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靖城的清晨總是被軍營的號聲喚醒。秦天穿著一身略顯寬大的舊軍裝,走在督軍府參謀處的回廊里,鞋跟敲擊在青石板上的聲音清脆而孤獨。
自從婚禮那日后,他在督軍府的日子明顯更難過了。徐明遠似乎打定主意要讓他這個“舊識”知難而退,各種瑣碎、棘手或是根本無法完成的任務,總會“恰到好處”地落到他頭上。
“秦參謀,早啊?!蓖艂円姷剿?,大多點頭便匆匆走過,眼神里帶著幾分不易察覺的同情和避之不及。
秦天面色如常,一一回應,仿佛絲毫未察覺自己被孤立。他甚至能對著故意給他使絆子的周處長,露出恰到好處的、帶著點討好意味的笑容。
“秦天啊,”周啟明端著茶杯,慢悠悠地走到他辦公桌前,將一份文件丟下,“城西駐軍點的后勤補給賬目有些問題,你去核對一下,今天下班前把報告交給我?!?/p>
那摞賬本又厚又沉,明顯是陳年舊賬,且涉及多方利益糾纏,根本是個燙手山芋。周圍幾個參謀偷偷交換了眼神,等著看秦天如何推脫或叫苦。
秦天卻只是拿起賬本,粗略翻了翻,便恭敬道:“是,處長,我盡快處理?!?/p>
周啟明看著他平靜無波的臉,仿佛一拳打在棉花上,心里反倒更不痛快,冷哼一聲:“盡快?是必須完成!督軍府不養(yǎng)閑人,少帥最討厭辦事拖沓的人!”
“屬下明白。”秦天低下頭,掩去眼底一絲冷嘲。
整整一個上午,秦天都埋首在那堆混亂的賬目中。他心算能力極強,又來自信息時代,對數(shù)據(jù)異常敏感。很快,他便發(fā)現(xiàn)了幾處明顯的虧空和做假痕跡,牽扯到后勤處好幾個油水豐厚的崗位,甚至可能指向某位高級軍官。
但他只是不動聲色地將這些發(fā)現(xiàn)記在心里,然后在下午時分,拿著那份“毫無破綻”的賬目報告和一份“核對無誤”的總結(jié),交給了周啟明。
周啟明顯然沒想到他真能做完,接過報告時眼神驚疑不定。他粗略翻看,試圖找出錯漏,卻發(fā)現(xiàn)報告條理清晰,賬面數(shù)字做得平平穩(wěn)穩(wěn),根本挑不出毛病——至少明面上挑不出。
“嗯……行了,你出去吧?!敝軉⒚鲹]揮手,心里卻更加警惕。這小子,要么是真廢物,要么就是藏得太深。
秦天躬身退下,轉(zhuǎn)身時,嘴角勾起一絲微不可察的弧度。那些真問題,他當然不會寫在報告里。那是他的籌碼,是將來或許能撬動某些人的杠桿?,F(xiàn)在?就讓該著急的人先去著急吧。
下班時分,天色尚早。秦天沒有立刻回住處,而是繞道去了督軍府后面的小校場。這里通常是低級軍官和士兵們?nèi)粘2倬毜牡胤?,此時人已散去大半,顯得有些空曠。
他看到孫莽正在那里,對著一個沙袋揮汗如雨地練習刺刀,動作兇猛卻稍欠技巧。
“莽哥。”秦天喊了一聲。
孫莽停下動作,抹了把汗,看到是秦天,立刻咧開大嘴笑了:“天哥!你咋來了?”他隨即又壓低聲音,“媽的,今天沒氣死我!后勤處那幫王八蛋,又卡我們連的補給,送來的糧食里摻了不少沙子!”
秦天走過去,隨手拿起旁邊架子上的一支訓練用木槍,掂量了一下:“跟那幫人生氣不值當。來,我陪你練練?!?/p>
“???”孫莽一愣,“天哥,你還會這個?”
“以前瞎琢磨過一點?!鼻靥煨α诵ΑK笆雷鳛檐娛聬酆谜?,研究過中外刺刀術(shù),加上穿越后這具身體原主似乎也有些武術(shù)底子,融合起來,對付軍營里的常規(guī)套路綽綽有余。
兩人對練起來。孫莽力氣大,攻勢猛,但招式死板。秦天則身形靈活,步伐巧妙,總能以最小的力氣格開或卸掉孫莽的猛攻,偶爾反擊一點,便讓孫莽手忙腳亂。
幾次下來,孫莽徹底服氣了,眼睛發(fā)亮:“天哥!你這身手可以??!跟誰學的?教教我!”
“一點巧勁而已?!鼻靥旆畔履緲?,隨口指點了他幾個發(fā)力和步伐的關(guān)鍵,“戰(zhàn)場上活下來,光靠猛不行,得會用腦子?!?/p>
孫莽連連點頭,看秦天的眼神愈發(fā)不同。他只覺得眼前這個總是帶著笑意的青年,像一口深不見底的古井,根本摸不透底細。
就在這時,一個穿著同樣舊軍裝、身形略顯單薄的年輕軍官默默走了過來,在一旁安靜地看著。是陳默。
秦天早就注意到他了,此刻才轉(zhuǎn)過頭,笑著打招呼:“陳中尉也還沒回去?”
