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這于事無補，他知道可能連彌補的機會都不會有。但他不能停，尋找她，已經(jīng)成為他此刻活下去唯一的執(zhí)念。
之前的尋找方向被徹底推翻。她既然能如此巧妙地避開所有常規(guī)追蹤，必定是刻意選擇了最不引人注意的方式。
“重新查！”顧衍撐著桌子站起來，強迫自己冷靜思考，盡管大腦因痛苦和失眠而陣陣抽痛，“放棄所有交通樞紐的實名記錄排查。重點查她離開那天，別墅區(qū)附近的所有監(jiān)控，尤其是偏僻路段。查所有不需要實名購票的交通工具！黑車、順風(fēng)車、跨城巴士！一輛都不能放過！”
他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盡管渺茫，卻必須傾盡全力。
整個團隊再次投入更高強度的排查中，這一次，目標(biāo)更明確，也更艱難。如同大海撈針，但撈針的人已經(jīng)瘋狂，不計代價。
時間一天天過去，希望越來越渺茫。顧衍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瘦下去，下頜線變得鋒利，眼窩深陷，整個人籠罩在一層濃重的陰郁和偏執(zhí)里。他幾乎不眠不休，靠咖啡和意志力硬撐，處理完必要的集團事務(wù)后，所有時間都耗在尋找林晚上。他反復(fù)研究那張照片，摩挲著背面已經(jīng)有些模糊的字跡，試圖從中找到一絲一毫被忽略的線索。
他甚至開始病態(tài)地回憶林晚的一切喜好、習(xí)慣、她偶爾提及的過去。她喜歡安靜，喜歡看書，喜歡植物，不喜歡城市的喧囂……她似乎曾無意中說過，小時候跟外婆在南方一個山清水秀的小鎮(zhèn)住過一段時間，那里有青石板路和古老的石橋……
當(dāng)時他心不在焉，從未放在心上。此刻回想，卻如同救命符咒！
“查！全國所有符合‘山清水秀’、‘青石板路’、‘古橋’、‘未完全商業(yè)化’這些關(guān)鍵詞的古鎮(zhèn)、村落！尤其是南方省份！優(yōu)先排查交通不便、相對閉塞的地區(qū)！”他像是抓住了什么，指令下得又快又急。
這個過程繁瑣至極，如同在沙漠中篩選特定的沙粒。助理團隊叫苦不迭，卻無人敢抱怨。
轉(zhuǎn)機發(fā)生在一周后。
一個負責(zé)排查長途汽車站監(jiān)控的下屬，在反復(fù)觀看了無數(shù)遍林晚離開當(dāng)天凌晨的監(jiān)控錄像后，終于發(fā)現(xiàn)了一個極其模糊的線索——一個穿著簡單白色棉麻長裙、戴著寬檐帽和口罩的女性身影，在距離別墅區(qū)幾公里外的一個小型長途客運站，登上了一輛看起來頗為破舊、發(fā)往鄰省山區(qū)的班車。她低著頭，身形纖細，拉著一個不大的行李箱，全程沒有露出正臉，與周圍環(huán)境格格不入，卻又奇異地融入其中。
“顧總！有發(fā)現(xiàn)！”下屬激動地匯報，“雖然無法百分百確認，但身形、氣質(zhì)非常像林小姐！而且時間點吻合！”
顧衍幾乎是從椅子上彈起來的，一把抓過打印出來的、模糊的截圖照片，手指顫抖得幾乎拿不住。
是她！一定是她！那種安靜疏離的氣質(zhì)，哪怕只是一個模糊的側(cè)影，他也幾乎能肯定！
“那班車的目的地是哪里？！”他急聲問，心臟狂跳，幾乎要沖出胸腔。
“是一個很偏遠的古鎮(zhèn)，叫‘云棲鎮(zhèn)’，在鄰省大山深處，交通非常不便，幾乎與世隔絕，旅游業(yè)都還沒開發(fā)起來……”
云棲鎮(zhèn)……青石板路……古橋……
所有的線索瞬間串聯(lián)起來！
“準(zhǔn)備車！立刻去云棲鎮(zhèn)！”顧衍的聲音因激動和恐懼而劇烈顫抖，又帶著一種近乎瘋狂的偏執(zhí)，“立刻！馬上！”
