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水冰冷刺骨，帶著濃重的淤泥腥氣，瞬間將燕九歌徹底吞沒。
暗流如同無數(shù)看不見的鬼手，撕扯著他重傷的身軀。左肩下方的三棱毒刺傷口被冷水一激，劇痛鉆心，連帶著整個左半邊身子都麻木了。右臂刀傷皮開肉綻，每一次劃水都像扯動了撕裂的筋肉，血水絲絲縷縷地從傷口中滲出，如同殷紅的絲線在渾濁的水中暈開、擴(kuò)散。
意識被寒冷和痛楚猛烈地沖刷著，如同風(fēng)中殘燭，明滅不定。耳畔是水流沉悶的轟鳴，隔著水面，阿魯臺親衛(wèi)紅襖兵沉重如鼓點的馬蹄聲和模糊的呼喝聲隱隱傳來，像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催命符咒。他死死咬著牙關(guān)，不讓一絲呻吟泄出，憑借著求生的本能和刻入骨髓的仇恨，強(qiáng)拖著沉重麻木的身體，借著河道彎折處的復(fù)雜水流，竭力向更幽暗曲折的支流深處潛去。
水草的陰影，沉船的骨架，模糊的光影在眼前不斷晃動、扭曲。每一次浮起換氣都冒著巨大的風(fēng)險，濕冷沉重的空氣灌入肺中，帶著死亡的寒氣。失血帶來的眩暈感如潮水般一陣陣上涌，視野開始模糊，暗綠色的水光扭曲成猙獰的鬼影，仿佛當(dāng)年燕家老宅血夜重現(xiàn)。那張記憶中血手阿魯臺獰笑的臉，還有母親臨死前被火光映亮的蒼白面容，交替地出現(xiàn)在昏黑的水流里，無聲地撕咬著他的神經(jīng)。
“燕九歌！你跑得了劍，跑不了魂??！”一個陰寒尖利的聲音，如同貼著耳廓傳來、用冰棱刮擦鐵器的聲音，穿透了滾滾的水聲，直接刺入他的腦海！這不是真正的聲音，卻比真正的聲音更具穿透力，帶著阿魯臺“血煞掌”凝練的兇戾氣息，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舐著他的神魂！
變天擊地大法！這精神秘術(shù)如跗骨之蛆！重傷之下心神失守，竟給了這邪法可乘之機(jī)！
燕九歌頭痛欲裂，眼前幻象叢生，手臂劃水的動作驟然一僵，身體不受控制地向淤泥深處沉去！
就在這心神搖曳、即將被那兇戾念力徹底撕碎的剎那——
一聲清越的鶴唳！
仿佛穿透亙古迷霧而來，帶著昆侖山巔終年不化的冰雪寒氣，清泠泠地在他混亂的識海中驟然炸響！
那鶴唳并非實物聲響，更像一束純凈凜冽的意念之光，猛然刺入他已被血腥幻象占據(jù)的精神深處。所過之處，如同寒泉沖刷污穢，阿魯臺那陰毒纏繞的意念被狠狠撞開！一股難以言喻的清涼感瞬間撫平了識海的灼痛和混亂，雖然微弱，卻堅實無比。
燕九歌精神猛一清明，求生的意志再次壓倒了一切！他強(qiáng)行擰動早已麻木的身軀，拼盡最后一絲力氣，奮力抓向岸邊密集垂落的蘆葦根莖。冰冷的根須刺入掌心，粗糙的摩擦感帶來了最后的痛楚提醒。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一瞬，也許是永恒。燕九歌終于在被水流沖上一處荒僻湖灘時，徹底失去了意識。身體像破敗的棉絮，半浸在冰冷的淺水淤泥中。傷口流出的血水緩緩染紅了身下的渾濁水面，又被細(xì)小的浪花沖淡、帶走。只有微微起伏的胸膛和鼻翼間極其微弱的游絲，證明這具殘軀還留存著一息掙扎。
