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魯臺的身影如同濃墨滴入死水,無聲地漾開一圈令人窒息的威壓。斗篷邊緣那抹猩紅紋路在火把跳躍下,如同活物般緩緩蠕動。他修長、蒼白的手指輕輕摩挲著那枚淬毒的三棱棱刺,烏黑的指甲在火光下泛著不祥的幽光。
“燕家……余孽?”他薄唇微啟,聲音如同毒蛇在枯骨上游走,沙啞、陰冷,帶著一絲近乎愉悅的玩味,每一個字都像冰針扎入骨髓,“命倒比洞庭湖的野草還賤,凍不死,毒不死?” 兜帽的陰影遮住了他大半張臉,唯有那目光,如同兩點來自九幽寒獄的磷火,穿透距離,死死烙在燕九歌身上。那目光里沒有憤怒,只有一種居高臨下的、審視獵物垂死掙扎的冰冷興味。
燕九歌渾身劇震!那聲音如同無形的鉤子,狠狠撕開了記憶深處最血腥、最慘痛的封印!
眼前火把的光芒瞬間扭曲、燃燒、蔓延!陋室的蘆葦棚頂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沖天烈焰!江南燕家鑄劍山莊那熟悉的雕梁畫棟在火舌中呻吟、坍塌!父母臨死前被火光映照得慘白如紙的面容,仆役們凄厲絕望的慘嚎,還有那個立于火海之前、披著元廷官服、蒼白手指輕撫腰間彎刀的身影——與眼前這黑袍人,完美重合!
“爹!娘——!” 一聲撕心裂肺、混雜著無盡血淚的嘶吼從燕九歌喉嚨深處爆發(fā)出來!這吼聲不是用喉嚨發(fā)出,而是從被仇恨燒穿的魂魄中噴涌而出!一股難以言喻的灼熱洪流瞬間沖垮了云清瑤金針構筑的冰寒防線,在他早已枯竭的經脈中瘋狂奔涌!
他雙目赤紅如血,身體因極致的憤怒和痛苦劇烈地痙攣著,那死死抓住紫檀劍匣的左手,指節(jié)因用力過猛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咯咯”聲!手腕崩裂的傷口鮮血狂涌,殷紅的血珠如同斷了線的赤珠,顆顆砸落在劍匣那深紫近黑的檀木胎上!
“嗡——!”
那沉寂下去的紫檀劍匣,如同被滾燙的鮮血喚醒的兇獸,匣身猛然爆發(fā)出比方才更強烈、更尖銳的震顫!這一次,不再是曇花一現(xiàn)的無形氣勁!暗紅深沉的木紋仿佛活了過來,無數(shù)道肉眼可見的、細如發(fā)絲的暗金流光在匣體表面疾速流竄、匯聚!一股蒼涼、古老、卻飽含不屈殺伐意志的氣息如同沉睡的火山轟然噴發(fā),將整個蘆葦棚屋的空氣都擠壓得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燕九歌身下的矮榻“咔嚓”一聲碎裂!他竟憑著這股源自血脈深處、被滔天血仇點燃的瘋狂力量,硬生生挺起了上半身!赤紅的目光越過擋在前方的素白身影,如同兩柄燒紅的烙鐵,死死釘在阿魯臺身上!
“阿!魯!臺!” 他口中每一個字都帶著血腥味,如同野獸瀕死前的咆哮,沙啞、破碎,卻蘊含著要將對方生吞活剝的恨意!
阿魯臺兜帽下的嘴角似乎極其細微地向上牽動了一下,像是在欣賞一出絕妙的戲劇。那玩味的目光掃過燕九歌噴火的眼睛,掃過他身下碎裂的木榻,最終落在那嗡鳴不止、暗金流竄的紫檀劍匣上,眼底深處掠過一絲冰冷的貪婪。
“燕家‘鎮(zhèn)岳’?果然……有點意思。” 他手中那枚淬毒棱刺停止了轉動,烏黑尖銳的鋒刃,悄無聲息地對準了燕九歌的心口,“可惜,寶貝蒙塵,明珠暗投。此物在你手中,辱沒了它昔日鋒芒?!?最后一個字落下,他那只戴著黑色金屬手套的右手,極其緩慢、卻又帶著一種掌控一切的可怖穩(wěn)定,向前平推而出!