他命令助理備車，自己甚至來不及換下身上褶皺的西裝，抓起手機和錢包，以及那張用保護膜小心翼翼封好的舊照片，就像下一秒就要沖出門去。
幾個小時的顛簸路程，顧衍一言不發(fā)。他死死攥著那張照片，指節(jié)因用力而泛白，目光死死盯著窗外。車窗外的景物從繁華都市變?yōu)榛臎龅某青l(xiāng)結(jié)合部，然后是起伏的丘陵，最后是崎嶇盤繞、越來越狹窄的山路。
他的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混合著巨大的期盼和更巨大的恐懼。
期盼找到她，哪怕只是遠遠看一眼。
恐懼她再次消失，或者……見到他時，眼中只剩下徹底的冰冷和厭惡。
山路越來越難行，信號時有時無。豪車的底盤不時刮蹭到路面，司機開得小心翼翼，額角冒汗。顧衍卻只覺得太慢，太慢！他恨不得插上翅膀，立刻飛到那個小鎮(zhèn)。
黃昏時分，歷經(jīng)顛簸，車子終于駛?cè)胍蛔卦谌荷江h(huán)抱中的古鎮(zhèn)。細雨不知何時又開始淅淅瀝瀝地下了起來，籠罩著整個鎮(zhèn)子，青黑色的瓦片濕漉漉地反著光，空氣里彌漫著潮濕的草木和泥土的清新氣息。
小鎮(zhèn)很小，古老而寧靜，仿佛被時光遺忘。一座古老的石橋連接著兩岸，橋下河水潺潺。幾乎沒有游客，只有零星幾個當(dāng)?shù)乩先俗谖蓍芟铝奶?，看到這輛與環(huán)境格格不入的豪車，都投來好奇而警惕的目光。
顧衍不顧細雨，推開車門，踉蹌著下車。昂貴的意大利手工皮鞋踩在濕滑的青石板路上，濺起細小水花。他西裝革履，身形挺拔卻狼狽，眼底的瘋狂和絕望比山間的雨霧還要濃重，與這里寧靜古樸的氛圍形成了極其怪異的對比。
他漫無目的地在狹窄的、縱橫交錯的小巷里奔走，視線慌亂地掃過每一個角落，雨水打濕了他的頭發(fā)和西裝外套，他卻毫無所覺。
“晚晚！林晚！”他嘶啞地喊著她的名字，聲音在空寂的雨巷里回蕩，得不到任何回應(yīng)，只引來幾聲犬吠和當(dāng)?shù)厝烁苫蟮哪抗狻?/p>
絕望像冰冷的潮水，隨著尋找時間的流逝，一寸寸淹沒上來，幾乎要將他溺斃。
她是不是已經(jīng)離開了？是不是他找錯了地方？是不是他終究……還是失去了她？
就在他幾乎要徹底崩潰，雙腿發(fā)軟得快要站不住的時候，視線猛地定格在前方——
那座古老的石橋盡頭，臨河的一側(cè)，有一家小小的茶館。木質(zhì)的老舊招牌上寫著“閑云茶館”四個字。茶館剛剛亮起暖黃的燈，昏黃的光暈透過雕花木窗欞灑在濕漉漉的石板路上。
窗邊，一個穿著簡單白色棉麻長裙的身影正背對著他，低頭專注地看著手里的一本書。側(cè)影清瘦，脖頸纖細，碎發(fā)柔軟地貼在頰邊。她手邊放著一杯熱氣裊裊的茶，姿態(tài)安靜得仿佛一幅雋永的畫。
是她！
哪怕只是一個背影，他也絕不會認錯！
那一刻，巨大的狂喜和更深刻的痛楚狠狠撞擊著他的心臟，他幾乎站立不穩(wěn)，下意識地扶住了旁邊濕冷的墻壁。
他找到了……
他終于找到了……
他跌跌撞撞地穿過石橋，沖到她身后，腳步卻在那一步之遙的地方，死死釘住，再也無法前進分毫。
他不敢上前。
他怕驚擾了這幅畫面。
他怕轉(zhuǎn)過身來的，是比陌生人更冰冷的眼神。
他更怕，這又是他絕望之下產(chǎn)生的幻覺。
雨水順著他濕透的發(fā)梢滴落，順著他深刻卻憔悴的臉頰滑下，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他像個在沙漠中跋涉已久、終于看到綠洲卻不敢靠近的旅人，貪婪地、近乎窒息地凝視著那抹溫暖燈光下的身影，喉嚨哽咽得發(fā)不出任何聲音。
似乎是察覺到了身后那兩道灼熱到幾乎要將人灼穿的、存在感極強的視線，窗邊的女人緩緩地、疑惑地轉(zhuǎn)過頭來。
時光仿佛在這一刻靜止。
細雨，古橋，昏燈，濕透的英俊男人蒼白絕望的臉，和女人轉(zhuǎn)過身后，那雙清澈卻平靜無波、帶著一絲淡淡疑惑的眸子。