當(dāng)意識如同碎片般艱難地拼湊起來，首先感受到的并非溫暖，而是一種奇異的凝滯感。
仿佛整個人正沉在一片無邊無盡、溫暖而粘稠的沼澤里。沉重的眼皮仿佛墜著鉛塊，費盡了全身的力氣，才勉強(qiáng)掀開一絲縫隙。
光線昏暗，一種潮濕木頭特有的、帶著微微腐朽卻又令人感到某種莫名安穩(wěn)的氣味，混雜著濃烈的藥草苦澀氣息，沉沉地彌漫在空氣中。目光艱難地轉(zhuǎn)動著，映入眼簾的是一片傾斜的、厚實的茅草頂棚，支撐的梁木粗大黝黑，顯出經(jīng)年累月的水汽浸潤。
這……不是在水中……
念頭遲鈍地浮起。視線稍稍下移，身上蓋著一層觸感粗糙但卻異常厚實暖和的棉被，帶著陽光曬過的蓬松感和濃重的草藥味道。傷口似乎被仔細(xì)處理過，尖銳的劇痛被一片沉重的、帶著酥麻感的鈍痛取代，像是有無數(shù)細(xì)小的螞蟻在傷口處啃噬。最嚴(yán)重的左肩下方被厚厚地包扎著，一圈圈泛著藥膏暗褐色的麻布纏繞著軀干，那支要命的三棱毒刺顯然已被拔出，但遺留的創(chuàng)傷與寒氣似乎已深深烙進(jìn)了骨頭縫里。右臂的刀傷也被干凈地裹好，但每一次細(xì)微的呼吸牽動身體，都會帶來撕裂般的痛楚。
他試著想動一動手指，指尖卻只傳來一陣麻木的刺痛。
“嘿，醒了？”
一個蒼老卻異常洪亮的聲音突兀地在身旁響起，打破了陋室中的凝滯。
燕九歌下意識地循聲望去。
角落里搖曳著一盞孤燈，昏黃的豆大火苗，勉強(qiáng)照亮一小片區(qū)域。一個老者盤膝坐在燈下的矮木墩上，穿著一身漿洗得發(fā)硬、打了數(shù)個補(bǔ)丁的青色短打，一頭花白的頭發(fā)亂蓬蓬地支棱著，臉上刻滿了風(fēng)吹日曬留下的深壑，一雙眼睛卻異常有神，精光內(nèi)蘊(yùn)，正盯著矮幾上鋪開的幾樣?xùn)|西。
矮幾上，赫然是燕九歌隨身的那柄古樸鐵劍！那纏裹劍鞘的破舊麻布已經(jīng)被解下，露出其下被水浸泡過更顯幽暗冰涼的鞘身。劍則被抽出半截，在昏燈下，劍刃上那三十七道深淺不一、形狀各異的豁口，連同與精鋼短矛、刀鋒、鞭節(jié)無數(shù)次撞擊摩擦留下的累累傷痕，都纖毫畢現(xiàn)地暴露出來，如同一個身經(jīng)百戰(zhàn)、滿身舊傷的沉默老兵。尤其劍身靠近劍格處，一道格外深長扭曲的豁口尤為觸目，正是格開阿魯臺親衛(wèi)彎刀時留下的新傷！
老者粗糲的手指輕輕拂過那一道又一道的傷處，動作異常緩慢、專注，像是在撫摸某種活物，感受著每一道創(chuàng)傷的由來。在他手邊，還有幾味曬干的草藥和一個小小的石臼。
而在那柄舊劍旁邊，斜倚著另一個略顯狹窄、被粗劣油膩的布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細(xì)長木盒——燕家的祖?zhèn)鲃ο弧Ｄ枪爬系哪举|(zhì)在昏燈下泛著深沉的幽光，毫不起眼，卻穩(wěn)穩(wěn)地占據(jù)了矮幾一角。
“命是真夠硬！”老者頭也不抬，聲音依舊洪亮，話語間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凝重，“河漂子見了都得繞道走的主兒！那肩窩子上的窟窿，再歪半分戳穿肺管子，大羅金仙也甭想拉回來！還有這陰寒氣……嘿！”
