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時三刻的梆子聲剛過,寮房的窗紙還浸在墨色里,濃得化不開。
清風已踩著露水立在檐下,青布道袍的下擺沾著夜霧,濕漉漉的,像裹了層薄冰。手里的雙木桶偶爾碰撞,發(fā)出“咚”的輕響,在寂靜的黎明里格外清晰。
“李施主,擔水時辰到了?!彼穆曇羟遒缦『米菜槔钚牡暮▔?。少年翻了個身,露出半張被燭火映得發(fā)紅的臉,睫毛上還沾著困倦的影子。
“你師父都還蜷在角落打呼呢,急什么?”李心嘟囔著,把腦袋往被窩里縮了縮,鼻尖蹭到帶著皂角味的枕巾——那是清風換下來的,還帶著淡淡的陽光氣息。
清風順著他的目光望去,角落里的老者正把蒲扇蓋在臉上,花白的長須隨著呼吸輕輕顫動,像只休憩的白鳥。
“師尊寅時便已打坐完畢,只是故意讓你多睡片刻。”他將木桶往門軸處靠了靠,月光順著木紋淌下來,在地上織出銀亮的網(wǎng),“卯時需備足三清殿早課用水,誤了時辰,怕是要罰抄《道德經(jīng)》”
李心聞言打了個激靈,猛地從床上彈起來,慌忙套上清風的外衫。衣袍寬大,袖子長垂在手腕上晃晃悠悠。
“算你狠!”他趿拉著鞋子往外走,腳底板踩在冰涼的青磚上,激起一陣哆嗦。
山路在夜色中如墨色綢帶,在腳下蜿蜒伸展。兩人踏著晨露一前一后往山下行去,腳步聲在山谷里打著旋兒。
李心盯著清風挺直的脊背,忽然踢飛腳邊一顆石子,驚起幾只夜鳥,翅膀撲棱棱劃破夜空。
“喂,你說這十里路,是你師父算準了能磨我的性子,還是故意整我?”
“師尊說,凡夫畏果,菩薩畏因。”清風的草鞋碾過帶露的蕨類,聲音里帶著水汽,“擔水需穩(wěn),心亦需穩(wěn)。水流不止,人心亦當如此。”
李心撇嘴剛要反駁,轉過第三個山彎時卻猛地收聲。
前方山谷正被初升的朝陽染成琥珀色,金紅的光流漫過崖壁,將石縫里的青苔都鍍上了暖芒。山溪在亂石間跳蕩,水珠濺在青石上,折射出細碎的虹光,像撒了把碎鉆。
清風將木桶浸在水里,漣漪漫過他挽起的袖口,露出小臂上淡青色的血管?!按颂幩}最是清冽,師尊曾說,飲此水可滌心塵?!?/p>
李心掬水入口,涼意順著喉嚨往下鉆,激得他打了個寒顫。目光掃過清風腕骨處,一道淡疤像條小蛇蜿蜒至肘彎,皮肉微微凹陷?!澳氵@傷......”
“去年冬月,在鷹嘴崖?lián)畷r摔的?!鼻屣L垂眸舀水,木瓢碰撞桶沿的聲音格外清晰,“那時總想著趕在卯時前回觀練劍,沒顧上結冰的石階?!彼f話時,指尖在桶沿輕輕摩挲,像是在觸碰那段結冰的記憶。
李心望著他專注的側臉,忽然想起昨夜月下練劍的場景。老者用蒲扇柄敲著青石:“心有執(zhí)念,便如劍上蒙塵?!碑敃r清風的劍尖顫得厲害,像被風吹的蘆葦。
兩桶水裝滿時,東方已燒起霞火,緋紅色的云團堆疊在山頭,像燃著的棉絮。
李心搶過兩只木桶:“我試試?說不定我天生神力。”
沒走出半里地,他的步子就亂成了鼓點,水花濺得褲腳全濕,冰涼的水順著腳踝往里鉆。
清風無奈搖頭,接過雙桶重新上肩,扁擔在肩頭壓出淺淺的紅痕:“習武先修根,你連呼吸都亂了,如何擔得穩(wěn)?”
“那你教我?”李心抹著額角的汗,睫毛上還掛著水珠,像沾了晨露的草葉,“就像練劍那樣,把擔水當修行。”
清風的睫毛顫了顫,晨光正落在他微抿的嘴角,暈出層細軟的金邊?!皻獬恋ぬ铮缢煽璺€(wěn)。跟著我的步子數(shù)息,一步一呼,一步一吸?!彼怕_步,聲音里帶著安撫的韻律。
山風掠過竹林,傳來隱約的鐘鳴,清越如天籟。
李心跟著清風的節(jié)奏,數(shù)著每一步呼吸,吸氣時感受丹田微微發(fā)脹,呼氣時想象濁氣順著指尖流走。竟覺肩頭漸輕,桶里的水晃得慢了,倒映在水面的霞光也跟著安穩(wěn)下來。
當?shù)烙^的飛檐終于撞進眼簾,他望著晨霧中盤旋的白鶴,忽然發(fā)現(xiàn),十公里山路已在專注中悄然走完,連腿肚子都沒打顫。
卯時三刻的鐘聲撞碎晨霧時,清風抱著經(jīng)卷匆匆往三清殿跑,道袍下擺掃過門檻,帶起一陣風。
李心望著他的背影,想著尚有幾處地方未來得及探知,便拐向西側紅墻。墻頭上的瓦當刻著“風調雨順”,字跡被歲月磨得圓潤,檐角鐵馬在風里叮咚作響,像誰在輕輕撥弄琴弦。
......
