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是一座奇特的建筑，有些房間永遠緊鎖，有些走廊卻在不經(jīng)意間向你敞開。對我而言，
十七醫(yī)院就是那個我最不愿意再次走入的回廊，然而命運總是善于開玩笑，
將我們最想逃避的東西重新擺到面前。多年前的一個雨夜，我躺在十七醫(yī)院三樓的病房里，
望著天花板上蔓延開來的水漬，形狀像極了一張哭泣的人臉。雨點敲打著窗玻璃，
走廊里傳來匆忙的腳步聲和推車的輪子聲。我記得自己發(fā)著高燒，
意識在現(xiàn)實與幻覺之間搖擺?！绑w溫還是沒降下來?！币粋€年輕護士的聲音隔著簾子傳來。
“加大劑量，主任說不能讓她再這樣燒下去了?！蹦觊L些的醫(yī)生回應(yīng)道。
針頭刺入皮膚的瞬間，我感到一陣冰涼順著血管蔓延。然后一切開始旋轉(zhuǎn)，
天花板上的水漬人臉仿佛活了過來，張開嘴對我說著什么。我努力想聽清，
卻只捕捉到支離破碎的音節(jié)?！跋蚯翱?..一晚...”這是什么意思？我試圖問出口，
但喉嚨干澀得發(fā)不出聲音。然后黑暗吞噬了我。醒來時雨已經(jīng)停了，
陽光透過百葉窗的縫隙在地板上切出明暗相間的條紋。我的燒退了，
但腦子里像是被抽空了一樣，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被遺忘在了高燒的迷霧中?！澳阈蚜?？
”護士走進來檢查我的情況，“昨晚可真嚇人，燒到40度，說了一夜胡話。
”“我說什么了？”我急忙問。護士笑了：“聽不清，就記得你老是重復‘向前看’什么的。
可能是做夢了吧?！辈皇菈?。我清楚地知道，我丟失了某種重要的東西。出院那天，
我站在醫(yī)院門口，望著車來車往的街道，突然感到一陣莫名的心悸。
仿佛有顆子彈從某個方向飛來，不是真實的子彈，而是某種尖銳的、能擊穿靈魂的記憶。
那顆子彈真的存在過嗎？一我們從塔前門相識。那是高中入學第一天，九月的陽光還很烈，
照在校門口那座仿古塔樓上，投下長長的陰影。我拖著沉重的行李箱，手里攥著錄取通知書，
汗?jié)竦氖中膸缀跻鸭垙埥??！靶枰獛兔?？”一個清脆的聲音從身后傳來。我轉(zhuǎn)身，
看見一個女孩站在陽光下，馬尾辮高高扎起，眼睛亮得像含了整個星河。
她指了指我笨重的行李箱：“宿舍樓還有段距離呢，我?guī)湍闾б欢?？”這就是婷月。
后來她說，那天她原本已經(jīng)走過去了，又折返回來，因為看我“一臉即將溺水的表情”。
我們并排走在校園的主干道上，路兩旁是枝繁葉茂的梧桐樹，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灑下來，
在我們身上投下斑駁的光點。“我叫婷月，生日是十月十號，你呢，叫什么？
”她輕松地拉著我行李箱的一角，實際上并沒減輕多少重量，
但那份善意讓我緊繃的神經(jīng)松弛了下來?！靶廊弧！蔽液唵巫晕医榻B，
不太習慣和陌生人交談。“欣然？很好聽的名字，聽起來就讓人心情愉悅。
”她笑起來有兩個淺淺的梨渦。我愣了一下：“我們才剛認識?！薄案杏X唄，”她眨眨眼，
“我看人很準的?！焙髞硎聦嵶C明，婷月看人并不總是很準，尤其是對自己親近的人，
她總是傾向于看見她愿意相信的那一面。但在那個初遇的秋日，我確實比平時健談了許多，
甚至跟她分享了來學校路上的窘事——我坐反了公交車，差點錯過了報到時間?！肮?，
”她笑得直不起腰，“你這人太有意思了?！比伺c人之間的關(guān)系就是這么奇妙，
有些人你相處多年依然隔著一層紗，有些人卻在相遇的瞬間就感覺已經(jīng)認識了很久。
我和婷月之間屬于后者，盡管我們的性格天差地別——她外向活潑，朋友眾多；我內(nèi)向沉默，
不善交際。那天我們互相加了微信，道別時她說：“以后就是朋友啦，
有什么需要幫忙的盡管說?！蔽乙詾檫@只是客套話，沒想到婷月是認真的。
高中生活比我想象中艱難。陌生的環(huán)境，陌生的同學，還有難度陡增的課程，
所有這些讓我無所適從。而我常常喜歡一個人躲在圖書館的角落，或者坐在操場邊的長椅上，