他放下手中的劍，拿起石臼，將幾味干枯發(fā)黑的藥材丟進(jìn)去，用一根堅硬的木質(zhì)杵頭開始用力研磨。石杵與石臼內(nèi)壁摩擦，發(fā)出沙啞、枯燥卻極有規(guī)律的“咯吱…咯吱…”聲，在這寂靜而凝滯的空間里反復(fù)回蕩。
“劍也是把狠劍，”老者自顧自地說著，眼角的余光卻似乎總在掃視燕九歌的反應(yīng)，“豁口不少，可那股魂兒還在。可惜啊可惜…”
咯吱…咯吱…研磨聲不緊不慢。
“你身上這把破鐵，外加那個……嗯，木盒子，”老者頓了頓，像是含糊其辭，又像意有所指地指了一下劍匣，“換我這老頭子三顆保命的‘七返還魂丹’，外加連燒三天炕頭，虧大了！”
他絮絮叨叨，如同一個市儈的糟老頭子在算著虧本的買賣。但燕九歌能感覺到，這老者每一次抬眼掠向自己傷口的目光，都銳利得如同探視的針尖，尤其在掠過那劍匣和劍身的傷處時，眼底深處藏著極深的警惕。
燕九歌想開口，喉嚨卻干澀得如同粗糙的砂紙摩擦，只發(fā)出模糊的嗬氣聲。身體仿佛已經(jīng)不是自己的，被一種陌生的沉重和劇痛后的酥麻所占據(jù)，每一次嘗試移動，都像被無形的鎖鏈捆縛。
就在這時，“吱呀——”
一聲酸澀刺耳的摩擦聲，是那扇看似厚重的簡陋木門被人從外面輕輕推開。
一股裹挾著濃郁水汽和湖面蘆葦清香的夜風(fēng)猛地涌入，吹得桌上那盞豆油燈的火苗劇烈地跳躍、顫抖起來，拉長了室內(nèi)幾道搖曳不定的陰影。燈影明滅間，一人蓮步輕移，悄無聲息地踏入了這片昏暗。
來者身量窈窕，一襲素得幾乎不染纖塵的月白長袍，寬袖垂落，在這陋室油煙的空氣中，竟仿佛片塵不染。頭發(fā)簡單地用一根青玉簪松松挽了個道髻，額前幾縷烏黑的碎發(fā)貼在光潔的額角，更襯得肌膚勝雪，眉眼間自有一段清麗絕倫的氣韻。最吸引人的是她的眼睛，那眸子清亮澄澈，宛如昆侖山巔經(jīng)年積雪融化而成的一泓冷泉，沒有絲毫雜質(zhì)，不銳利，不嫵媚，卻偏偏有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沉靜力量，能輕而易舉地穿透人心深處喧囂的塵埃，望進(jìn)最幽微的角落。
她手中端著一個小巧粗糙的陶碗，碗口氤氳著溫?zé)岬陌咨ｏ@然是為病人煎的藥湯。
這女子的出現(xiàn)，就如同將一輪清冷的秋月陡然投入了這污濁昏暗的蘆葦棚屋。原本沉悶的空氣仿佛被滌蕩一清。角落里那一直絮叨著研磨草藥的老人，也在她推門進(jìn)來的瞬間，下意識地收斂了那玩世不恭的口氣，手下研磨的聲音都不自覺放低、放輕了許多。
云清瑤。
燕九歌腦中電光石火般閃過這個名字。正是這女子引開元廷追兵時那驚鴻一現(xiàn)的清冷目光！
此時近距離看，她容色雖帶著幾分連日奔波的淡淡清減，那份天然自成的沉靜與潔凈氣度卻愈發(fā)奪目，仿佛濁世污泥中開出的唯一仙葩。
云清瑤的目光安靜地掃過屋內(nèi)，最終落回燕九歌身上。當(dāng)那雙澄澈如雪的眸子對上燕九歌此刻驚疑、掙扎、戒備且?guī)е鴿庵貍吹囊暰€時，她眼底似乎微微掠過一絲極細(xì)微的波瀾——像初春解凍的冰湖底，掠過的一道誰也無法真正捕捉的暗流。
她的目光在他臉上那深刻的痛楚和因失血過多而格外蒼白的嘴唇上停留了一瞬，隨即移開，并未開口言語。
