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行地下金庫的臨時指揮部，空氣凝滯得如同鉛塊。參謀們臉上新添的污垢和血痕在昏黃汽燈下更顯猙獰，每一次電話鈴聲都像重錘敲在心頭。
羅卓英帶來的下關碼頭徹底混亂、江面被封鎖的噩耗，如同最后一瓢冰水，澆滅了殘存的一絲僥幸。
絕望的陰影幾乎要吞噬這最后的方寸之地。
幾個年輕參謀的眼神開始飄忽，手指無意識地摳著地圖邊緣，那里代表日軍的黑色毒牙已深深嵌入城市內臟。
撤退，這個被唐生智親手撕碎的選項，其誘惑力在絕對的絕境中死灰復燃，無聲地彌漫在渾濁的空氣里。
唐生智將這一切盡收眼底。倚靠在冰冷的金屬保險柜旁，肋骨深處的劇痛和肺葉火燒火燎的感覺提醒著他這具軀殼的極限。
但他靈魂深處屬于歷史教師的那部分，那股對即將降臨的滔天罪行的刻骨恨意，此刻卻燃燒得前所未有的熾烈。
歷史書上那冰冷的數(shù)字——“三十萬”——此刻在他腦中化作了三十萬張鮮活而驚恐的面孔，在即將到來的煉獄中哀嚎。
“守不住...真的守不住了...”角落里，一個聲音極低地囁嚅著，帶著哭腔，是負責后勤統(tǒng)計的李參謀，他看著手中幾乎空白的補給清單，精神瀕臨崩潰，“下關...下關沒了...我們...我們被...甕中捉鱉...”
“閉嘴！”副司令羅卓英厲聲喝止，但聲音里也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動搖。
他看向唐生智，眼神復雜：“司令，弟兄們...心氣快散了。巷戰(zhàn)慘烈，傷亡太大，看不到希望...下關一斷，最后的生路...”
“生路？”唐生智猛地抬起頭，聲音嘶啞卻如同淬火的鋼刀，瞬間劈開了壓抑的空氣。
唐生智推開攙扶他的王承柱，踉蹌一步站直身體，目光如炬，掃過指揮部里每一張灰敗的臉。
唐生智不再看地圖上那些代表失敗的黑色箭頭，而是仿佛穿透了厚重的鋼筋混凝土，看到了外面那座正在血火中掙扎的城市，看到了蜷縮在角落里的三十萬生靈。
“你們以為，放下槍，舉起白旗，生路就來了嗎？”唐生智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近乎殘酷的穿透力，“你們以為，向那些畜生搖尾乞憐，就能換來活命？！”
指揮部內一片死寂，只有他粗重的喘息和遠處隱約傳來的爆炸悶響。
唐生智猛地一拳砸在冰冷的保險柜門上，發(fā)出“咚”的一聲巨響，震得灰塵簌簌落下。
“我告訴你們！什么是生路！”唐生智幾乎是咆哮出來，每一個字都像是從滾燙的胸腔里迸出的烙鐵，帶著預知的冰冷絕望，
“城破之日，就是屠城之時！不分軍民，無論老幼！”
唐生智猛地指向羅卓英，指向李參謀，指向每一個參謀：“你們！你們的父母妻兒！街坊鄰居！那些躲在安全區(qū)瑟瑟發(fā)抖的婦孺！那些還在廢墟里掙扎求生的百姓！一個都跑不了！”
唐生智深吸一口氣，那混雜著硝煙、血腥和絕望的空氣嗆得我劇烈咳嗽，但他仍強忍著，聲音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靜，開始描繪那即將降臨的地獄圖景：
“他們會把男人像牲口一樣驅趕到江邊，用機槍掃射！秦淮河會被尸體堵塞！中山碼頭、草鞋峽、魚雷營...這些地方的名字，將會被幾十萬冤魂的鮮血浸透，百年不干！”
“他們會把女人拖進任何一間屋子，當街凌辱！從十幾歲的女學生到六七十歲的老嫗！金陵女子文理學院？安全區(qū)？那些地方會成為他們發(fā)泄獸欲的狩獵場！國際人士的抗議？擋不住刺刀和獸性！”
“他們會把嬰兒挑在刺刀尖上取樂！他們會把孕婦開膛破肚賭是男是女！他們會把反抗者的頭顱砍下來堆成京觀！他們會比賽殺人！用軍刀砍，用刺刀捅，用汽油燒！”
唐生智的描述無比具體，無比血腥，帶著一種親歷者般的絕望和控訴。
