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風,像很多看不見的鈍刀子,呼呼地從破廟四面漏風的墻縫里鉆進來,刮在露出的皮膚上,帶走最后一點點熱氣。廟頂?shù)钠贫绰┫卤涞脑鹿?,混著雪沫,在地上積起一小灘一小灘臟水。
空氣里有著濃烈的土霉味,混雜著死人腐臭味。
角落里的爛草堆上,蜷縮著一個瘦小的身子。十三歲的王臣,裹著一件打滿補丁的破棉襖,在寒風之中瑟瑟發(fā)抖。他把自己縮得像一顆干癟的果子,想留住身體里那點可憐的熱氣。懷里,死死抱著一個東西——一個沾滿泥巴和臟東西的破藥爐,少了一個耳朵,爐身上也都是裂口,好像輕輕一碰就會碎掉。這是他討飯的碗,唯一的“家伙什”。
這爐子,是他活著的憑據(jù)。五年前滔天洪水卷走了他的父母,使得八歲的他在死人堆和垃圾山里像野狗一樣刨食求活。就在亂葬崗邊散發(fā)著腐臭的淤泥里,他用十根磨得血肉模糊的手指,硬生生把這冰冷的破藥爐從地里摳了出來。它盛過救命的雨水,也盛過他五年乞討路上所有的屈辱和掙扎。
離他不遠,草堆的另一頭,那個帶著他一路討飯、在破廟里熬了半個月的老乞丐,硬邦邦的躺在那里。像一截枯木頭,一動不動。渾濁的眼睛還半睜著,停著最后那一刻對寒冷的害怕和對一碗熱粥的渴望。那股散不掉的腐臭味,就是從他身上散發(fā)出來的。
破廟中間,一小堆微弱的火苗努力燃燒著,幾根撿來的濕柴噼啪亂響,冒出嗆人的煙氣?;鸸鈸u晃中,勉強照亮圍著火堆的幾張臘黃毫無精神的臉。一個胡子亂糟糟穿著半舊棉袍的說書人老孫頭,正說得起勁,他的聲音在風聲中一會兒響一會兒輕,卻有種奇怪的力量。
“……說時遲那時快!只見那天青宗的長老,白胡子飄飄,站在萬丈懸崖頂上!嘿!”老孫頭猛地一拍大腿,聲音突然變大,蓋過了風聲,“他老人家眼都沒抬一下,就那么隨便地一甩袖子!好家伙!你猜怎么著?”
圍著火堆的幾個小乞丐和流民不自覺地往前湊了湊,連王臣也忍不住豎起凍僵的耳朵,懷里的破爐子抱得更緊了。
“轟隆隆——!”老孫頭學著山崩的聲音,胳膊夸張地揮舞,“對面那座頂?shù)教斓拇笊?,硬生生被他老人家這一袖子,像切豆腐一樣,削掉整整一個山頭!石頭亂飛,灰土遮天!那動靜,嘖嘖,真叫移山倒海,天翻地覆!”
火堆啪地爆出一顆火星。王臣的眼睛在暗處亮了一下,映著那點光。移山倒?!氩怀瞿鞘鞘裁戳α?,只覺得心像被什么東西抓了一下,又酸又緊。他舔了舔裂開出血的嘴唇,咽了一口吐沫,喉嚨里卻像堵了一把沙子,伴隨著刀割般的刺痛。
“削下來的石頭呢?”一個流民忍不住問。
老孫頭嘿嘿一笑,摸著幾根胡子,眼里閃過一點不易察覺的羨慕:“問得好!那位長老手比劃著,嘴里念著咒,只見那削下來的大堆山石,竟變成一條土黃色的大龍!搖頭擺尾,吼叫著飛上天,沒過多久,就在百里之外,填平了一個深不見底的魔洞!從此,天險變平路!這就是仙人的本事!”
“仙人…那他們…是不是…不餓肚子?”一個很小的聲音響起,帶著壓不住的渴望和發(fā)抖。是王臣。他問得很小心,好像聲音大了,就會打破這個夢。他的眼睛死死盯著老孫頭,里面全是卑微的希望。饑餓像一條冰冷的毒蛇,纏著他的胃,咬著他的骨頭,比這破廟里的冷風還痛。
老孫頭的聲音停了一下,看向角落里那個瘦得皮包骨頭、眼神卻特別固執(zhí)的孩子?;鸸庹赵谒樕?,顯出很深的皺紋和一點點幾乎看不見的可憐。
“餓肚子?”老孫頭的聲音低下來,帶著一種奇怪的調(diào)子,充滿著向往說道,“哪會餓肚子!仙人們吃的是天地之精華,飲的是萬物之靈韻!就連仙人們釀造的神酒,一滴就能讓凡人百病全消,多活好多年!那仙果,吃一個,就能脫胎換骨,力氣大得驚人!還有那仙丹神藥,聞一聞,精神好;吃一顆,直接成仙飛走也不是假的!”
他停住,看看周圍那些被餓得只剩骨頭、眼里卻燒起渴望火苗的臉,聲音突然又高起來,帶著一種勾引人的激動:“那些修仙宗門里的好弟子,哪個不是穿好的吃好的,出門有神獸馱著?修的是長生不老,求的是自由自在!那日子,嘖嘖,給個皇帝當都不換!”
“啪!”火堆猛地爆開一團更大的火星,照得王臣蒼白的臉上透出一點不正常的紅蘊。神仙酒水?仙丹?神獸?這些詞像一塊塊燒紅的炭,掉在他凍住的心上,嘶嘶響,冒起一片滾燙的白氣。那白氣里,沒有刺骨的風,沒有腐爛尸體的臭氣,更沒有胃里灼燒一樣的。只有……吃飽。暖和的,實在的吃飽。
他不自覺地抱緊了胳膊,懷里的破藥爐那又涼又糙的感覺,頂著他單薄的胸口,帶來一點奇怪的實在感。好像這破爐子是他去到那個“吃飽”仙境的唯一門票。
老孫頭還在繼續(xù)說著仙門的好,但王臣已經(jīng)聽不太清了。那些飄在天上的仙法,神奇的神獸,都不如“不餓肚子”這四個字來得實在,來得猛。這四個字,像一把燒紅的烙鐵,深深燙在了他小小年紀卻吃盡苦頭的心上。
他低下頭,裂開的嘴唇輕輕抖著,無聲地重復(fù)著那個又遠又燙的夢:“仙人…不餓…肚子…”
破廟外,風雪更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