看別人三五成群地聊天嬉笑?！澳阍趺蠢鲜且粋€人呆著？”婷月有一次找到我，
直接在我旁邊的空位坐下，“我們班有幾個女生注意到你了，說你挺神秘的?！薄安皇巧衩?，
只是不知道該怎么融入。”我老實承認。婷月歪著頭看我：“做自己就好啦，干嘛非要融入？
不過如果你想認識新朋友，我可以幫你介紹?！蔽覔u搖頭。那時的我還不知道，
這種自我封閉的狀態(tài)會成為后來諸多問題的根源。婷月沒有因為我的拒絕而退縮，
反而經(jīng)常來找我。我們會一起去食堂吃飯，周末偶爾一起去圖書館學習。我總是夸她，
夸她好看，夸她聰明，夸她人際交往能力強。而我也是真的喜歡她，
我知道我見到她就會控制不住的看著她，看她的表情看她的眼神?！澳阋埠軈柡Π?，”她說，
“上次數(shù)學小測你全班第一呢，那道大題全班就你一個人解出來了。
”我有些驚訝：“你怎么知道？”“你們班學習委員是我初中同學，”她狡黠地一笑，
“我還知道更多呢，比如你作文被語文老師當范文了，但上課老師讓你朗讀你卻拒絕了。
”我感到臉頰發(fā)燙：“我不喜歡在很多人面前說話?！薄翱吹贸鰜?，”婷月笑著說，
“但你知道嗎？你越是這樣，別人越覺得你難以接近。
”我沉默了一會兒：“我不知道該怎么改?！薄奥齺?，”她拍拍我的肩膀，
“先從和我多說話開始?！倍叨悄?，學校組織了一次為期三天的郊游，
去市郊的一個生態(tài)園學習實踐。我和婷月都被分在了第二組，同組的還有另外八個同學。
生態(tài)園的住宿條件一般，我們住的是六人間，男生女生分開住，但都在同一棟樓里。
第一天晚上，大家都很興奮，遲遲沒有人睡意?！拔覀儊碇v鬼故事吧！
”同組的一個男生提議。大家紛紛響應(yīng)，只有我皺起了眉頭。我從小就不敢聽鬼故事，
一聽就會做噩夢?！斑€是別了吧，”婷月出言阻止，“明天還要早起呢。
”提議的男生有些失望，但也沒再堅持。大家又聊了會兒天，陸續(xù)睡著了。深夜，
我被雷聲驚醒。窗外下起了暴雨，風吹得窗戶嗡嗡作響。我躺在床上，
突然感到一陣莫名的心慌，那些年被壓抑的恐懼似乎都被這場暴雨激活了。
然后我聽見了細微的哭泣聲。我屏住呼吸仔細聽，聲音似乎是從隔壁傳來的。
女生房間就在我們隔壁，隔音效果很差。是婷月的聲音。我猶豫了一下，還是悄悄爬起來，
走到門外?？蘼暩逦?，確實是從女生房間傳出來的。我在門口徘徊，
不知道是否應(yīng)該敲門詢問。就在這時，門開了。婷月站在門口，臉上還掛著淚痕?？匆娢?，
她明顯嚇了一跳?！澳阍趺?..”她壓低聲音。“我聽見哭聲，”我也小聲回答，
“你沒事吧？”婷月?lián)u搖頭，又點點頭，表情復雜。她示意我到走廊盡頭的休息區(qū)說話。
“我做噩夢了，”我們坐在休息區(qū)的沙發(fā)上，婷月抱著膝蓋，聲音還有些顫抖，
“夢到我從高處墜落，一直墜，一直墜，永遠落不到底。”“只是夢而已?！蔽冶孔镜匕参俊?/p>
“不只是夢，”她抬起頭，眼睛在昏暗的光線中閃著光，“我恐高，從來沒告訴過別人。
白天我們在那個高空棧道上走的時候，我差點暈過去?！蔽一叵肫饋?，
白天的確走過一段玻璃棧道，婷月當時的臉色確實不太好，但我以為她只是累了。
“你可以不參加那個項目的?！薄拔也幌氡惶厥鈱Υ彼恋裟樕系臏I痕，
“也不想讓別人覺得我弱?！蹦且豢?，我看到了婷月強大外表下的脆弱。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恐懼和軟肋，只是有些人更善于隱藏。“我也不敢聽鬼故事，
”我突然坦白，“一聽就會做噩夢，好幾天睡不好覺。
”婷月驚訝地看著我：“那你剛才怎么不說？”“和你一樣，不想被特殊對待。
”我們相視而笑，一種奇妙的默契在那一刻建立起來。窗外的雨聲漸小，雷聲也遠去了。
“謝謝你，”婷月輕聲說，“我現(xiàn)在感覺好多了。”“我也是。”回到床上后，
我久久不能入睡。那晚的遭遇讓我和婷月的關(guān)系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