他口中吐出的每一個地點，每一種暴行，都精準地指向歷史上血淋淋的坐標。
參謀們的臉色由灰敗轉為慘白，再由慘白轉為鐵青，瞳孔因為極度的恐懼和憤怒而收縮。羅卓英的手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李參謀癱軟在地，發(fā)出壓抑的嗚咽。
“這就是投降的下場！”唐生智的聲音如同喪鐘，敲在每個人的靈魂上，“這就是你們幻想中的‘生路’！是三十萬父老鄉(xiāng)親通向屠宰場的黃泉路！”
唐生智猛地轉身，對著通訊兵嘶吼：“給我接！接所有還能通聯(lián)的線路！接憲兵隊蕭山令！接還在抵抗的每一支部隊！接安全區(qū)國際委員會！接全城所有能找到的喇叭、廣播！接不通就用傳令兵跑斷腿去喊！”
“王承柱！”唐生智看向最信任的副官，眼中燃燒著毀滅一切的火焰，
“帶上你的人！帶上我的印章！去找印刷廠！去學校！去報社！哪怕是用手寫，用血寫！
把剛才我說的話，原原本本！一字不差！印出來！寫出來！撒遍全城！貼到每一堵斷墻上！塞進每一個防空洞！
告訴每一個南京人！鬼子進城后，等待他們的不是征服者的秩序，是比地獄還殘酷百倍的屠殺！是滅種！是亡國滅種！”
王承柱渾身一震，眼中爆發(fā)出駭人的光芒，沒有任何猶豫，嘶聲應道：“是！司令！保證送到！用命送！”他猛地一揮手，帶著幾名最悍勇的衛(wèi)兵，如同利箭般沖出了指揮部。
“羅副司令！”唐生智的目光轉向羅卓英，“你親自去！去安全區(qū)！去見拉貝先生，去見魏特琳女士！告訴他們！這不是軍事恫嚇！這是血淋淋的事實！是即將發(fā)生的未來！請求他們！
用盡一切辦法，把他們聽到的、看到的鬼子的獸行，記錄下來！傳播出去！告訴全世界！讓全世界看看，這群披著人皮的畜生，在南京干了什么！
同時，懇請他們，在安全區(qū)內，也要組織起來！哪怕是用木棍，用磚頭，也要讓試圖闖入施暴的鬼子付出血的代價！告訴他們，安全區(qū)不是任人宰割的羊圈！”
羅卓英被唐生智話語中那可怕的“預言”般的篤定所震懾，更被我此刻展現(xiàn)出的、與“唐生智”截然不同的、近乎悲狂的領袖意志所感染。
他挺直了佝僂的脊背，重重行了一個軍禮：“是！司令！我羅卓英，就是爬，也爬到安全區(qū)！” 他不再提“突圍”二字，轉身大步離去。
“傳令各部！”唐生智的聲音響徹地下空間，帶著不容置疑的最終意志，“將此令傳達到每一個還在抵抗的士兵，每一個拿起武器的百姓耳中：”
“ 將日軍破城后必行之大屠殺之暴行，詳列罪狀，廣布全城！撕碎一切投降茍活之妄想！讓所有南京人知曉，放下武器，唯有死路！且是受盡凌辱、豬狗不如之死！唯有死戰(zhàn)，方有一線生機，方能濺敵一身污血！”
各‘血戰(zhàn)區(qū)域’指揮官，打破建制藩籬！凡我同胞，無論販夫走卒、引車賣漿、學子書生、乃至青樓女子，凡有血性、敢舉刀槍棍棒磚石瓦礫者，皆為我袍澤！
即刻吸納，分發(fā)武器！無槍者，授以刀斧、炸藥、火油！教以設陷、狙殺、同歸于盡之法！告訴他們，殺一敵，則救十人！阻敵一刻，則多活百命！”
“傳諭全城百姓：家，即最后之堡壘！灶臺可為掩體，菜刀即為利刃！開水燙敵，石灰迷眼，門板設伏，屋頂落石！凡有鬼子踹門而入者，全家老幼，共舉刀兵！殺一個夠本，殺兩個有賺！讓每一間屋子，都變成鬼子的墳穴！讓每一條巷子，都流淌鬼子的黑血！”
命令如同帶著血色的冰雹，狠狠砸下。參謀們臉上的絕望和動搖，被一種混合著恐懼、憤怒和破釜沉舟的瘋狂所取代。
李參謀從地上爬了起來，抹了一把臉上的涕淚，抓起鉛筆和命令紙，手指因用力而發(fā)白，嘶啞地復述著要點。
很快，唐生智那充滿血腥預言和決絕意志的告全城書，如同燎原的星火，以驚人的速度在這座瀕死的城市中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