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生智的命令，如同投入滾油的火星，在這座瀕死的城市深處炸開。
它不再是紙面上冰冷的文字，而是化作無數破碎卻致命的反擊，在熊熊燃燒的廢墟和蜿蜒曲折的街巷中，頑強地生根、發(fā)芽、噴濺出灼熱的血與火。
潮濕陰冷的空氣里彌漫著鐵銹、塵土和未散盡的硝煙味。
昏黃的汽燈在頭頂搖曳，將參謀們臉上混雜著疲憊、恐懼與一絲被逼出來的瘋狂映照得忽明忽暗。
電話鈴聲、嘶啞的呼喊、鉛筆在地圖上急促劃過的沙沙聲，構成了這地下堡壘唯一的生機。
“司令！新街口報告！”一名通訊兵猛地摘下耳機，聲音帶著一種近乎窒息的激動，
“憲兵隊蕭副司令收攏了三百多潰兵和幾十個敢死的碼頭工人！依托中央商場廢墟和周邊幾棟石庫門，用磚石、家具堵死了三條街口！他們…他們用從鬼子尸體上扒下來的手雷和歪把子，打退了鬼子一個小隊的兩次沖鋒！炸毀了一輛裝甲車！現在…現在鬼子調來了步兵炮！”
地圖上，新街口那個代表“血戰(zhàn)區(qū)域”的紅圈，正承受著代表日軍的黑色箭頭的猛烈沖擊。
唐生智面無表情，手指重重按在紅圈上：“告訴蕭山令，釘死！他們多釘住鬼子一秒鐘，就能給鼓樓、夫子廟的兄弟多一分喘息！沒有增援，只有死戰(zhàn)！把鬼子拖進巷子里，用命換他們的時間！”
話音剛落，另一個電話鈴尖嘯起來。通訊兵接起，臉色瞬間煞白：“夫子廟…瞻園路！周營副…周營副殉國了！他們…他們引爆了藏在貢院主樓下的炸藥，和沖進去的至少兩個小隊鬼子同歸于盡了！爆炸把整條街都炸塌了！鬼子…鬼子暫時被堵住了！”
指揮部里死一般的寂靜。悲愴像冰冷的鉛水灌入每個人的胸腔。羅卓英閉上眼睛，喉結滾動了一下。
唐生智的拳頭在桌下攥得指節(jié)發(fā)白，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只有那刻骨的恨意支撐著他不倒下。
他啞聲道：“記下！周振強部，全員殉國，阻敵有功！厚葬…厚葬所有能找到的遺骸！”
“司令！”王承柱像幽靈般從觀察口返回，臉上新添了一道焦黑的擦痕，眼神卻亮得驚人，
“‘獵殺隊’有消息了！三隊人，一隊在太平南路下水道口，用冷槍干掉了鬼子一個中隊長和兩個通訊兵！
另一隊藏在鼓樓教堂鐘樓廢墟里，專打鬼子的擲彈筒手，已經報銷了他們三組！還有一隊…在安全區(qū)外圍，用燃燒瓶燒了鬼子兩輛卡車！”
微弱的火星，在絕望的深井中倔強地迸射。唐生智眼中寒光一閃：“好！傳令所有獵殺隊，繼續(xù)！目標優(yōu)先軍官、技術兵種！讓他們變成驚弓之鳥！”
地面上，南京城已化為真正的人間煉獄。
松井石根預想中摧枯拉朽的“入城式”，變成了每一步都踏在血與火荊棘上的死亡行軍。
中央商場廢墟如同一座巨大的墳墓，槍聲從每一個縫隙、每一個窗口噴射出來。
穿著各色破爛軍裝、甚至平民短褂的守軍，利用倒塌的混凝土梁柱、扭曲的鋼筋和堆積如山的瓦礫構筑起立體死亡陷阱。
一個鬼子兵剛踹開一扇半塌的門板，門后拉響的集束手榴彈就將他連同身后的同伴炸成了碎片。
樓頂，一個碼頭工人出身的“神槍手”屏住呼吸，老套筒的準星穩(wěn)穩(wěn)套住遠處一個揮舞指揮刀的軍官，“砰！”軍官應聲倒地，引起日軍小隊一陣慌亂。
夫子廟和瞻園路：張得厚部用生命換來的巨大爆炸，將貢院主街變成了一個充滿煙塵、碎石和扭曲金屬的死亡漏斗。
后續(xù)涌來的日軍不得不費力地清理通道，而兩側未被完全摧毀的民居里，幸存的守軍和學生用磚頭、燃燒瓶甚至滾燙的開水從高處傾瀉而下。
幾個穿著旗袍、面容驚惶卻眼神兇狠的女子，躲在暗處，用削尖的竹竿和淬毒的剪刀，給落單受傷的鬼子補上致命一擊。
日軍的坦克在這里失去了機動優(yōu)勢，狹窄的街道和無處不在的冷槍讓它們成了活靶子。
鼓樓廣場與電報大樓的殘骸成了最后的堡壘。
教導總隊殘部和收容的潰兵利用其堅固的鋼筋混凝土結構，死守每一層。
窗戶早已成為射擊孔，樓梯被炸毀，守軍通過繩索和臨時搭建的木梯上下。日軍調來的步兵炮轟塌了半邊樓體，但剩下的人依舊在煙塵中頑強射擊。
獵殺隊的冷槍手藏身周邊更高的廢墟，像毒蛇一樣精準獵殺著日軍的火力點和指揮官。
零星街區(qū)的抵抗無處不在。一個拉黃包車的老漢，用板車裝著點燃的棉絮和煤油，從巷子里沖出，狠狠撞向鬼子的巡邏隊；幾個半大的孩子，在屋頂用彈弓射出包裹著石灰粉的布包，迷了鬼子的眼睛，隨即被下面埋伏的大人用菜刀斧頭砍倒；下水道口，偶爾會伸出一支黑洞洞的槍管，打出一發(fā)致命的子彈后又迅速消失……