沒有風聲,沒有厲嘯!
一股無形無質、卻陰寒刺骨到極點的精神意念,如同億萬根淬毒的冰針,無視了空間距離,瞬間刺向燕九歌早已被血仇燒得千瘡百孔的識海!正是變天擊地大法中操控精神、摧魂奪魄的歹毒法門!
“呃啊——!”
燕九歌如遭萬蟻噬心,頭顱猛地向后仰去,脖頸青筋暴凸如虬龍!眼前父母血淋淋的幻象驟然清晰百倍,耳邊仿佛有無數(shù)怨魂在凄厲哭嚎,撕扯著他的理智!那剛剛被血仇點燃的灼熱力量,仿佛被投入了萬載玄冰的深淵,瞬間凍結、遲滯,身體控制權在瘋狂流失!
“守住心神!” 一聲清叱如冰泉漱石,驟然在燕九歌混亂的識海中炸響!
一直擋在他身前的云清瑤終于動了!她清麗的容顏在搖曳火把下顯得格外肅穆,月白道袍無風自動。在阿魯臺精神秘術發(fā)出的剎那,她雙手已然閃電般在胸前結?。∈咐w纖,變幻如蓮華綻放,速度快得只留下片片殘影!一股精純、堅韌、如昆侖萬載寒冰般澄澈凜冽的氣息,瞬間以她為中心蕩漾開來!
“冰魄鎮(zhèn)魂!”
隨著一聲低喝,她雙掌猛地向前一推!并非擊向阿魯臺,而是印向燕九歌劇烈顫抖的后心!
“轟!”
一股遠比之前施針時更精純、更浩瀚的寒冰內力,如同決堤的冰河,洶涌澎湃地灌入燕九歌幾乎被邪念凍結的經脈!這股力量并不霸道,卻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鎮(zhèn)”意,如同在驚濤駭浪中投下萬鈞冰山!所過之處,那些瘋狂撕咬燕九歌神魂的陰毒意念如同沸湯潑雪,發(fā)出滋滋的消融聲,被強行壓制、驅散!
燕九歌赤紅的雙眼猛地恢復一絲清明!那源自血脈、源自紫檀劍匣共鳴的灼熱力量,如同被寒冰包裹的熔巖核心,非但沒有熄滅,反而在冰魄之力的鎮(zhèn)壓下,被壓縮、凝聚,變得更加狂暴而精純!他喉嚨里發(fā)出野獸般的低吼,那只抓著劍匣的手,仿佛要將自己的骨血都融入那冰冷的檀木之中!
“哼!昆侖冰心訣?”阿魯臺兜帽下的目光第一次真正落在云清瑤身上,帶著一絲意外和更深的冰冷,“張中老道的關門弟子?難怪能尋到此處!” 他平推的右手五指驟然一收,變推為抓!
“赤練鎖心!”
那原本無形無質的精神攻擊瞬間轉化!陰寒歹毒的氣息凝成一股,不再是分散攻擊,而是化作一條肉眼可見的、由無數(shù)扭曲怨魂虛影糾纏而成的暗紅“鎖鏈”,帶著刺耳的尖嘯,無視了云清瑤的掌力阻隔,如同活物般,毒蛇吐信般直噬燕九歌眉心!這一擊,凝聚了他“血煞掌”的兇戾本源,專破護身罡氣,鎖拿神魂!
云清瑤臉色微變,印在燕九歌后背的雙掌內力急催!“冰魄”光華大盛,試圖凍結那條惡念鎖鏈!但那鎖鏈蘊含的怨毒意念太過凝聚、太過兇戾,冰魄之力竟只能稍稍遲滯其速度,無法完全阻隔!
鎖鏈前端那猙獰的怨魂鬼首,裂開無聲的利齒,距離燕九歌眉心已不足三尺!
生死一線!
就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
“狗韃子!看招!”
一聲嘶啞暴喝如同炸雷,從阿魯臺側后方的黑暗蘆葦蕩中驟然響起!緊接著,一道烏沉沉、帶著濃烈腥風與刺鼻硫磺氣味的影子,如同出膛的炮彈,猛地砸向阿魯臺的后心!正是先前沖出去的老漁夫!他竟不知何時潛行迂回,無聲無息地摸到了阿魯臺身后!
