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嘰啾——”
春聞鳥語,夏聽蟬鳴。
江寒被山鳥的啁啾喚醒,悠悠自青石小憩中醒轉。
他抬手取下覆面的斗笠。葉隙間漏下的斑駁陽光有些刺眼,他不禁瞇了瞇眼。
起身略醒神,雙腳便又探入嘩嘩作響的山澗。
清涼溪水驅(qū)散了殘存的慵懶。江寒趟著水,走向放置魚簍的石縫。
提起魚簍,水珠嘩啦啦瀝下。
湊近簍口瞧去。
簍底躺著幾條不足一指長的小雜魚,還有一小撮寸許長、通體晶瑩的河蝦。
“今兒魚少了,大白該不高興嘍?!?/p>
他自語著,嘴角卻噙著一抹笑意。
接著,他將魚簍在河水中用力一抖,甩干水漬,踩著溪水回到岸邊。
穿好草鞋,江寒彎腰挑起擱在溪邊的柴擔,掛上魚簍。抬眼望向蔥郁山林,眉梢微揚。
不知何時,林間漫起了大霧。蜿蜒山徑在濃霧中若隱若現(xiàn)。
按常理,日頭漸高,山霧該散。江寒卻忽然闔上雙眼。片刻,眉宇舒展,嘴角似要揚起,又悄然平復。
他將斗笠往頭上一扣,挑著擔子,身影便沒入了濃霧之中。
不一會兒,嘹亮的歌聲穿透霧靄,在林中悠揚回蕩:
“世人都曉神仙好,
惟有功名忘不了!
古今將相在何方?
荒冢一堆草沒了。
世人都曉神仙好,
只有金銀忘不了!
終朝只恨聚無多,
及到多時眼閉了。
………”
江寒循著記憶中下山的小徑,踏霧而行,歌聲不絕。
霧林深處,春蟲鳴聲依舊喧闐,卻不見往日常遇的三五身影,仿佛都羞怯地藏匿于氤氳之中。
江寒渾然不覺。
柴擔在他肩頭悠悠起伏,一步一晃,自在安然。
不知行了多久,霧氣漸稀,登上一處山崗。
峭壁邊,一棵虬枝盤結的蒼勁老桃樹下,涼亭臥著一方平整的青石大桌。磐上,二人正對弈。
一位額骨高聳、身著粗布衣的老者,一位白衣飄飄、氣質(zhì)儒雅的中年文士。
二人全神貫注于棋盤,似未察覺江寒到來。
江寒挑著擔,緩步走近。
卸下?lián)?,靜立一旁,默然觀棋。
石桌旁,對弈二人依舊你一子、我一子,落子無聲。
三人默然,唯余山風掠過山崖,拂動桃葉嘩嘩作響。
棋子落枰,清脆如珠落玉盤。
這般靜默持續(xù)了片刻。
一個聲音忽地打破了寧謐:
“老人家,這子落在此處恐怕不妥。若黑子在此,白子必以‘七星連飛’強攻?!?/p>
說話的正是觀棋的江寒。他指向棋盤一處,略帶歉意地笑了笑。
此言一出,平靜頓破。
中年儒士詫異地抬眼看向江寒,眸中精光微閃。
布衣老者則眉頭緊鎖,斜睨了他一眼,冷哼道:
“哼!”
“觀棋不語真君子!無知莫要妄言!老夫此乃虛晃一招。”
老者語帶玄機,原本懸空的手一頓,黑子轉而落在另一處。
“這招更臭?!苯涌凇?/p>
話音未落,儒士指間白子已如電落下!
“攻!”
一子定局,白子生生絞殺黑子七八目。
布衣老者眉梢劇烈跳動,瞥見對面老友極力壓抑的嘴角,再狠狠瞪了江寒一眼,意味深長道:
“小子,‘睫在眼前看不見,道非身外該何求’?莫要誤了機緣!”
“恕罪,老人家,是我多言了?!苯荒樸露?。
老者這才滿意地捋了捋胡須,點頭拾起黑子,繼續(xù)對弈。
只是,未過多久。
布衣老者將手中黑子往已成死局的棋盤上一擲,氣急敗壞地指著江寒:
“豎子不可教也!就你會下?你來!”
“老夫本念你樵歌有緣,欲贈一場機緣!罷了!罷了!”
老者本因證道突破,心境暢然出關,聞樵歌而覺有緣,心生提攜之意,豈料被這小子攪得心煩意亂,竟在自己面前淪為“臭棋簍子”!
也罷!此子無緣,更無道心!
言畢,袍袖猛地一揮!
霎時間,山崗狂風驟起!四面八方的云霧如有靈性,滾滾翻涌,瞬間將江寒吞沒!
“哼!此子與老頭子無緣,怪只怪他靈竅未開!提點得那般分明,他卻懵然不悟,白白壞了老頭子雅興!”老者兀自吹胡子瞪眼,對儒士抱怨。
儒士見老友吃癟,心中暗笑,面上卻不動聲色,頷首附和:
“‘道在近前不識仙’,這位小哥確無慧根。不過,兄長這手‘夢引’神通,當真高明。”
“呵呵,證道后偶得的小術罷了,不值一提?!崩险咝那樯造V,捋須道,“料這小哥在山下青石醒來,也只當南柯一夢!”
話音剛落,一個帶著幾分玩味的聲音,卻在二人耳畔悠悠響起:
“哦?是么?”
“哧溜——”
話音落處,山崖翻騰的云霧如潮水般急速退散。
一個身影重新顯現(xiàn)。
正是方才被云霧吞沒的江寒。
斗笠下,他似笑非笑的目光掃過兩位驚愕的當世高人。
“你……你怎會還在?”老者難以置信地盯著本該消失的樵夫小哥。
微拂袖,石上酒壺若得靈引,凌空激出一道玉練,貫入江寒喉間:
“此釀甚佳!”
“今日興致已盡,方才之事,便不計較了?!?/p>
江寒朗聲一笑,同樣袍袖輕揮。
剎那間,山河易形,云散霧消!
布衣老者與儒士只覺眼前一黑。
再睜眼時,涼亭依舊,老桃樹如故。
只是二人面前的棋盤,已非方才殘局。
四目相對,眼中俱是翻江倒海般的驚駭!
他們以為編織夢境困住了樵夫,殊不知,困于夢中的,竟是他們自己!
“這位小哥……是高人!”二人心中同時滾過驚雷。
老者臉上青紅交織,羞赧難當。
這臉面,丟得委實太大了!
此時,山下那悠揚的山歌再度傳來。
只是二人極目遠眺,再也尋不見那位樵夫小哥的半點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