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書。
沈望舒捏著那張輕薄卻重逾千斤的紙，指尖冰冷，血液卻在耳中轟然作響。
明日，便是她與晉王君珩的大婚之期。
整個晉王府上下早已張燈結(jié)彩，紅綢如火。
可此刻，她目光艱難地往下移，掠過那些華麗繁復(fù)的官印紋路，死死釘在落款的名字上——君珩，蘇明月。
蘇明月……當(dāng)朝丞相蘇承恩之女，名動京華的才女、被譽(yù)為“洛神再世”。
她的名字，怎么會和自己的未婚夫并列在一張婚書之上？
而且，婚期……竟也定在明日！
一陣天旋地轉(zhuǎn)的眩暈猛地襲來，沈望舒身子晃了晃，下意識地伸手扶住身旁冰冷的廊柱。
那冰冷的觸感順著指尖一路竄到心窩，激得她打了個寒顫。
廊外春日正暖，她卻只覺得一股寒氣從骨髓深處往外滲，四肢百骸都凍僵了。
“不…不可能……”
她喃喃自語，聲音輕得如同囈語，破碎在暖融的空氣里。
一定是哪里弄錯了。
君珩呢？
他此刻在哪里？
她要立刻找到他，親口問他！
這荒謬絕倫的婚書，必定是假的！
這個念頭如同溺水之人抓住的浮木，給了她一絲虛弱的力氣。
她攥緊了那張刺目的婚書，指節(jié)用力到泛白，幾乎要將它揉碎在掌心。
裙裾翻飛，她像一縷失了魂魄的幽影，跌跌撞撞地沖下回廊，朝著府邸深處、君珩最常待的東苑書房奔去。
一路穿過繁花似錦的庭院，那些精心培育的名貴牡丹，開得正艷，紅的像血，粉的像霞，刺得她眼睛生疼。
耳邊似乎還殘留著昨日君珩擁著她，在這花叢邊低語的溫存：
“小月兒，待你成了晉王妃，我便同你下江南游玩，我們乘船去看……”
他喚她的小名，聲音里是化不開的甜膩，帶著少年人獨(dú)有的意氣風(fēng)發(fā)和對未來的篤定憧憬。
那時，她靠在他堅實的胸膛前，聽著他有力的心跳，只覺歲月靜好，一生所求不過如此。
那溫存的余音尚在耳邊縈繞，眼前的景象卻如同一盆冰水，兜頭澆下，瞬間凍結(jié)了她最后一絲僥幸。
書房雕花的紅木門虛掩著。
她猛地停下腳步，胸口劇烈起伏，急促的喘息聲在寂靜的廊下格外清晰。
她甚至來不及平復(fù)呼吸，顫抖的手已不受控制地輕輕推開了那扇門。
書房內(nèi)光線柔和，淡淡的墨香彌漫。
然而，占據(jù)她全部視野的，是窗邊軟榻上那緊緊相擁的身影。
君珩背對著門，身形依舊挺拔如松，是她熟悉的、無數(shù)次在夢中勾勒過的背影。他微微傾身，以一種全然的保護(hù)姿態(tài)，將懷中的人兒擁得密不透風(fēng)。
而他懷中的女子，云鬢微松，露出一截欺霜賽雪的頸子，穿著華貴的水藍(lán)色云錦宮裝，嬌怯地依偎在他胸前，只露出半張絕美的側(cè)臉——正是那婚書上另一個名字的主人，蘇明月。
沈望舒的呼吸驟然停滯了。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被無限拉長、凝固。
她能清晰地看到君珩低下頭，下頜溫柔地蹭過蘇明月的發(fā)頂，那姿態(tài)，是曾經(jīng)只屬于她沈望舒的親昵與寵溺。
他低沉的嗓音帶著她從未聽過的、近乎虔誠的溫柔，清晰地鉆進(jìn)她的耳朵，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針，狠狠扎進(jìn)她的心窩：
“……月兒放心，明日之后，你便是我君珩名正言順的妻?！?/p>
名正言順的妻。
沈望舒只覺得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嚨，又被她死死咽了回去。
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巨手狠狠攥住，擰絞，痛得她眼前陣陣發(fā)黑，幾乎站立不住。
腳下那光潔如鏡的青磚地面，仿佛瞬間變成了萬丈深淵，隨時要將她吞噬。
原來如此。
那紙婚書，并非玩笑，并非弄錯。
它像一面冰冷的照妖鏡，將她過去十幾年構(gòu)筑的夢幻泡影，照得支離破碎，露出底下猙獰丑陋的真相。
她沈望舒——同君珩青梅竹馬，倆人自小便訂下婚約，自父母五年前戰(zhàn)死后，年幼的她拒絕了外祖父帶她回江南的提議，及笄后便搬來晉王府，只等著倆人成婚，她便會成為這府中名正言順的女主人。
可現(xiàn)在……
巨大的荒謬感和滅頂?shù)耐闯矶鴣?，讓她渾身冰涼，連指尖都失去了知覺。
有一種被徹底背叛后，心死成灰的麻木。
她靜靜地站在門口，像一尊沒有生命的玉雕，看著軟榻上那對情深意重的璧人。
陽光透過窗欞，在他們身上灑下溫暖的光暈，勾勒出世間最美好的畫卷，卻將她隔絕在冰冷的陰影里。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只是一瞬，也許是漫長的一生。
軟榻上的蘇明月似乎察覺到了門口的光影變化，微微側(cè)過頭來。
那雙翦水秋瞳對上沈望舒空洞冰冷的視線時，瞬間盈滿了驚慌失措的淚水，如同受驚的小鹿。
“沈姐姐！”
蘇明月一聲嬌呼，帶著哭腔，猛地從君珩懷中掙開，踉蹌著朝沈望舒奔來，作勢便要跪下，纖纖玉手緊緊抓住沈望舒冰冷的衣袖，
“姐姐你……你別生氣！都怪我！是明月不好！是我……是我對珩哥哥一見傾心，情難自禁，思慕難耐……姐姐你要怪就怪我吧！都是明月的錯！”
她的聲音凄婉哀絕，梨花帶雨，任誰看了都要心生憐惜。
君珩也猛地轉(zhuǎn)過身，看到門口臉色煞白、眼神空洞的沈望舒時，他俊美無儔的臉上先是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慌亂，隨即被一種混雜著煩躁和不耐的情緒取代。
他幾步上前，一把將搖搖欲墜的蘇明月重新攬回自己寬闊的懷抱，動作輕柔，仿佛捧著稀世珍寶。
他蹙著眉，目光帶著毫不掩飾的厭煩掃過沈望舒，薄唇輕啟，吐出的話語卻比三九天的冰凌還要刺骨：
“月兒，無需害怕。”
他低頭，旁若無人地用手指輕柔地拭去蘇明月臉頰上的淚珠，聲音是只對懷中人才有的溫存安撫，
“望舒最是溫柔體貼，善解人意，定不會生你的氣！”
善解人意？
沈望舒聽著這四個字，一股強(qiáng)烈的、冰冷的嘲諷從心底最深處涌起，瞬間壓過了所有的痛苦和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