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了一夜。
清晨時分，雨勢漸歇，只余檐角滴答的水聲，敲打著小鎮(zhèn)死寂的晨光。潮濕的空氣里彌漫著泥土的腥氣和一種揮之不去的、令人胸悶的壓抑，那是萬載罪罰沉淀下來的氣息，浸透了每一寸磚石，每一個生于此地的人。
寧夜睜開眼。
背靠著門板的僵硬和冰冷瞬間喚醒了他，手背上傳來陣陣刺疼，提醒著他昨日真實(shí)的屈辱。但比疼痛更清晰的，是腦海里那道斬破雷海、驚世絕艷的劍影。
那不是夢。
他清楚地知道。那畫面太過震撼，每一個細(xì)節(jié)都像是用燒紅的烙鐵，深深地刻進(jìn)了他的魂靈里。
他動了動幾乎凍僵的手指，那兩塊被擦得勉強(qiáng)能入口的粗面餅子還緊緊攥在手里。他沉默地站起身，腿部一陣酸麻，讓他晃了一下。
“夜兒？”里屋傳來母親虛弱而擔(dān)憂的呼喚，夾雜著幾聲壓抑的咳嗽。
“阿娘，我沒事?！睂幰箲?yīng)著，聲音有些沙啞。他快步走到墻角一個破舊的水缸邊，舀起半瓢冰冷的積水，胡亂沖洗了一下手背上已經(jīng)凝痂的傷口，刺骨的涼意讓他打了個激靈，卻也暫時壓下了那火辣辣的疼。
他將其中一塊餅子仔細(xì)放在一個缺了口的干凈碗里，端著走進(jìn)里屋。
昏暗的床榻上，婦人艱難地支起身子，臉色蠟黃，眼窩深陷?？吹綄幰惯M(jìn)來，她努力想擠出一個笑容，卻引來更劇烈的咳嗽。
寧夜趕緊上前，輕輕拍著她的背，將水瓢遞到她干裂的唇邊。
婦人就著他的手喝了一小口，喘勻了氣，目光落在他手背的傷上，眼圈瞬間紅了，顫抖著伸出手想去碰，又不敢：“他們…他們又欺負(fù)你了？”
“沒事，阿娘，不小心摔了一跤?！睂幰勾瓜卵劢?，將餅子遞過去，“快吃吧，還溫著。”
溫什么溫，冰一樣冷。婦人心如刀絞，卻不敢戳破兒子的謊言，只是接過餅子，小口小口地吃著，每一口都咽得艱難，像是咽下兒子無聲承受的苦楚。
寧夜看著母親的樣子，胸口堵得發(fā)慌。他別開視線，低聲道：“阿娘，我出去一趟，看看能不能再找點(diǎn)藥草?！?/p>
“剛下過雨…路滑…別走遠(yuǎn)了…”婦人擔(dān)憂地囑咐。
“嗯?！睂幰裹c(diǎn)點(diǎn)頭，轉(zhuǎn)身走了出去。
掩上門，隔絕了母親憂慮的視線，他臉上的那點(diǎn)強(qiáng)裝的平靜瞬間褪去，只剩下一種冰冷的韌。
他沒有立刻去往常采藥的后山，而是鬼使神差地，朝著昨夜雷劫最盛、也是那劍影出現(xiàn)的鎮(zhèn)西方向走去。
小鎮(zhèn)的清晨依舊冷清，偶爾有面黃肌瘦的鎮(zhèn)民推開吱呀作響的木門，看到寧夜，也只是麻木地瞥一眼，便又縮回頭去，繼續(xù)他們沉默而絕望的“天囚”之日。他們的眼神空洞，早已被萬載的囚禁和罪血之名磨滅了所有光亮。
寧夜穿過濕漉漉的狹窄巷道，腳下的泥水濺濕了褲腿。
越靠近鎮(zhèn)西，空氣似乎越發(fā)凝滯。
終于，他停在了一片狼藉的空地上。
