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痛得無法呼吸。陳小山手忙腳亂地撕下自己破棉襖里還算干凈的襯里布條,想為它包扎??刹紬l剛碰到傷口,黑旋風(fēng)就猛地抽搐了一下,發(fā)出一聲壓抑的痛苦嘶鳴,巨大的頭顱扭過來,那雙溫順的眼睛里充滿了抗拒和痛苦。
“忍忍……忍忍就好……”陳小山哽咽著,語無倫次,笨拙地用布條纏繞著它粗壯的傷腿。血水很快浸透了單薄的布條,染紅了他的雙手。寒冷讓陳小山的手指僵硬得不聽使喚,包扎得歪歪扭扭,毫無作用,更像是一種徒勞的安慰。
就在這時,一陣極其輕微的、踩在積雪上的“咯吱”聲,從身后傳來。
不是騾子的蹄聲!那聲音輕巧、謹(jǐn)慎,帶著一種貓科動物般的警覺。
陳小山渾身的汗毛瞬間倒豎!如同受驚的野獸,猛地轉(zhuǎn)過身,同時下意識地摸向腰間——那里只有一把爹留下的、用來割繩子的舊柴刀!
凹地的入口處,風(fēng)雪卷起的雪沫中,靜靜地立著一個人影。
那人身材并不高大,甚至有些瘦削,裹在一件同樣陳舊、沾滿泥雪的灰褐色棉袍里,頭上戴著一頂破舊的、帽檐壓得很低的氈帽,臉上蒙著一塊看不清顏色的厚布,只露出一雙眼睛。
就是這雙眼睛!
在昏暗的風(fēng)雪天光下,這雙眼睛卻亮得驚人!像雪夜里荒原上游弋的孤狼,又像盤旋在高空、俯瞰大地的獵鷹。銳利、冰冷、警惕,帶著一種穿透皮囊、直刺骨髓的審視感。那目光掃過跪在地上的陳小山,掃過重傷喘息的黑旋風(fēng),掃過旁邊卸下的、沾著黑旋風(fēng)鮮血的鹽糧馱架,最后落在陳小山沾滿血污、因緊張和寒冷而微微顫抖的雙手上。目光里沒有任何情緒,只有一片沉靜的、如同深潭寒冰般的銳利。
鷹眼!陳小山腦子里瞬間跳出這個詞。這雙眼睛,絕對就是巖石后閃光的主人,是那三聲救命槍響的來源,是隘口上方指引唿哨的發(fā)出者!
“你……你是誰?”陳小山的聲音干澀發(fā)緊,帶著濃重的戒備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握著柴刀刀柄的手,因?yàn)橛昧Χ腹?jié)發(fā)白。是友?是敵?在這亂世,在這荒山,一個蒙面持槍的神秘人,其危險程度,未必比身后的鬼子低多少。
鷹眼沒有回答。他的目光在陳小山的臉上停留了大約兩息的時間,那銳利的審視感,讓陳小山感覺自己像被剝光了扔在冰天雪地里。然后,他的視線移開,落在了黑旋風(fēng)那條正在被笨拙包扎的傷腿上,眉頭似乎極其輕微地皺了一下。
接著,他動了。動作并不快,甚至可以說有些遲緩,但每一步都踏得很穩(wěn),踩在積雪上發(fā)出清晰的“咯吱”聲,徑直朝黑旋風(fēng)走來。他的右手,始終垂在身側(cè),但那破舊棉袍寬大的袖口下,隱約可見一個硬物的輪廓。
“你想干什么?!”陳小山猛地站起,橫跨一步,擋在黑旋風(fēng)身前,柴刀橫在胸前,做出防御的姿態(tài)。心臟在胸腔里狂跳,幾乎要撞碎肋骨。黑旋風(fēng)似乎也感受到了威脅,掙扎著想站起來,發(fā)出一聲警告的低鳴,卻因傷腿的劇痛而再次頹然跪倒。
鷹眼在陳小山面前三步遠(yuǎn)的地方停住。他依舊沉默,那雙鷹隼般的眼睛透過蒙面布上方的空隙,平靜地看著陳小山,又越過他的肩膀,看了看痛苦的黑旋風(fēng)。然后,他做了一個讓陳小山意想不到的動作。
他緩緩抬起左手——那只手也纏著破布,指節(jié)粗大,布滿凍瘡和老繭——對著陳小山,輕輕擺了擺。那意思很明顯:讓開。
同時,他垂在身側(cè)的右手,慢慢從寬大的袖口里伸了出來。
陳小山的瞳孔驟然收縮!那是一只骨節(jié)分明、同樣布滿老繭和傷痕的手。而握在那只手里的,赫然是一把槍!不是鬼子長長的三八大蓋,而是一把槍管短粗、握把厚實(shí)、泛著幽幽藍(lán)光的駁殼槍!冰冷的金屬光澤,在灰暗的雪光下,散發(fā)著致命的威脅!
