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決堤之災公元前492年秋,衛(wèi)國邊境,黃河下游。大風卷著泥沙掠過龜裂的河床,
幾叢枯草在土坡上簌簌發(fā)抖。子路用長矛撥開擋路的荊棘,回頭沖身后的馬車喊:“夫子!
前頭有片矮丘,能避風!”孔子掀起車簾一角,露出瘦削的下巴,張眼望向天際翻滾的灰云,
手指無意識摩挲著袖口的補丁?!芭率潜┯陮⒅痢尡娙思涌炷_程?!痹捯粑绰?,
他整個人突然僵住了,遠處地平線上,一道渾濁的黃線正緩緩蠕動?!笆呛樗?!
”子貢的尖嗓子刺破死寂,“洪水來了!”一刻鐘后,低洼稻田已成汪洋,
幾具腫脹的尸首卡在樹杈間,衣帶纏著斷裂的房梁。孔子扶著顏回的胳膊立在矮丘頂上,
粗麻衣襟被狂風扯得獵獵作響。他望著腳下翻涌的泥浪,喉結動了動,卻沒有說話。
“我去尋活口問話?!弊勇穼㈤L矛往地上一插,轉身就要往坡下沖?!扒衣!笨鬃臃愿赖?,
“帶冉求同去,用繩子拴住腰?!弊勇饭V弊右獱庌q,卻見夫子眼底盡是血絲,
終是忍下了,悶哼一聲,極不情愿地拽過冉求腰間的麻繩系在腰間。半個時辰后,
子路拖著個老農爬回丘頂。老農的草鞋只剩一只,腳底板被碎石割得血肉模糊,
懷里卻死死抱著個陶甕?!皶x國人干的……”老農蜷在孔子腳邊,
甕里渾濁的水濺濕了夫子的草履,“半月前兩軍對壘,晉國將軍不能取勝,
就掘了南岸的堤……”“掘堤退敵?齊桓公當年九合諸侯,
管仲不是立過規(guī)矩……”子貢蹲下身,帕子按在老農潰爛的腳踝上,試圖減輕他的痛苦。
“管仲!”老農黃牙間粘著血沫,“那會兒誰敢動黃河?誰動,齊侯就聯(lián)合諸侯往死里打!
如今管仲的墳頭草都枯了八十回嘍!”他忽然打了個噴嚏,
陶甕里混著泥沙的水溢出滲進龜裂的土縫?!袄险桑@水是?”孔子俯身扶了一下他。
“給我孫女接的生水……”老農渾濁的眼珠子轉了轉,眼中閃過一絲溫柔,
“小丫頭片子上月嫁去頓丘,說好秋收回門……這水,
這水得留著……”孔子解下自己的皮囊塞給老農,轉身走向丘頂邊緣,獨自站在崖邊,
暮色將他佝僂的背影拉長,投在泛著血色的濁浪上。弟子們忙著在矮丘背風處支起帳篷,
架上火,子貢拿玉琮跟流民換了半袋黍米。不多久,暮色中便飄起黍米粥的香味?!胺蜃樱?/p>
該進些粥水了?!比角笈踔胀脒^來??鬃記]接碗,忽然指向河心,
問道:“看見那截柏木了嗎?”冉求朝著夫子指的方向瞇眼望去,
翻滾的浪濤間確有段合抱粗的木頭時隱時現(xiàn),樹皮早已剝落,露出森白木芯,像折斷的骨殖。
“四十年前,我初到齊國?!笨鬃拥穆曇糨p得像在說夢話,“臨淄城外有座管仲祠,
祠前柏樹參天。守祠人說,那些樹是當年諸侯會盟時栽下的?!睅づ衲沁呁蝗粋鱽眚}動。
兩人回頭,見子路正把佩劍拍在案上,滿臉怒容地喊道:“干脆去新田城!
我剁了晉國將軍的狗頭給夫子當溺壺!”“然后讓夫子給你收尸?”子貢冷笑,
“你當趙鞅手底下那些人都是吃素的?”“都住口?!笨鬃踊氐綆で埃?/p>
目光掃過弟子們青白交加的臉,緩緩說道:“明日折返帝丘,去見衛(wèi)侯。
”“夫子要勸衛(wèi)侯伐晉?”子路眼睛亮了。“勸他修堤?!笨鬃鱼@進帳篷,
聲音從粗麻布簾后緩緩傳了出來。子路張了張嘴,臉上的表情像吞了只蒼蠅似的。
第二章 河畔回憶洪水退去后,孔子便率領眾弟子馬不停蹄地趕往帝丘。第三日到得胙亭驛,
已近暮晚,孔子便吩咐在驛館歇息。子貢見斷墻底下三個赤膊民夫還在夯土補路,
便前去搭話,片刻后陰沉著臉回來報告:“晉軍掘堤后,衛(wèi)侯加征三成賦稅修葺行宮,
說是要‘振國威’?!薄柏Q子!百姓尸骨未寒……”子路痛心疾首地罵道?!吧餮?。
”孔子打斷他,和聲吩咐道,“取我的琴來。”孔子把破損的桐木琴緩緩橫在膝頭。
去年困于陳蔡時崩斷的弦,換成了麻線。琴聲起初沙啞,漸漸淌出清泉般的調子。
三個民夫也聽得入了神,手里的木杵情不自禁地跟著停了下來?!笆恰朵繆W》。
”最年長的民夫啞著嗓子道,“十年前衛(wèi)侯生辰,我在宮門外聽樂師彈過?!鼻俾曣┤欢?。
孔子按著震顫的琴弦,問道:“老丈可知,這曲子本是贊頌衛(wèi)武公修河堤、勸農桑之事?