這里原本有幾間搖搖欲墜的廢棄屋舍，此刻已徹底化為焦土殘骸，黑色的木炭混在泥水里，散發(fā)著刺鼻的焦糊味。地面坑坑洼洼，最大的一個焦坑深達(dá)數(shù)尺，邊緣的泥土被高溫灼燒得琉璃化，在稀薄的晨光下反射出詭異的光澤。
天雷之威，恐怖如斯。
寧夜的心臟不受控制地劇烈跳動起來。
他一步步走近那個最大的焦坑，目光死死掃過每一寸土地，搜尋著任何可能證明昨夜那并非幻覺的痕跡。
沒有。
除了毀滅，還是毀滅。天道降罰，從不留余地。
一股說不清是失望還是茫然的情緒攫住了他。難道……真的只是他瀕臨崩潰時的臆想？
他不甘心，目光更加仔細(xì)地逡巡。
突然，他的視線定格在焦坑邊緣往外幾步的一處泥濘里。
那里，半掩在黑色的灰燼和渾濁的泥水之下，似乎有一點(diǎn)極細(xì)微的、不同于周遭污濁的異樣色澤。
他快步走過去，蹲下身，也顧不得泥污，用手指小心翼翼地?fù)荛_那層灰燼和泥水。
指尖觸到了一樣?xùn)|西。
冰涼。
堅硬。
他輕輕將它摳了出來，在積水中晃去附著其上的污漬，攤在掌心。
那是一小塊碎片，只有指甲蓋大小，薄如蟬翼，通體呈現(xiàn)出一種深邃剔透的幽藍(lán)色，邊緣斷裂處參差不齊，卻依舊流轉(zhuǎn)著一絲若有若無的、清冽純凈的光華。與這滿地的焦黑毀滅格格不入。
僅僅是觸碰到它，寧夜就感到一股難以言喻的清涼氣息順著指尖蔓延開來，一夜未眠的疲憊和手背的刺痛竟仿佛減輕了些許。
這不是凡間之物。
更不是這座被天道遺棄的罪罰小鎮(zhèn)該有的東西！
寧夜的呼吸驟然屏住，瞳孔微微收縮。
是……她的？
是那道劍影的主人，昨夜真的曾降臨于此，與天相爭？這片碎片，是她的佩劍碎片？或是衣飾上的一點(diǎn)點(diǎn)綴？
心臟如同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然后又猛烈地跳動起來，撞擊著胸腔，發(fā)出咚咚的聲響，在這死寂的清晨格外清晰。
他猛地握緊了那片碎片，冰冷的觸感深深嵌入掌心。
不是夢！
那不是夢！
那斬開雷霆、驚艷了他絕望黑夜的身影，是真實(shí)存在的！
就在他心潮澎湃，難以自已之際——
“嗡……”
一股微弱卻無比銳利的刺痛感，毫無征兆地刺入他的腦海！
不像手背上的傷那樣具體，而是一種源自靈魂深處的、被針尖狠狠扎透的劇痛！
“呃！”他悶哼一聲，身體劇烈地?fù)u晃了一下，差點(diǎn)栽進(jìn)旁邊的泥水里。
那痛楚來得快，去得也快，只留下一絲淡淡的余悸。
但緊接著，一幅奇異的景象在他眼前猛地炸開！
不再是眼前的焦土殘骸，而是一片無邊無際、翻滾咆哮的雷海！紫色的電蛇狂舞，毀滅的氣息充斥每一寸空間，壓得人魂靈都要碎裂！
而在那雷海中央，一道模糊的窈窕身影持劍而立。
旋即，一道簡單至極、卻玄奧無比的劍招軌跡，如同天道銘文，帶著斬斷一切的決絕，清晰地烙印進(jìn)他的意識深處！
那軌跡……正是昨夜驚鴻一瞥中，最核心、最本質(zhì)的一絲韻味！
景象消失。
