。在這無盡的、痛苦的輪回里，
那詛咒竟成了我唯一恒久的陪伴和……力量源泉。環(huán)顧四周，這是一條骯臟的小巷。
遠處傳來集市模糊的喧鬧，用的是某種晦澀的方言。我深吸一口氣，
那空氣里混雜著香料、汗水和危險的氣息。迦毗羅衛(wèi)早已是塵埃里的傳說。
凈飯王的宮殿、太子的妃嬪、那個名為“喬達摩·悉達多”的男人……他如今，在哪里？
心口那沉寂了仿佛千年的恨意，猛地悸動了一下，帶著灼人的熱度。無論你在哪里，
成了什么。我來了。拖著虛弱卻異常輕盈的身體，我一步一步，蹣跚地走出那條陰暗的小巷，
走向外面那個混亂、野蠻、充滿各種可能性的世界。額角的傷疤在發(fā)燙，提醒著我起源，
也預示著我終將奔赴的結局。塵沙撲面，迷離了眼。從邊陲小城的血腥泥沼里爬出，
投入的是更為廣袤無垠的魔道江湖。那身破舊的衣衫早已被鮮血和塵土染得看不出原色，
如同我最初混沌的魂靈。那日巷中的殺戮，像一把鑰匙，捅開了體內(nèi)某個銹蝕已久的鎖。
那股陰冷暴戾的力量不再完全失控，它開始回應我，
像饑餓的兇獸回應主人的召喚——盡管這主人同樣對它心存忌憚。摸索、受傷、再摸索。
在一次次瀕死和反殺中，我學會了如何從極致的恨意與痛苦里榨取力量，
如何將旁人的恐懼與欲念化為滋養(yǎng)自身的食糧。媚術？那不過是皮毛，
是最不值一提的障眼法。我真正攫取的，是人心深處最骯臟的泥濘，
是七情六欲燃燒后的灰燼。這并不難。尤其是在這樣一個世道。男人、女人，
所謂的正道、魔道……貪婪、嫉妒、**、狂妄……那些翻滾的念頭，幾乎不用我過多撩撥，
便自行發(fā)酵成醉人的毒酒。而我，只需“笑納”。我有了新的名字，很多個。
每一個名字響起時，都伴隨著一段或香艷或恐怖的傳說。最終，他們叫我“彼岸夫人”。
謂我如曼珠沙華，引渡眾生至欲念的彼岸，只是有去無回。我的洞府不在深山，
而在人心欲望最熾盛之處。有時是繁華帝都最隱秘的歡場，有時是邊陲之地血腥的斗獸賭窟。
我享受著這一切，享受著他人的沉淪，仿佛這能填補我靈魂深處那個巨大的、嘶吼著的空洞。
但我知道，不能。每一次力量的增長，每一次目睹眾生在我腳下丑態(tài)百出，
那恨意便愈發(fā)精純，也愈發(fā)……焦灼。他在哪兒？我探聽一切關于“佛陀”的消息。
來自天竺的商隊，遠行的僧侶，甚至民間模糊的信仰傳說。他們說，釋迦族的王子早已證道，
在菩提樹下悟得無上正等正覺。他們說，他具足十力、四無所畏，演說佛法，度人無量。
他們說，他寶相莊嚴，金光遍照，慈悲無量，神通廣大?！靡粋€“寶相莊嚴”！
好一個“慈悲無量”！每一次聽聞，都像有一根冰冷的針，細細扎入我記憶的最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