“他醒了？”依舊是老者那刻意拔高、帶著煙火氣的聲音打破了短暫而微妙的寂靜，似乎想要掩蓋方才那女子進(jìn)來時室內(nèi)瞬間的不同氣氛。他手中的石杵又重重?fù)v了幾下藥渣，發(fā)出更大的沙沙聲。
女子微微頷首，動作如行云流水般自然恬靜。她端著藥碗走近矮榻前，將那碗還散發(fā)著苦香的湯藥放在簡陋的矮幾上，緊挨著那柄傷痕累累的古劍和那毫不起眼的劍匣。碗口升騰的熱氣繚繞在她指尖，白皙的指節(jié)近乎透明。
“他傷及本源，尤其那道邪兵留下的陰寒入骨極深，”云清瑤終于開口，聲音如同昆山玉碎，清泠悅耳，卻帶著一種山泉流淌般的平淡，仿佛只是在陳述一個與自己毫不相干的事實，“尋常草藥僅能吊命，拔除淤毒非一日之功。還需以金針引氣，護(hù)住心脈?！?/p>
她的目光似乎不經(jīng)意地掠過擱在藥碗旁邊的燕家劍匣，在那陳舊油膩的裹布上停留了一瞬，隨即滑開，并未多說一句。
老者哼了一聲，停下?lián)v藥，從腳邊一個破舊的藤條筐里摸出一卷獸皮卷展開，里面寒光閃閃，竟是數(shù)十枚長短不一、細(xì)如毫發(fā)的金針。他將金針卷推到女子面前。
云清瑤神色平靜，伸出兩指拈起一枚最長的金針。她的手指纖細(xì)勻稱，動作如同拈花般優(yōu)雅輕巧。指腹輕輕摩挲過冰冷的針尖，針尾竟瞬間凝結(jié)出一縷幾乎肉眼難辨的、極其細(xì)微的白霜寒氣！
沒有一句多余的言語，無需征詢意見。
她走近榻前，左手手指似緩實快，輕輕拂過燕九歌左肩被毒刺貫穿的傷處周圍幾處大穴！
冰冷！
一股精純?nèi)岷蛥s又帶著透骨寒意的氣流瞬間從她的指尖透入！那原本麻木僵死的肩頭傷處如同被投入萬年寒潭，驟然傳來針刺般的強(qiáng)烈痛感！
燕九歌猝不及防，劇痛之下身體猛地一顫，牽動傷口，額角瞬間滲出冷汗！但那痛楚之后，卻有另一種極其微弱、卻堅韌無比的氣息，如同破開堅冰的涓涓細(xì)流，沿著他體內(nèi)幾乎凍僵的脈絡(luò)艱難地向上，一絲絲涌入肺腑心脈，強(qiáng)行驅(qū)散著盤踞在臟腑深處的陰寒邪氣！
云清瑤右手捏著那枚針尾凝霜的金針，正要下針的瞬間——
“咕噥…”一個含糊、壓抑著痛苦的聲音從燕九歌喉嚨深處溢出。
他那只還能略微移動的左手，竟本能地掙扎著抬起、落下，摸索著，艱難地按向了矮幾上那個緊挨著金針?biāo)幫氲?、毫不起眼的劍匣！仿佛那陳舊的木質(zhì)表面能給他帶來最后一點支撐的力量，又像是瀕死的雛鳥本能地護(hù)住身邊最熟悉最重要的東西。他的動作無力而遲緩，指尖甚至因失力和劇痛而輕微地顫抖著，在粗糙油膩的裹布上摩擦出一道細(xì)微的窸窣聲。
這動作微妙而突兀，打破了療傷的肅穆進(jìn)程。
云清瑤落針的手勢沒有半分停頓，金針行云流水般刺入一處要穴。針尖刺入肌理的剎那，燕九歌只覺那股深入骨髓的奇寒又猛烈了幾分，幾乎將意識凍結(jié)！痛楚讓他腦中一片空白。
她的視線卻微微垂落，眼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淡青色的陰影，眸光不著痕跡地掃過燕九歌那只死死按在劍匣上的手。那眼神依舊平靜如初雪覆蓋的湖面，無悲無喜，無人能窺探其下是否曾起過一絲漣漪，亦或是……一絲早已了然于心、卻深藏不露的了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