那擲出的東西,赫然是他之前搗藥的石臼!里面殘余的赤陽藤根藥渣混合著烈酒和某種秘制硫磺粉末,此刻被內力引燃,化作一團熊熊燃燒、散發(fā)著惡臭毒煙的火球!
阿魯臺那古井無波的臉上終于掠過一絲真正的慍怒!對付燕九歌和云清瑤本是手到擒來,這如同泥鰍般滑溜的老東西卻一再攪局!他不得不分神!
抓向燕九歌眉心的暗紅鎖鏈微微一滯!阿魯臺身形如同鬼魅般原地一個模糊,那團燃燒的毒火石臼擦著他斗篷邊緣飛過,“轟”地一聲砸在遠處蘆葦叢中,爆開一團更大的火光和濃煙!
雖然只是剎那的分神,對云清瑤已是天賜良機!
“破!”
她清叱一聲,印在燕九歌后背的雙掌猛地一震!一股更精粹的冰魄寒力,混合著她自身一縷本命真元,毫無保留地沖入燕九歌體內,硬生生撞在那條因阿魯臺分神而稍顯虛浮的怨魂鎖鏈之上!
“嗤啦——!”
如同燒紅的烙鐵浸入冰水!暗紅鎖鏈被這內外交攻的冰魄之力強行撕裂、震散!無數(shù)怨魂虛影發(fā)出無聲的尖嘯,瞬間湮滅!
“噗!” 全力施為之下,云清瑤臉色驟然一白,一縷刺目的鮮紅順著她緊抿的唇角悄然溢出,滴落在月白道袍前襟,宛如雪地紅梅。
“走!” 她強壓翻騰的氣血,左手閃電般抓住燕九歌因脫力而松開了劍匣的手臂,右手袖袍猛地向后一揮!
“呼——!”
一股沛然柔和的冰風平地卷起,將地上碎裂的矮榻木塊、散落的藥渣、連同那柄古樸鐵劍和嗡鳴漸息的紫檀劍匣,一股腦兒卷入風中!她身形如同失去了重量的流云,借著這一揮之力,帶著燕九歌,撞向蘆葦棚屋側面一處早已被火把熏得焦黑的薄弱墻壁!
“嘩啦!”
本就搖搖欲墜的蘆葦墻壁被撞開一個大洞!冰風裹挾著兩人和雜物,如同離弦之箭,沒入棚外冰冷刺骨的夜霧和濃密的蘆葦深處!
“想走?!” 阿魯臺震怒的聲音如同寒冰炸裂!他身形一晃,正要追出,側后方黑暗中一道刁鉆狠辣的勁風已襲至后腰——是老漁夫拼死纏斗的殺招!
阿魯臺眼中戾氣暴漲,反手一掌拍出!赤紅如血的掌印帶著刺鼻腥風,與老漁夫枯瘦的掌影硬撼一記!
“砰!”
悶響聲中,老漁夫如同斷線風箏般倒飛出去,撞斷數(shù)根粗壯蘆葦,沒入黑暗,只留下一聲壓抑的痛哼。
阿魯臺看也不看,黑袍鼓蕩,人已如鬼魅般朝著云清瑤消失的方向疾追而去!門外殘余的紅襖銳卒如夢初醒,呼喝著也追了下去。原地只留下破敗燃燒的蘆葦棚屋,滿地狼藉,以及空氣中濃得化不開的血腥、焦糊與冰寒交織的詭異氣息。
冰冷的湖水再次包裹全身,刺骨的寒意如同無數(shù)鋼針扎入傷口。燕九歌的意識在極度的痛苦與冰寒中沉浮,仿佛隨時會徹底熄滅。但這一次,他沒有沉淪。
云清瑤的手緊緊抓著他的手臂,那觸感冰涼如玉,卻傳遞著一股堅韌的力量。冰魄鎮(zhèn)魂的余威仍在體內流轉,如同一層薄冰覆蓋在沸騰的熔巖之上,勉強維系著他最后一絲清明。他能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在冰冷的湖水中被快速拖行,耳畔是水流急速掠過的呼嘯,以及遠處隱約傳來的追兵呼喝和銳器破開蘆葦?shù)穆曧憽?/p>