冷汗,瞬間浸透了陳小山的后背。
然而,鷹眼接下來的動作,讓陳小山緊繃的神經(jīng)和舉起的柴刀,都僵在了半空。
他沒有用槍指著陳小山,也沒有指向黑旋風(fēng)。他只是用那雙銳利的眼睛再次看了陳小山一眼,仿佛在確認(rèn)陳小山的反應(yīng)。然后,他握著槍的手,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刻意的展示意味,將槍口朝下,然后手腕一轉(zhuǎn),動作流暢地將那把沉重的駁殼槍,插回了腰間一個同樣破舊的牛皮槍套里。
這個動作,像是一個無聲的宣言。
接著,他不再看陳小山,徑直繞開陳小山僵硬的身體,走到了黑旋風(fēng)的傷腿旁。他蹲下身,動作竟然帶著一種與那雙銳利眼睛不相符的、近乎溫柔的謹(jǐn)慎。那雙布滿凍瘡和老繭的手,沒有絲毫猶豫,直接伸向了黑旋風(fēng)腿上那被我胡亂包扎、已被血水浸透的布條。
“你……”陳小山剛想阻止,卻見黑旋風(fēng)雖然身體猛地繃緊,鼻孔噴出粗重的白氣,但那雙溫順的棕色大眼睛里,竟然沒有多少抗拒,反而帶著一種近乎依賴的茫然,看著這個突然靠近的陌生人。
鷹眼的手指靈巧地解開了陳小山那蹩腳的包扎。當(dāng)那猙獰的傷口再次暴露在冰冷的空氣中時,他的動作停頓了一下,眉頭似乎又皺緊了幾分。他仔細(xì)地查看著傷口的深度、邊緣,甚至用指腹極其輕微地按壓了一下周圍的肌肉。
然后,他抬起頭,那雙鷹隼般的眼睛再次看向陳小山。這一次,目光里不再是冰冷的審視,而是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指令意味。他抬起沾著血污的手指,指向凹地角落一處被幾塊大石遮擋、相對避風(fēng)、積雪也較淺的地方。
“弄點(diǎn)雪來?!币粋€低沉、沙啞,如同砂紙摩擦巖石的聲音,第一次從他蒙著的厚布后面?zhèn)髁顺鰜?。簡短,直接,沒有任何多余的音節(jié),帶著一種久經(jīng)風(fēng)霜的粗糲感。
陳小山愣住了。弄雪?做什么?
他似乎看出了陳小山的疑惑,那銳利的目光掃過黑旋風(fēng)流血的傷口,又掃了一眼陳小山那凍得發(fā)紫、沾滿血污的手。
“干凈的雪,按在傷口周圍,止血,鎮(zhèn)痛?!彼a(bǔ)充了一句,依舊是那種毫無起伏、干巴巴的語調(diào),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權(quán)威。
陳小山猛地反應(yīng)過來!是了!爹以前好像也說過,山里人應(yīng)急,干凈的冰雪能暫時止血鎮(zhèn)痛!他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立刻丟下柴刀,連滾帶爬地沖到鷹眼所指的角落,那里果然有被風(fēng)吹積起來、相對干凈的浮雪。陳小山脫下破棉襖,用還算干凈的里子兜了一大捧雪,又飛快地跑回來。
鷹眼已經(jīng)從陳小山胡亂卸下的馱架旁,找出了陳老山那個油漬麻花的舊褡褳。他動作麻利地從里面翻出幾個油紙小包和一個癟癟的皮質(zhì)酒囊——那是陳老山平時舍不得喝、用來御寒和消毒的劣質(zhì)燒酒!