沒有驚訝，沒有怨恨，沒有愛戀。
就像看一個……完全陌生的、行為有些奇怪的闖入者。
顧衍的心臟，在這一片平靜的陌生中，被徹底碾碎成灰。
他張了張嘴，血氣和淚意一起涌上，嘶啞破碎的聲音終于沖破了禁錮，帶著滔天的悔恨和絕望，顫抖地喚出那個刻入骨髓的名字：
“晚晚……”
林晚看著他，目光靜如止水，最初的細微波動后，迅速回歸一種徹底的平靜，仿佛在看一個無關(guān)緊要的陌生人。
細雨斜織，隔在兩人之間，像一道無聲卻冰冷的天塹。
她輕輕合上書頁，發(fā)出細微的聲響。
就在顧衍以為她會說出那句將他徹底打入地獄的“認錯人”時，她卻只是微微側(cè)頭，看向窗外漸大的雨勢，語氣平淡得像在討論天氣：
“雨大了，先生。不介意的話，可以進來避避雨。”
那一聲平淡的“先生”，像淬了冰的針，細細密密地扎進顧衍的心臟，比任何尖銳的指責(zé)和怨恨都更讓他窒息。它輕描淡寫地抹去了三年婚姻，抹去了所有糾葛，將他徹底釘死在一個“陌生人”的位置上。
他踉蹌著走進這間小小的茶館，身上昂貴的西裝滴著水，在干凈的老舊地板上留下明顯的水漬，與茶館內(nèi)寧靜古樸、彌漫著淡淡茶香和木頭清香的氛圍格格不入。他不敢坐下，只是僵立在門口附近，像一座被雨水沖刷、不知所措的雕像，貪婪又惶恐地捕捉著眼前人的每一絲細微表情。
林晚沒有看他，仿佛他只是個偶然闖入的普通避雨客。她轉(zhuǎn)身去后面的小廚房，很快端出一杯熱氣騰騰的姜茶，琥珀色的茶湯在粗陶杯里微微晃動，散發(fā)出辛辣溫暖的香氣。她將杯子放在離他最近的一張原木桌上，聲音依舊沒有什么起伏：
“驅(qū)驅(qū)寒?！?/p>
簡單的三個字，是此地主人對淋濕旅客最尋常的善意，卻與他記憶深處那個總是為他準(zhǔn)備溫牛奶的身影微妙重疊，刺痛了他的神經(jīng)。
“晚晚……”顧衍看著那杯氤氳著熱氣的茶，眼眶燙得厲害，聲音嘶啞得幾乎破碎，“我……我知道了……照片……一切都……”
他的話哽咽在喉嚨里，破碎不堪，巨大的悔恨和急于解釋的沖動讓他語無倫次。
林晚終于抬眼正視他，眼神里沒有驚訝，也沒有波瀾，只是靜靜地、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打斷了他：“都過去了，顧先生?！?/p>
一句“顧先生”，再次精準(zhǔn)而殘忍地劃清了界限，將他所有未出口的懺悔和辯解都堵了回去。
“過不去！”顧衍猛地抬頭，赤紅的眼睛里是無法掩飾的痛苦和絕望，像瀕死的野獸，“對我過不去！晚晚，我是個瞎子！是個徹頭徹尾的混蛋！我錯了……錯得離譜……荒謬……我不求你立刻原諒我，我只求你……求你給我一個機會，一個彌補的機會……哪怕只是讓我看著你……讓我知道你安好……”
他語無倫次，幾乎是哀求著，將自己低到了塵埃里，昔日的高傲和冷漠碎得一點不剩。
林晚沉默地看著他，看了很久很久。窗外的雨聲淅淅瀝瀝，敲打著青瓦屋檐，成了此刻唯一的背景音。她的目光似乎透過他，看到了很遠的地方，又似乎只是在審視他此刻的狼狽與痛苦。
她終于輕輕開口，聲音里帶著一絲極淡的、仿佛經(jīng)歷過巨大風(fēng)暴后的疲憊與疏離：“顧衍，我不是那個需要你捧在手心、模仿別人的影子了。也不是七年前那個，看到你受傷會毫不猶豫為你撐傘的小女孩了?！?/p>
“我知道！我知道！”顧衍急切地點頭，生怕她不相信，“你是林晚，只是林晚。這就夠了！是我……是我一直需要你，是我離不開那個給我撐傘的女孩，是我蠢到弄丟了真正重要的東西……”
林晚微微偏過頭，望向窗外被雨水洗刷得青亮如玉的古鎮(zhèn)屋頂，和遠處朦朧的山巒，輕輕嘆了口氣，那嘆息輕得像一陣煙。
“你看這里，”她忽然說，語氣緩和了些，卻依舊帶著距離，“時間很慢，雨停之后，空氣會很清新。沒有那么多復(fù)雜的事情?！?/p>
顧衍屏住呼吸，不敢接話，只是貪婪地看著她側(cè)臉上柔和下來的線條，和她說話時平靜的眉眼。她在這里，似乎真的找到了一種他從未給過她的安寧。