紫檀劍匣就在身側,被云清瑤的冰風裹挾著,緊貼著他的身體。匣身那暗金的流光已然沉寂,但方才那血脈相連、被血仇徹底點燃的灼熱感,卻如同烙印般深深刻在他的神魂深處。阿魯臺那張蒼白陰鷙的臉,那淬毒棱刺的烏光,父母在火海中的身影……所有的恨意、痛苦、不甘,都被那冰魄之力強行壓縮、凝聚,在他枯竭的丹田和殘破的經脈中,化作一顆不斷搏動、灼熱如巖漿的核心。它不再散亂,不再狂暴,而是帶著一種近乎毀滅的沉凝。
不知在冰冷的湖水中潛行了多久,追兵的聲音漸漸被水聲和風聲吞沒。前方牽引的力量猛地一滯,燕九歌感覺自己被拖上了一處堅實的所在。冰冷的空氣再次涌入肺腑,他劇烈地嗆咳起來,每一次咳嗽都牽扯著全身的傷口,帶來撕裂般的劇痛。
他勉強睜開沉重的眼皮。眼前不再是燃燒的蘆葦棚,而是一處隱蔽在巨大山巖下的天然淺洞。洞口被茂密的水生藤蔓垂落遮掩,月光透過縫隙,在濕漉漉的洞壁上投下斑駁的光影。洞內狹窄,僅容數(shù)人,地上鋪著些干燥的枯草。
云清瑤背對著他,正將紫檀劍匣和那柄鐵劍小心地放在枯草上。她月白的道袍濕透了,緊貼在身上,勾勒出清瘦而挺拔的輪廓。方才在棚屋中強行對抗阿魯臺精神秘術、又催動冰魄鎮(zhèn)魂和攜物飛遁,顯然消耗巨大。此刻她肩頭微微起伏,似乎在極力調息,但燕九歌能看到她垂在身側的手,指尖仍在難以控制地微微顫抖。
“咳…咳咳……”燕九歌又咳出一口帶著冰碴的黑血,聲音嘶啞得如同破鑼,“多…多謝……”
云清瑤沒有回頭,只是輕輕擺了擺手,動作顯得有些疲憊。她走到洞口,小心地撥開藤蔓一角,向外凝望了片刻。月光勾勒出她清冷而緊繃的側臉。
“他們…暫時甩開了?!彼穆曇粢琅f平靜,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和虛弱,“此地亦非久留。阿魯臺精神秘術已鎖定你我氣息,追魂索命,不死不休?!?她轉過身,澄澈的眸子落在燕九歌身上,那目光仿佛能穿透他強撐的軀殼,看到他體內那團被冰封的、瀕臨爆發(fā)的灼熱巖漿。
“你體內那股源自血仇與劍匣共鳴之力,兇戾異常,如野馬脫韁?!彼従徸呓?,蹲下身,目光掃過他肩頭和手臂再次崩裂、被湖水泡得發(fā)白的傷口,以及那因死死抓握劍匣而在掌心留下的深紫色淤痕,“尋常藥物已難壓制其反噬,更遑論對抗阿魯臺精神秘術之侵擾?!?她的指尖輕輕拂過他手腕附近的幾處穴位,一縷細微的冰寒氣息透入,試圖再次壓制那蠢蠢欲動的灼熱。
燕九歌身體本能地一顫,那冰寒氣息如同引線,瞬間點燃了他體內那顆被壓縮的“熔巖核心”!一股比之前棚屋中更猛烈、更精純的灼熱洪流轟然炸開!它不再是無序的奔涌,而是帶著一種近乎本能的、沿著某種玄奧路徑運轉的雛形!
“呃!” 他悶哼一聲,額頭瞬間青筋暴起,冷汗如漿涌出!那灼熱力量瘋狂沖擊著云清瑤的冰魄之氣,兩股力量在他經脈中激烈交鋒,如同冰火相煎!劇痛幾乎讓他再次昏厥!
云清瑤指尖的冰藍光芒驟然一盛,強行壓住這股反噬!她清冷的眸中閃過一絲凝重,更有一絲……難以言喻的決斷。
“唯今之計……”她的聲音在寂靜的石洞中顯得格外清晰,一字一句,敲在燕九歌因痛苦而混亂的心神上,“唯有昆侖‘洗劍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