寧夜大汗淋漓，如同剛從水里撈出來，單膝跪倒在泥濘中，一只手撐著地，大口大口地喘息，眼神里充滿了驚駭與難以置信。
剛才那是……碎片殘留的印記？還是……
他下意識地內(nèi)視自身。
下一刻，他整個人如遭雷擊，徹底僵在原地。
在他貧瘠的、從未真正感受過靈氣滋潤的丹田氣海深處，不知何時，竟多出了一絲頭發(fā)絲般纖細(xì)、卻無比凝練、閃爍著淡淡清輝的氣流！
它靜靜地盤旋著，與他血脈中那沉滯晦暗、帶來無盡屈辱的“罪血”氣息截然不同。
它純凈、剔透、蘊(yùn)含著一種難以形容的鋒銳和…高貴。
這絲氣流微弱得幾乎可以忽略不計，卻像是一顆投入死寂潭水的石子，在他體內(nèi)激蕩起無聲的驚濤駭浪！
罪血之軀，天道厭棄，生來便與靈氣絕緣，只能在這囚籠中茍延殘喘，這是萬古不變的鐵律！
可這絲氣流……是什么？
它如何能突破天道禁錮，存在于他這個罪血后裔的體內(nèi)？
是因為……昨夜的那一瞥？還是因為……手中這枚冰冷的碎片？
寧夜緩緩抬起顫抖的手，看著掌心那枚幽藍(lán)的碎片，它依舊靜謐，流淌著微光。
腦海中，那式簡單卻直指大道的劍招軌跡揮之不去。
體內(nèi)，那絲微弱卻真實(shí)不虛的清輝氣流靜靜盤旋。
一個荒謬絕倫、卻又無比瘋狂熾熱的念頭，如同破土的毒藤，瞬間纏繞了他全部的心神！
罪血……
天囚……
無法修行……
這鐵律……真的是……不可打破的嗎？！
如果……如果他能學(xué)會那一劍……
如果……這絲氣流可以壯大……
“咚！”
一聲悶響，遠(yuǎn)處鎮(zhèn)口似乎有什么重物落地，伴隨著隱約的、不耐煩的呵斥聲。
是流云宗的弟子又來了！或許是來查看昨夜雷劫造成的破壞。
寧夜猛地從巨大的震驚和狂想中驚醒，幾乎是本能地，他將那枚幽藍(lán)碎片死死攥緊，藏入懷中最貼身的位置，冰冷的觸感緊貼著皮膚。
他迅速站起身，用腳撥弄周圍的泥灰，掩蓋掉自己方才留下的痕跡，然后低下頭，像鎮(zhèn)上每一個麻木的罪民一樣，腳步匆匆地離開這片焦土。
他走得很快，心臟卻在胸腔里瘋狂地擂動，幾乎要撞碎肋骨。
懷里的碎片像一塊冰，又像一團(tuán)火，燙得他靈魂都在顫抖。
腦海中那式劍招如同魔咒，不斷回旋。
體內(nèi)那絲氣流雖微弱，卻像是一把鑰匙，插入了他命運(yùn)銹死的鎖孔。
他一步一步，踏著泥濘，走向那座囚禁了他十六年、似乎永無出頭之日的小鎮(zhèn)深處。
他的背影依舊單薄，沾滿泥點(diǎn)。
但他的眼睛深處，那昨夜被劍影點(diǎn)燃的微光，非但沒有熄滅，反而因為掌心的碎片、腦中的劍式、體內(nèi)的異樣氣流，而燃燒成了實(shí)質(zhì)的火焰。
那火焰的名字，叫做——
不甘。
和一種近乎瘋狂的……妄想。
他緊緊抿著唇，唇線拉成一條倔強(qiáng)而冰冷的直線。
路還長。
這被天道斬斷的前路，他似乎……窺見了一線極其渺茫、卻真實(shí)存在的縫隙。
盡管微弱。
但光，確實(shí)照進(jìn)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