“我在這里很好?！彼^續(xù)說道，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種堅定的力量，“很平靜?！?/p>
“……我知道。”顧衍的聲音低沉下去，巨大的失落和恐慌再次攫住他，他怕聽到下一句就是徹底的驅(qū)逐。
“所以，”林晚轉(zhuǎn)回頭，目光重新落在他濕透而蒼白的臉上，語氣平靜卻不再那么冰冷，而是帶著一種明確的界限感，“如果你想要的‘機會’，只是打擾我現(xiàn)在的平靜，那么請你離開。”
顧衍的心沉入谷底，寒意從腳底蔓延至全身。
但下一秒，他聽到自己用盡全身力氣，嘶啞卻異常堅定地說：“不……我不是要打擾你。晚晚，我是想……想知道，你現(xiàn)在的平靜里，有沒有哪怕一絲可能……能允許一個罪人，在遠處，默默地守著你，看著你安好……直到……直到他或許能用一輩子證明，他真的知錯了，真的……改變了?！?/p>
他不敢奢求原諒，不敢奢求靠近，只求一個不被徹底驅(qū)逐的、卑微的、能偶爾看到她的立場。這是他僅存的、最后的希望。
林晚再次沉默了。
茶水的熱氣在兩人之間漸漸微弱，最終消散。
雨聲似乎也小了一些，只剩下屋檐滴水的嗒嗒聲。
良久，她輕輕拿起桌上的抹布，擦拭著本就干凈得發(fā)亮的柜臺，動作緩慢而從容，仿佛剛才那場幾乎耗盡他所有力氣的對話從未發(fā)生。然后，她仿佛不經(jīng)意地，目視著手中的抹布，輕聲說：
“鎮(zhèn)子?xùn)|頭有家‘清風(fēng)客?！?，老板娘人不錯。雨一時停不了，山路晚上不好走?！?/p>
顧衍猛地愣住，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她沒有立刻趕他走？她……甚至告訴了他哪里可以落腳？
一股巨大的、近乎眩暈的狂喜沖上頭頂，卻又被他死死壓住。他不敢表露半分，生怕驚擾了這絲微弱得如同風(fēng)中殘燭般的希望。這甚至不是原諒，這只是一個……暫時的不驅(qū)逐通知。
他用力點頭，聲音依舊沙啞，卻帶上了一絲極度小心翼翼的克制：“好……好，我這就去。謝謝……謝謝你，晚晚?！?/p>
他不敢再多說一個字，像是怕打破這脆弱的平衡，幾乎是同手同腳地、緩慢地退出了茶館，步入了漸漸變小的雨幕中。
他沒有回頭，但他能感覺到，那道平靜的目光，或許在他身后停留了片刻，或許沒有。
他知道，這不是原諒，甚至不是重新開始。
這或許只是一個漫長的、看不到盡頭的贖罪的開始。他需要學(xué)習(xí)的不是如何討好她，而是如何真正去尊重一個真實的、完整的、不再為他而活的林晚，如何洗刷自己過去的愚蠢和傷害。
而他，心甘情愿。
雨后的古鎮(zhèn)，青石板路反射著濕潤柔和的光，空氣清新得令人心曠神怡，帶著泥土和草木的芬芳。
顧衍按照林晚的話，找到了鎮(zhèn)子?xùn)|頭那家小小的“清風(fēng)客?！?。老板娘是個熱情的中年婦人，沒有多問什么，給他安排了一個干凈簡單的房間，推開窗就能看到遠處的山和近處的屋檐。
他放下簡單的行李，站在窗邊，回頭望了一眼石橋方向那間亮著暖黃燈光的小茶館。
他知道，他弄丟了他的傘，但他愿意用余下的所有生命，站在原地，等待一個或許永遠不會到來的原諒，只求能偶爾感受她存在的陽光。
而窗內(nèi)，林晚端起那杯已經(jīng)微涼的姜茶，慢慢喝了一口，辛辣的味道劃過喉嚨。目光無意間掠過窗外，那個高大卻顯得有些孤寂的背影早已消失在巷口。她眼神復(fù)雜，最終化為一聲極輕的、幾乎聽不見的嘆息。
也許，徹底的陌路并非唯一的結(jié)局。
也許，給悔恨一個安放的角落，才能真正走向未來的平靜。
但這一切，都需要時間，漫長的，由她掌控的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