靈官殿
朱漆大門緊閉著,銅環(huán)上的銅綠爬滿了龍紋的褶皺。門前兩個小道童背著手站得筆直,像兩尊瓷娃娃,道袍的領口系得一絲不茍,連垂在胸前的絳帶都一般長短。
“小道長,”李心堆起笑,盡量讓自己看起來乖巧些,“我來替清風師兄取本月賞罰簽。”
左邊小道人抬眼,目光掃過他腰間未系正的絳帶,眉頭微微蹙起:“賞罰簽需長老親筆手書,施主可有憑證?”
李心心里暗罵一聲,面上卻佯裝鎮(zhèn)定:“來得急,忘了帶......”
話沒說完,殿內突然傳來戒尺抽打的脆響,“啪”的一聲,緊接著是壓抑的悶哼,像被捂住了嘴的嗚咽。
他心頭一跳,悄悄湊近門縫,只見昏暗殿內,一名小道人正跪在王靈官像前,后背的道袍已滲出暗紅的血痕,順著衣褶往下淌。
“心不靜則行不端,今日三十戒尺,可記住了?”執(zhí)事長老的聲音像磨過的石頭,粗糲而嚴厲。
李心猛地后退,撞在身后的香爐上,銅爐發(fā)出“哐當”的悶響。右邊的小道人皺眉:“施主再胡鬧,我可要去請監(jiān)院師叔了!”
他慌忙擺手退開,直至殿外古柏下。抬頭望去,靈官殿飛檐上的神獸正昂首吞日,晨光為它們鍍上金邊,獠牙里藏著的卻不是兇戾,是某種慈悲的威嚴。
......
寶器堂
久未修繕的寶器堂如合藥堂一般,大堂外觀雖然歷經(jīng)悠悠歲月,而今卻已布滿地錦,綠色的藤蔓爬滿了斑駁的墻壁,在磚縫里扎根生長。
木門推開時,一股沉木香混著松脂味撲面而來,嗆得李心打了個噴嚏。
他屏住呼吸,踮腳繞過落滿灰塵的陳列架,銅鈴、玉磬在陰影里泛著微光,像沉睡的星辰。
目光掃過陳列架上的各種法器,最終落在角落那支鎏金嗩吶上。
嗩吶碗口大如滿月,雕刻著云海騰龍紋,龍鱗的紋路卻依舊清晰,像藏著千百年的風雨。吹口處包著的銀邊磨得發(fā)亮,想來是被人頻繁使用過。
“果然是個妙物。”他低嘆,指尖剛要觸碰嗩吶,忽覺一陣心悸,像被什么東西蟄了一下。
抬眼望去,對面墻上掛著一幅古畫,畫中道長正持嗩吶吹奏,周圍的妖邪像被無形的鞭子抽打著后退,竟與昨日祈福大典簫聲化光的場景隱隱相合。
“可惜太大,不好藏?!崩钚倪谱燹D身,目光轉向一旁的紫竹笙簫。
那笙簫長約兩尺,簫身纏著九道銀絲,吹口處刻著細小的《清心咒》經(jīng)文,尾端系著一枚青銅鈴鐺,輕輕一動便發(fā)出碎玉般的脆響。
指尖剛觸到簫身,眼前突然天旋地轉。
恍惚間,他看見百年前的法會:一位道姑手持此簫立于殿前,簫聲化作青鸞繞梁飛舞,殿內法器皆隨之共鳴,金鈴震震,竟將傾盆暴雨擋在了觀墻之外。
雨珠在半空凝成水幕,順著簫聲的軌跡流淌,像串起的水晶簾子。
“砰!”身后木架突然晃動,李心慌忙伸手扶住,一卷羊皮滾落腳邊。
《五音御魔圖》四個字燙得他眼睛發(fā)疼,簫譜旁的朱砂批注寫道:“音由心轉,境隨心遷。心清則音正,音正則魔退?!蹦E已有些發(fā)黑,卻透著非比尋常的力道。
他心跳如鼓,把簫塞進懷里剛要轉身,門外傳來腳步聲。
李心吹滅燭火躲到陳列架后,透過縫隙看見個灰袍小道抱著經(jīng)卷走過,月光在地上投下的影子,竟與古畫里道長的背影重疊在一起,連步伐的節(jié)奏都分毫不差。
待腳步聲遠去,李心摸出笙簫,對著月光輕吹起。
起初只有漏氣的嘶聲,像破風的窗紙。忽然想起清風擔水時的呼吸節(jié)奏,便閉著眼凝神,想象山澗流水的韻律,吸氣時如澗水匯聚,呼氣時如飛瀑流瀉。
一縷清亮的簫聲逸出,案頭的燭火竟無風自動,化作朵淡藍色的火苗,在空氣中輕輕搖曳。
“原來如此......”他睜開眼,見笙簫銀絲泛著微光,宛如被月光浸透的溪流,在掌心微微發(fā)燙。
......