”民夫用衣袖抹了把臉,搖了搖頭。如今河堤破了,《淇奧》的調子倒沒變。想著這些,
孔子心中五味雜陳,甚是感慨。夜深了,孔子的屋里的燈還亮著。
子貢端著藥湯敲門進來的時候,他還在就著油燈修補簡冊,投在斑駁的土墻上的影子,
隨窗外呼嘯的風扭曲變形?!胺蜃釉撚盟幜?。”子貢將藥碗輕輕放在案幾上,
瞥見簡上“管仲”二字,心底頗有些疑惑??鬃佑霉P桿蘸了蘸墨,
說道:“你白日里欲言又止?”“弟子只是不解。管仲自己府中‘三歸’奢靡,
卻要諸侯‘毋決堤防’。這好比屠夫勸人戒葷,豈不可笑?”子貢跪坐到蒲團上。
孔子吹了吹未干的字跡,緩緩說道:“你可見過管仲祠的柏樹?”子貢怔住,
夫子極少提及游歷細節(jié),此刻突然提起,他著實猜不透這其中的用意?!叭哪昵埃?/p>
我入齊為高昭子家臣?!笨鬃佑霉蔚断魅炄镜闹袂?,緩緩道,“途經(jīng)臨淄郊外,
暴雨沖毀道路。當?shù)剞r人寧繞十里山路,也不肯砍祠前柏樹搭橋?!弊迂暪ЧЬ淳吹芈犞?,
驛館外除了巡夜人的梆子聲,什么聲響也沒有?!澳且刮宜拊诠苤凫?。
”孔子將修補好的簡冊捆扎起來,“守祠人是個啞巴,比劃著告訴我,齊桓公卒時,
陪葬的玉璧被哄搶一空,唯有祠堂前的柏樹,連盜匪都不敢砍伐。
”子貢盯著案上跳動的燈焰,問道:“可是懼怕管仲余威?”“因樹根纏著七具尸首。
”孔子端起藥碗,“都是當年試圖伐樹煉銅的盜匪,被雷火劈死在祠前。
”藥湯的苦氣在屋內彌漫。子貢不解地問道:“夫子信這些神怪之說?”“我信人心。
”孔子咽下藥汁,“農人不砍樹,是因記得管仲廢止人殉、輕徭薄賦;盜匪不毀祠,
是因怕觸怒至今受惠的百姓。”這時,門外又響起了輕微的敲門聲。顏回推門進來,
單薄的中衣領口被夜風吹得翻卷了起來?!盎匕?,去添件裘衣。
”孔子目光中流露出一縷慈和的暖意。顏回卻向前兩步,
恭謹?shù)貑柕溃骸叭粲腥诵写笊贫感?,該當如何評判?”“站??!
”孔子還未來得及回答顏回的問話,就被馬廝方向突然傳來的粗糲喝聲打斷,
緊接著又是馬匹的嘶鳴,徹底打破了夜的寂靜。想來應該又是奸細,
這種情況一路上所遇見的也不只是一次兩次了,大家都已見怪不怪。不多時,
子路押回一名商賈打扮的男子,“說!誰派你來窺探夫子行蹤的?”他膝頭壓著那人后頸。
“我家主公聽說孔丘要學管仲修堤,特來提醒——黃河不是你們宋人的戲水池!
”子路見此人竟敢對夫子如此不敬,心頭一惱,膝上用了七分的力道?;鸢押雒骱霭?,
映照出了商賈紫脹得跟茄子似的臉色?!百F主上如何稱呼?”孔子拄杖走過來問道。
商賈艱難地側過頭,哭著臉道:“趙氏宗主讓我?guī)г挘捍蠛訚凉樦卟?/p>
夫子若執(zhí)意逆流……”“逆流?當年管仲遏狄人、平山戎時,你們趙氏祖宗還在給晉侯趕車!
”子路憤怒地握緊拳頭,正要好好教訓一下這不知好歹的狂妄之徒,卻被孔子喝止了。
商賈卻在這時突然暴起,袖中寒光直刺子路咽喉。電光石火間,一柄削簡的銅刀破空而來,
擊落商賈手中的匕首。顏回站在廄欄陰影里,手中還握著刀鞘。血珠順著他的指尖滴落,
不知是濺上的還是被刃口所傷?!把合氯?。”孔子轉身時袍袖帶起一陣風,
“明日交割衛(wèi)國司寇?!钡谌?衛(wèi)國之辯已經(jīng)連著遞了五回謁帖,衛(wèi)侯卻不待見,
今日已是第六回。子路按住劍柄,
瞪著攔路的衛(wèi)宮侍衛(wèi):“今日若再見不到衛(wèi)侯……”他的忍耐已經(jīng)到了極限?!白勇?!