我們不再是普通的同學朋友，而是共享了彼此脆弱一面的人。這種聯(lián)結(jié)讓我感到溫暖，
也很興奮。三郊游回來后，我和婷月走得更近了。我們幾乎形影不離，一起上課，一起吃飯，
一起自習。同學們開始開玩笑說我們像連體嬰，有些人甚至傳言我們在談戀愛?！皠e理他們，
”婷月對此不以為意，“他們就是閑的?！钡夷芨杏X到，
我們之間的關(guān)系確實在發(fā)生某種變化。至少對我來說，婷月已經(jīng)不僅僅是一個朋友那么簡單。
我會注意她每天穿什么衣服，扎什么發(fā)型，和什么人說了話。如果她和其他同學走得太近，
我會感到莫名的煩躁。這種情緒讓我害怕。我從來沒有過這樣的體驗，
像是有什么東西在體內(nèi)瘋狂生長，不受控制。一個周五的下午，我們躺在學校操場的草坪上，
看著天空中的云彩慢慢飄過。那是五月份，天氣溫暖但不炎熱，微風拂過臉頰，
帶來青草的氣息?！澳阌袥]有想過未來什么樣？”婷月突然問。“偶爾。”“我想離開這里，
去一個大城市，最好靠海。”她閉上眼睛，嘴角帶著微笑，“每天早上被海浪聲喚醒，
晚上看著夕陽沉入海平面?！薄奥犉饋砗苊篮谩！薄澳隳兀磕阆肴ツ睦?？”我沉默了一會兒。
實際上，我很少思考未來，或者說我不敢思考。未來對我來說像是一片濃霧，看不清方向。
“我不知道，”我老實說，“可能就留在這里吧。”婷月轉(zhuǎn)過頭看我：“不會吧？
你成績這么好，可以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薄安皇浅煽兊膯栴}，”我斟酌著用詞，
“我覺得我還沒有準備好面對...更大的世界。”婷月?lián)纹鹕碜樱?/p>
認真地看著我：“你總是這樣，欣然。你把自己局限在一個小圈子里，不愿意走出來。
但其實外面的世界沒有你想象的那么可怕?！薄拔抑??！蔽艺f，但心里并不真的相信。
我們之間的第一次分歧就這樣悄無聲息地出現(xiàn)了。不是激烈的爭吵，
而是對未來的不同想象和期待。這種分歧在當時看來微不足道，卻像一顆種子，
悄悄埋在了我們關(guān)系的土壤里。隨著高三臨近，學習的壓力越來越大。
我和婷月都希望能夠考上理想的大學，但我們的目標并不一致。
她想去的是一所遠離這里的沿海名校，而我只是希望留在本省，最好能是本市的大學。
“你可以考得更好的，”婷月看著我的模擬志愿表，不解地問，
“為什么要把所有志愿都填成本地的學校？”“我習慣這里了?！蔽液唵蔚卣f，
我并沒有解釋更深層的原因——我對陌生環(huán)境的恐懼，對改變的抗拒，
所有這些我都羞于啟齒。婷月?lián)u搖頭，但沒有再勸。
那時我們已經(jīng)很少有時間像以前那樣閑聊了，大多數(shù)時間都被做題和復習填滿。即使在一起，
話題也繞不開學習和考試。我感到我們之間的距離在慢慢拉大，像是兩條曾經(jīng)交匯的河流，
又開始朝著不同的方向流去。我試圖忽視這種感覺，告訴自己等高考結(jié)束一切都會好起來。
但我錯了。四高考前一個月，學校放了三天假讓我們自行調(diào)整狀態(tài)。
我本來計劃和婷月一起去圖書館復習，但她臨時說家里有事，不能來了。
她正和一個男生并肩走著，笑得十分開心。那個男生我也認識，是隔壁班的體育特長生，
叫王璟。他高大帥氣，是很多女生暗戀的對象?？粗麄冇H密的姿態(tài)，我感到胸口一陣悶痛。
那天晚上，我給婷月發(fā)了條微信，問她今天去了哪里。她很快回復：“就在家復習啊，好累，
準備睡了。”我看著那條消息，手指懸在屏幕上方，久久沒有回復。她撒謊了。為什么？
是因為和王璟在一起嗎？他們是什么關(guān)系？一連串的問題在我腦海中盤旋，
但我一個也沒有問出口。我害怕聽到答案，害怕證實自己的猜測。
也害怕正視自己對婷月的感情。第二天見到婷月時，我表現(xiàn)得一切如常。
她似乎也沒有察覺我的異常，依舊像往常一樣和我討論題目，分享復習資料。但我能感覺到，
有什么東西已經(jīng)改變了。高考前的最后一周，婷月突然告訴我，她不能再和我一起復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