他接過陳小山兜來的雪,毫不猶豫地抓了一大把,直接按在了黑旋風(fēng)傷口上方腫脹發(fā)燙的肌肉上!黑旋風(fēng)猛地一哆嗦,發(fā)出一聲壓抑的痛嘶,但并沒有劇烈掙扎。冰冷的雪刺激下,傷口周圍暴突的血管似乎收縮了一些,血流的速度明顯減緩了!
緊接著,鷹眼拔開酒囊的塞子,一股濃烈刺鼻的酒氣瞬間彌漫開來。他看也沒看,直接將酒囊里的燒酒,對著黑旋風(fēng)的傷口和陳小山的雙手,嘩啦一下倒了下來!
“嘶——!”冰冷的烈酒澆在傷口上,澆在陳小山凍裂的手上,那感覺如同被無數(shù)燒紅的鋼針同時扎刺!黑旋風(fēng)痛得渾身劇顫,巨大的頭顱猛地?fù)P起,發(fā)出一聲凄厲的長嘶!陳小山也痛得倒抽一口冷氣,差點(diǎn)跳起來。
“按住它!”鷹眼低喝一聲,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鐵石般的堅(jiān)硬。
陳小山強(qiáng)忍著手上火燒火燎的劇痛,用盡全身力氣死死抱住黑旋風(fēng)的脖子,把臉埋在它汗?jié)竦淖酌?,嘶聲喊著:“忍忍!老黑!忍忍!他在救你!救你!?/p>
鷹眼仿佛沒有聽到黑旋風(fēng)的嘶鳴和陳小山的叫喊。他動作快得驚人!扔掉空酒囊,撕開一個油紙包,里面是灰白色的粉末——是鹽!他竟然把珍貴的鹽,毫不猶豫地撒在了被烈酒沖洗過的傷口上!鹽粒接觸傷口,帶來另一輪更劇烈的灼痛,黑旋風(fēng)掙扎的力量大得驚人,陳小山幾乎要被它甩飛出去!
“壓?。 柄椦鄣拿疃檀儆辛?。他迅速打開另一個油紙包,里面是搗碎的、散發(fā)著濃烈苦澀氣味的草藥粉末,那是馬幫常備的止血消炎的土三七。他將草藥厚厚地敷在傷口上。最后,他一把扯下自己破棉袍內(nèi)里相對干凈的一角布片,動作麻利、力道適中地將黑旋風(fēng)的傷腿一圈圈緊緊包扎起來,手法老練而穩(wěn)固,遠(yuǎn)非陳小山之前的笨拙可比。
整個處理過程,快、狠、準(zhǔn)!沒有絲毫拖泥帶水,帶著一種近乎冷酷的果斷。當(dāng)最后一圈布條打上結(jié),黑旋風(fēng)似乎耗盡了所有力氣,巨大的頭顱重重垂下,靠在冰冷的雪地上,只剩下粗重而痛苦的喘息。但傷口處洶涌的流血,終于被強(qiáng)行遏制住了,只有少量血水慢慢洇透布條。
鷹眼直起身,似乎也微微松了口氣。他那雙銳利的眼睛掃過暫時穩(wěn)定的傷口,然后轉(zhuǎn)向陳小山,目光落在陳小山同樣被烈酒澆過、凍得通紅發(fā)紫、布滿細(xì)小裂口和血污的雙手上。
他沉默了一下,然后彎腰,從那個舊褡褳里又翻找出一小塊黑乎乎的東西——是爹珍藏的、用來治療凍瘡的土獾油。他挖了一小塊,不由分說地塞到陳小山手里。
“搓熱,抹上?!币琅f是干巴巴的命令式口吻。
陳小山愣愣地看著手心里那點(diǎn)帶著怪味的油膩膏體,又看了看他那雙布滿凍瘡和老繭、同樣沾著血污的手,一股難以言喻的復(fù)雜情緒猛地涌上心頭。有劫后余生的恍惚,有對黑旋風(fēng)傷勢的擔(dān)憂,有對這神秘人出手相救的驚愕,還有一種……被這粗暴卻有效的救助方式所震撼的茫然。
“謝……謝謝?!标愋∩胶韲蛋l(fā)緊,艱難地擠出兩個字。聲音干澀得像砂紙摩擦。
鷹眼沒有回應(yīng)。他走到凹地入口處,背對著陳小山,警惕地望向陳小山他們來時的方向——鬼見愁隘口。風(fēng)雪似乎更大了些,白茫茫一片,遮蔽了視線。他靜靜地站在那里,像一塊沉默的巖石,只有那雙銳利的眼睛,如同永不疲倦的鷹隼,穿透風(fēng)雪,搜索著任何可能的威脅。那把插在腰間的駁殼槍,冰冷的槍柄在灰暗的光線下若隱若現(xiàn)。