”孔子下車,理了理褪色的玄端,目光掃過宮墻上新漆的丹砂,“煩請通稟,
魯人孔丘為修堤之事求見。”侍衛(wèi)長鼻腔里哼出冷笑,正要開口,
宮門內忽然飄出膩人的脂粉香。四名閹奴抬著步輦小跑而出,輦上少年裹著狐白裘。
“主公有令——”衛(wèi)靈公的男寵彌子瑕拖長的尾音像浸了蜜,“請孔夫子往露臺敘話。
”孔子領著顏回和子貢,跟隨彌子瑕入宮。到得露臺暖閣,見衛(wèi)靈公正斜倚在虎皮榻上,
腳邊炭盆煨著酒樽。孔子在三尺開外的蒲席上跪坐下,行過禮,挺直身子,
向靈公鄭重陳述修提之事?!靶薜??”衛(wèi)靈公金指套敲打著玉枕,不等孔子說完,
就打斷了他,“夫子可知晉軍距帝丘不足百里?”“正因兵禍迫近,更需固守根本。
”孔子從袖中取出半截竹簡,“管仲昔年……”“管仲!”衛(wèi)靈公突然暴起,
把酒樽往地上猛地一摔,“齊桓公餓死時蛆蟲爬出窗欞,管仲的仁德在哪?
他立的規(guī)矩又值幾錢?”暖閣死寂。酒樽滾落到了顏回身旁。
少年天子這時才注意到了顏回的青白的臉色,他喉結滾動,突然指著顏回大笑:“你這弟子,
怕是餓癥犯了?來人,賜黍羹!”顏回伏身謝恩,寬大的衣袖掩住痙攣的胃部。
孔子不知趣地繼續(xù)問道:“君侯可知,去歲洪災后,衛(wèi)國西境十室九空?
”“所以寡人需要戰(zhàn)車!”衛(wèi)靈公冷笑,“宋國借我三百乘兵車,寡人用頓丘三城作押。
待擊退晉軍……”“以城換兵,猶如剜肉醫(yī)瘡?!笨鬃舆o竹簡,“管仲輔佐齊侯時,
曾以‘毋決堤’之盟聚諸侯人心,不費兵車而……”“迂腐!”衛(wèi)靈公道,“你當寡人不知?
那晉國細作早招了——趙鞅放話,若衛(wèi)人敢修堤,便引汾水灌帝丘!”暖閣驟然灌入寒風。
吹得顏回忍不住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出的血絲染紅了指縫。孔子見此情形,心底不忍,
緩緩起身道:“如此,丘請辭?!币拱牖氐金^驛,顏回的咳疾更嚴重了?!昂慰鄰娙蹋?/p>
衛(wèi)侯賜羹時你就該……”子貢擰干冷巾敷在他額上,油燈將他咳血的帕子照得發(fā)亮。
“賜食不食,是為不恭?!鳖伝貞K白的臉上浮起笑意,“何況那碗黍羹,
能讓夫子多諫三句話?!薄柏Q子!豚犬!我這就去劈了那狐裘佞幸……”子路端著藥盞進來,
怒沖沖地道?!芭藦涀予?,衛(wèi)侯會聽修堤之諫嗎?”孔子的聲音如古井無波。
顏回掙扎著要起來,被他按回到榻上?!敖袢赵诼杜_,你本可以揭穿衛(wèi)侯的謊言。
”孔子用木匙攪動湯藥,“趙鞅若要水攻帝丘,何須等衛(wèi)人修堤?”顏回咽下苦藥,
虛弱地說道:“弟子只想知道,管仲當年如何讓齊侯納諫?!笨鬃邮直成系那嘟铍[隱凸起。
“管仲有攻城略地之才,我有安邦定國之策?!彼门磷邮萌ヮ伝刈旖撬帩n,“齊侯要霸業(yè),
衛(wèi)侯要城池,都是野心?!薄暗蜃尤砸獎裰G?”子貢突然插話。
孔子神情嚴肅地道:“管仲的堤壩攔住了洪水,我的堤壩……或許能攔住人心里的洪水。
”次日拂曉,宮道方向煙塵大作,隱約可見彌子瑕的車駕飛馳出城。“衛(wèi)侯連夜移駕濮陽,
說是要‘親臨戰(zhàn)陣’?!比角蟀炎詈笠焕唭匀M車廂,搖了搖頭。子路赤著上身沖出院落,
急道:“衛(wèi)侯這懦夫!帝丘城防……”“收拾行囊?!笨鬃又粽攘⒂谕ブ?,
晨風吹卷著他霜染的鬢發(fā),“我們去頓丘?!薄邦D丘已抵押給宋國!”子貢想要勸阻。
孔子望向宮墻上垂死的守城藤,緩緩道:“三日前有流民說,頓丘令尹是管仲后裔。
”第四章 晉國邊境的沖突十日后,頓丘郊野。孔子一行在一片枯樹林里,意外撞上了趙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