“焦土焚城”的命令在幾條主干道上得到了慘烈的執(zhí)行。
中山路的一段，守軍點燃了預先堆積如山的廢舊家具、棉絮和潑灑的汽油，沖天而起的火墻瞬間吞噬了試圖快速通過的日軍一個步兵中隊和兩輛卡車。
濃煙滾滾，遮蔽了視線，也暫時阻斷了日軍的增援路線。代價是，烈火同樣吞噬了道路兩側殘存的民居和可能藏匿的平民。
華中方面軍司令部，氣氛壓抑得如同暴風雨前的死寂。
松井石根大將站在大幅南京城區(qū)圖前，那張儒雅的面具早已碎裂，只剩下鐵青的猙獰。
地圖上，代表皇軍攻勢的黑色箭頭雖然深入城內，卻處處受阻，變得遲滯、扭曲，甚至出現了代表激烈抵抗和慘重損失的紅色標記區(qū)域。
“八嘎！廢物！一群廢物！”松井猛地一拳砸在地圖上，震得圖架嗡嗡作響，“雨花臺、中華門都拿下了！為什么城內推進如此緩慢？！為什么傷亡如此慘重？！支那軍主力早已潰散，是誰在組織抵抗？！”
參謀長冢田攻少將臉色同樣難看，額角滲著冷汗：“司令官閣下，情報…情報有誤！城內抵抗極其頑強且…詭異！
他們化整為零，利用廢墟、街道、甚至下水道進行狙擊和襲擾！他們不再固守陣地，而是…而是像老鼠一樣無處不在！我們的士兵在巷戰(zhàn)中損失極大，軍官和擲彈筒手被重點狙殺！而且…而且…”
“而且什么？！”松井厲聲喝問。
“而且…有大量支那平民參與抵抗！”冢田艱難地說出這個令人難以置信的事實，
“他們用最簡陋的武器，甚至…甚至用身體進行自殺式襲擊！婦女、兒童、老人…他們像瘋了一樣！我們的士兵…士兵們的精神壓力極大！”
“平民？八嘎雅鹿！”松井的瞳孔因極度的震驚和暴怒而收縮，
“懦弱的支那豬怎么可能…？！”他無法理解。在他的認知里，征服者鐵蹄下的順民，只應瑟瑟發(fā)抖，引頸就戮。
眼前這種全民皆兵、同歸于盡般的瘋狂抵抗，完全超出了他的預期和邏輯。
“報告！”一個通訊參謀急匆匆進來，“第16師團報告，在鼓樓方向進攻嚴重受阻，損失慘重！第6師團報告，新街口區(qū)域支那軍抵抗異常激烈，他們依托復雜廢墟，大量使用爆炸物和燃燒瓶，我軍坦克部隊施展不開！第114師團報告，在城南夫子廟區(qū)域遭遇強烈抵抗，一處重要建筑發(fā)生大爆炸，導致前進通道堵塞，并…并發(fā)現大量平民武裝分子活動！”
壞消息接踵而至。松井石根感到一股冰冷的寒意從脊椎升起。這不是他預想中輕松占領的“武勛”，這分明是一個正在吞噬帝國武士生命的血肉磨坊！支那人瘋了嗎？為了這座注定陷落的城市，值得付出如此慘烈的代價嗎？
他猛地轉身，對著地圖上代表下關碼頭的方向，眼中射出毒蛇般的兇光：“命令！海軍艦炮，全力封鎖江面！空中力量，加強對城內抵抗核心區(qū)域的轟炸！尤其是新街口、鼓樓、夫子廟！命令各部！不要糾纏于小股殘敵！目標直指支那軍衛(wèi)戍司令部！找到唐生智！
還有…”他頓了頓，聲音如同九幽寒冰，“對任何持有武器或進行抵抗的支那人，無論軍人平民，格殺勿論！用最嚴厲的手段，碾碎他們的反抗意志！我要讓南京城，變成一座死城！”
下關江邊，地獄的景象更甚于城內。成千上萬絕望的軍民如同潮水般涌向江岸，哭喊聲、咒罵聲、呼兒喚女聲與日軍艦炮的轟鳴交織在一起。
秩序早已蕩然無存。幾艘小火輪和民船在炮火中艱難地試圖離岸，瞬間被炮火掀翻，燃起熊熊大火，將江面映照得一片血紅。
更多的人徒勞地試圖扎木筏，或者抱著木板跳入冰冷的江水中，旋即被湍急的江流和日軍的掃射吞噬。
混亂中，一支由憲兵和自發(fā)組織起來的碼頭工人維持的微弱秩序在江邊一片相對堅固的倉庫區(qū)艱難形成。
他們用沙包和廢棄的駁船構筑起簡陋的防線，收容潰兵，分發(fā)有限的武器和彈藥。
“頂??！頂住！給城里爭取時間！給鄉(xiāng)親們爭取上船的機會！”
一個滿臉血污的軍官嘶吼著，手中的駁殼槍不斷噴吐火舌，擊倒一個試圖沖過來的鬼子兵。
旁邊，幾個工人用繳獲的日軍擲彈筒，向遠處江面上的日軍炮艇方向笨拙地發(fā)射著，雖然準頭欠佳，卻成功引起了日軍的注意，分散了部分火力。
每一分鐘的堅持，都意味著可能有幾十、上百人找到漂浮物，被水流沖向對岸渺茫的希望。
這里沒有驚天動地的爆炸，只有用血肉之軀在混亂與絕望中構筑的最后一道薄弱的堤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