凹地里只剩下黑旋風(fēng)粗重的喘息聲、風(fēng)雪掠過巖石的嗚咽,以及陳小山笨拙地揉搓著冰冷雙手、試圖將那點(diǎn)土獾油化開的窸窣聲。
危機(jī)暫時解除,但前路依舊被風(fēng)雪和未知的兇險籠罩。這個沉默如石、眼神如鷹的神秘人,是敵是友?他為何出手?他要去哪里?一個個巨大的問號,沉甸甸地壓在陳小山的心頭。
陳小山搓著凍僵的手,土獾油那混合著動物油脂和草藥的特殊氣味在冰冷的空氣中彌漫開。指尖傳來的微弱暖意,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漾開一圈小小的漣漪,卻無法驅(qū)散深入骨髓的寒意和心頭的迷霧。
鷹眼像一尊石像,立在凹地入口的風(fēng)雪中,灰褐色的破棉袍被風(fēng)吹得緊貼在身上,勾勒出瘦削卻異常挺拔的輪廓。氈帽壓得很低,蒙面布遮住了大半張臉,只留下那雙眼睛,如同永不熄滅的寒星,穿透越來越密的雪幕,牢牢鎖住鬼見愁隘口的方向。時間在風(fēng)雪的嗚咽和黑旋風(fēng)痛苦的喘息中,粘稠地流淌。
“鬼子……追不上來了吧?”陳小山忍不住打破沉默,聲音嘶啞,帶著一絲自己都未察覺的依賴。這沉默的壓力,比風(fēng)雪更讓人窒息。
鷹眼沒有回頭,只有低沉沙啞的聲音逆著風(fēng)飄過來,像砂礫摩擦:“暫時。槍聲會引來更多鬣狗?!彼D了頓,補(bǔ)充道,“‘鬼見愁’那邊,地形利守不利攻,他們想繞過來,得費(fèi)點(diǎn)功夫?!?他的用詞帶著一種冰冷的比喻,“鬣狗”二字更是透著一股深入骨髓的蔑視和殺意。
“鬣狗……”陳小山喃喃重復(fù),心頭一凜。他指的是鬼子。這稱呼,帶著山野的狠厲。
“你……為什么要幫我們?”陳小山終于問出了壓在心底最大的疑問,目光不由自主地瞟向他腰間那個破舊的牛皮槍套。
鷹眼緩緩轉(zhuǎn)過身。那雙鷹隼般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線下,似乎閃過一絲極其復(fù)雜的光芒,快得讓人抓不住。他沒有直接回答,目光卻落在陳小山身后那堆卸下的、沾著黑旋風(fēng)血跡的鹽糧馱架上,又緩緩移向黑旋風(fēng)那條被草草包扎、依舊在痛苦抽搐的傷腿。
“鹽,糧。”他吐出兩個詞,聲音依舊干澀,卻帶著一種沉甸甸的分量,“還有這騾子……命硬?!彼詈笕齻€字,目光落在了黑旋風(fēng)低垂的巨大頭顱上,那眼神里,竟似乎掠過一絲極其微弱的、近乎嘆息的東西,快得如同錯覺。
命硬?是說黑旋風(fēng),還是……指別的?陳小山心頭疑竇更深。
“云嶺?”他突然問,目光銳利地刺向陳小山。
陳小山猛地一驚,心臟狂跳!他怎么會知道?是猜的?還是……陳小山下意識地攥緊了拳頭,褡褳里那張用木炭寫著地址和暗號的薄紙片,仿佛瞬間變得滾燙。爹臨死前死死攥著它的畫面再次浮現(xiàn)。這關(guān)系到地下黨的秘密!
鷹眼似乎看穿了陳小山的緊張和戒備。他并未追問,只是極其輕微地?fù)u了搖頭,那動作帶著一種了然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
“那條路,”他抬起纏著破布的手,指向通往云嶺的岔道深處,風(fēng)雪正卷起白色的漩渦,“前面三十里,有處‘鷹回坳’,能歇腳。再往前,必經(jīng)‘?dāng)嗷觋P(guā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