思過崖
午后的思過崖被云霧纏繞,白茫茫的一片,石屋像浮在云海里的孤島。
石屋前的清一聽見腳步聲,抬頭時目光落在李心腰間晃動的笙簫上,眼底掠過一絲驚訝:“你竟敢偷寶器堂的法器?”
李心挑眉,在他對面的青石上坐下,拍了拍懷里的簫:“怎么,關了兩日,連問好都不會了?”
清一冷哼一聲,鐵鏈在石地上拖出刺耳聲響,帶著金屬的寒氣:“我?guī)熥鹑糁闳绱撕[,定要你去靈官殿領罰?!?/p>
“彼此彼此?!崩钚目粗逡慌铑^垢面、神色黯然的樣子,便摸出懷中干糧,掰成兩半遞過去,“這是還你當時給我兩個饅頭的恩情?!?/p>
清一猛地抬頭,眼中閃過鋒芒:“我才不用你假意可憐,這個世道總是實力為尊,沒人能護得了你一世?!?/p>
“那你有本事,怎么還被關在這兒?”李心咬著干糧,望向遠處翻涌的云海,像揉碎的棉絮,“我今日在寶器堂吹簫,看見百年前的幻象。那些法器之所以厲害,不是因為材質多貴重,或許是用器之人的心足夠通明。”
清一沉默良久,指尖不自覺摩挲著石桌上的《道德經(jīng)》。書頁間夾著片竹葉,是今早師尊讓人送來的,葉尖還帶著露水的痕跡。
......
寮房戌時的梆子敲過第三響,寮房的燭火忽明忽暗,在墻上投下晃動的人影。
李心剛跨進門,就見老者搖著蒲扇坐在床沿,目光像黏在他鼓囊囊的袖口上:“今晨擔水,可悟出些什么?”
“嗯......心穩(wěn)了,步子就穩(wěn)了?”李心的手不自覺按住袖中的笙簫,鈴鐺在布料下發(fā)出細碎的顫音。
老者忽然輕笑,蒲扇“啪”地展開,遮住半張臉:“還知道瞞我?拿出來吧?!?/p>
李心僵住半晌,才慢吞吞將笙簫掏出,遞到老者面前時,簫尾鈴鐺發(fā)出細碎的顫音,像在求饒。
老者接過簫,指尖撫過銀絲纏紋,忽然閉目輕吹。
霎時間,室內燭火化作青蓮狀,層層綻放;窗臺上的綠蘿竟無風自動,葉片上泛起淡淡光暈,像撒了層碎鉆。
“此簫名‘空明’,需以《清心咒》催動?!崩险邔⒑嵢乩钚氖种校焉赛c在他眉心,帶著微涼的觸感,“昨夜你觀劍時,可曾注意清風調整呼吸的節(jié)奏?”
李心點頭,想起月下清風沉肩墜肘的模樣,吸氣時肩不抬,呼氣時腰不塌。
老者見狀,遂輕誦口訣:“心若冰清,天塌不驚......”每念一句,便用蒲扇在他肩頸處點按,酸麻感順著經(jīng)脈往下淌,像堵住的溪流突然暢通了,渾身都松快起來。
“以意馭氣,以氣御音?!崩险呤疽馑嚧?,“莫有雜念,只觀自心。”
李心閉目屏息,想起晨霧中擔水的穩(wěn)健、寶器堂內的心悸、思過崖上的云光。
當笙簫聲再次響起時,竟如春日融雪,清潤中帶著穿透力。
燭火青蓮隨簫聲明滅,案頭經(jīng)卷上的“道”字忽明忽暗,似有金光流轉,在紙上輕輕跳動。
“不錯。”老者捻須點頭,眼角的皺紋里盛著笑意,“法器認主,首重心性。你今日偷簫是過,但若能以此為戒,從中悟出些道理,反成修行之機。”
李心握著發(fā)燙的笙簫,任憑窗外的月光淌進來,照在他和清風共用的矮床上。
木桌的裂縫里還卡著今早擔水時帶回的小石子,在燭火下泛著微光,像顆不會說話的星子,默默見證著這一夜的頓悟。
(備注:小道在此為諸位道友奉上《清心咒》全文。
“心若冰清,天塌不驚。萬變猶定,神怡氣靜。雜念盡散,靈臺空明。塵垢不沾,俗相莫侵。虛空寧宓,渾然無物。無有相生,難易相成。心忘諸般,同入渾冥。天地無垠,萬物齊平。飛花落葉,虛懷若谷。千般煩憂,皆付流螢。即展眉梢,靈臺自寧。心無掛礙,意無所縈。解心釋神,淡泊無營。水流心止,云飄意停。一心無累,自在縱橫。常守此念,道自天成。邪祟遠避,正氣滿盈。身安神穩(wěn),明心見性?!保?/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