陳默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語氣一如既往的平靜:“秦參謀好身手。不像是個尋常參謀該會的。”
這話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探究。
秦天坦然道:“亂世求生,多學點總沒壞處。就像陳中尉不僅文書工作做得好,對輿圖測繪似乎也極有研究,令人佩服?!彼盁o意中見過陳默手工繪制的一幅北靖周邊地形草圖,其精準和細致程度,遠超督軍府檔案室里的存檔地圖。
陳默鏡片后的眼睛閃了一下,沒說話。
秦天繼續(xù)道:“就像上次補給路線那事,多虧陳中尉幫忙核算數(shù)據(jù),不然我可真要抓瞎了。這份情,我記著呢?!?/p>
陳默沉默片刻,才淡淡道:“秦參謀客氣了,分內(nèi)之事?!钡聪蚯靥斓哪抗猓倭藥追质桦x,多了些許審視和……一絲極淡的、遇到同類般的警惕與好奇。
秦天知道,種子已經(jīng)播下。像陳默這樣的人,聰明、謹慎、不得志,需要耐心和時機才能慢慢拉攏。他不再多說,拍拍孫莽的肩膀:“走了,莽哥,明天見。陳中尉,再會?!?/p>
看著秦天遠去的背影,孫莽撓撓頭:“天哥這人,真看不透……”
陳默則低聲自語:“是啊……深藏不露?!?/p>
秦天回到那間簡陋的小屋,關(guān)上門,隔絕了外面的世界。他從床底拖出那個木箱,就著昏黃的煤油燈,再次審視著自己繪制的草圖和完善的計劃。
現(xiàn)代軍事管理理念、后勤優(yōu)化方案、情報分析框架、甚至一些簡易但有效的戰(zhàn)術(shù)改進……他一點點地梳理著,將這些超越時代的知識,轉(zhuǎn)化為在這個亂世中可以實際運用的東西。
他知道徐世錚的老奸巨猾和徐明遠的嫉妒狹隘,就像兩座大山壓在他頭上。他不能急,必須像蜘蛛織網(wǎng)一樣,耐心地、隱秘地布局。每一次看似無奈的隱忍,每一次恰到好處的“平庸”表現(xiàn),都是保護色。
燈光搖曳,映照著他沉靜的側(cè)臉。忽然,一陣極輕微的、幾乎聽不見的叩門聲響起。
秦天瞬間警覺,合上木箱塞回床底,手無聲地按在了腰間藏著的匕首上:“誰?”
門外沉默了一下,傳來一個刻意壓低的、熟悉的女聲:“……是我?!?/p>
秦天的心猛地一跳!是張曉虹身邊的那個貼身丫鬟,小翠!
他迅速打開門,小翠像一道影子般閃了進來,臉上帶著驚慌和后怕,急促地喘息著。
“秦、秦參謀……”小翠的聲音發(fā)顫,從懷里掏出一個用手帕包著的小包裹,塞到秦天手里,“小姐……小姐讓我務必把這個交給您……她說,您看了就明白……”
秦天接過包裹,入手微沉,帶著一絲溫熱。他打開手帕,里面是幾塊精致的點心和一小卷用絲線系著的銀元。點心是張曉虹出嫁前最愛吃的那家鋪子的口味。
“小姐說……您在這里不容易,讓您……千萬別虧待自己……”小翠說著,眼圈紅了,“她自己在那邊……日子也難……少帥他……老爺他看得很緊……她沒辦法……”
秦天的喉嚨像是被什么東西堵住了,攥緊了手里的點心和銀元,那上面似乎還殘留著張曉虹指尖的溫度和淚水的咸澀。他仿佛能看到,她是怎樣小心翼翼地省下這些點心,怎樣偷偷攢下這些可能微不足道、卻已是她所能拿出全部的銀元,又是怎樣冒著巨大的風險,讓小翠偷偷送出來。
那個小時候會把最大最甜的桂花糕分給他一半的女孩,即使身陷囹圄,依然在用她微弱的力量,試圖溫暖他。
“告訴她,”秦天的聲音有些沙啞,每一個字都說得極其沉重,“東西我收到了。讓她……什么都別做,保護好自己。等我?!?/p>
小翠用力點頭,眼淚終于掉了下來:“嗯!秦參謀,您……您一定要小心!我、我得趕緊回去了,久了怕人起疑……”
小翠像來時一樣,悄無聲息地消失在夜色中。
秦天關(guān)上門,背靠著冰冷的門板,久久沒有動。他低頭看著手里的點心和銀元,眼中的冰霜漸漸融化,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瘋狂的堅定。
徐世錚、徐明遠……你們施加在她身上的恐懼和束縛,我會一層層撕碎。
這北疆的天,遲早要變。
而他秦天,將是那個執(zhí)棋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