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陽城的積雪未化,一隊人馬已踏著冰碴子疾馳入城。為首的騎士身著孔雀補子緋色官服,腰懸鎏金繡春刀,馬蹄過處,百姓紛紛避讓,濺起的泥點子凍成冰珠,砸在路邊攤販的棚布上噼啪作響。
“好大的排場!”陳小五縮在五味堂的門板后面偷瞧,咂舌道,“這得是多大官兒?。勘壬虼笕诉€氣派?”
身旁的趙桐冷哼一聲,臉色不大好看:“北鎮(zhèn)撫司的鎮(zhèn)撫使,裴琰裴大人。頭兒的頂頭上司,正兒四品的大員。哼,孔雀補子…臭顯擺什么?!?/p>
那隊人馬徑直闖入錦衣衛(wèi)衛(wèi)所。不一會兒,里頭就傳出裴琰清亮卻帶著不容置疑威壓的聲音,隔著院子都能聽清:
“沈總旗,你這遼陽城,可真是熱鬧得很??!又是掏心案,又是糧倉大火,如今還牽扯出白蓮教妖女!怎么,你是打算把這遼東重鎮(zhèn),變成你一個人的戲臺子?”
沈青眉的聲音依舊冷冽:“裴大人明鑒,諸多案件皆指向同一幕后黑手‘雙面佛’,線索交織,下官正欲并案偵查…”
“并案?”裴琰輕笑一聲,打斷他,語氣里帶著明顯的傲慢,“本官看你是在這遼東呆久了,腦子也凍僵了!幾樁無頭命案,一把火,一個神神叨叨的和尚,再加個裝神弄鬼的白蓮妖女,你就敢臆想出個‘雙面佛’來?還要并案?沈青眉,你是想立功想瘋了吧?”
陳小五聽得心頭火起,這京城來的官兒,口氣比劉掌柜的腳氣還沖!
裴琰的聲音繼續(xù)傳來,慢條斯理卻字字誅心:“李當歸的尸首呢?帶本官去瞧瞧。本官倒要看看,是什么‘佛首魔身像’,能讓你沈總旗編出這么一出大戲?!?/p>
腳步聲往后院停尸房走去。陳小五和趙桐互看一眼,悄悄摸到后院窗根下。
停尸房里,李當歸的尸身躺在門板上,蓋著白布。那尊從荒廟搬回來的破碎佛首魔身像擺在旁邊,泥塊碎了一地。
裴琰用一方素白絹帕掩著口鼻,嫌棄地瞥了一眼尸體,目光便落在那佛像上。他伸出戴著玉扳指的手指,隔空點了點那猙獰的魔身:“就這?一堆爛泥巴?沈青眉,你告訴我,這玩意兒哪點像能攪動遼東局勢的邪教圣物?嗯?”
沈青眉面沉如水:“大人,佛像內(nèi)藏有密信賬簿…”
“哦?密信呢?賬簿呢?”裴琰挑眉,“拿來給本官瞧瞧?!?/p>
沈青眉示意趙桐將證物呈上。那是在佛像腹中發(fā)現(xiàn)的部分密信和那本記錄著官員受賄、軍械走私的賬簿。
裴琰漫不經(jīng)心地翻了幾頁,忽然“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將那賬簿隨手丟在地上,仿佛那是什么臟東西:“偽造得如此粗劣,你也信?這筆跡模仿得尚未入流,這紙張…呵,倒是下本錢,用了點陳年舊紙??上В凭`百出。”他又拈起那尊小小的純金佛首像,在指尖把玩,“這金佛倒是有點意思,像是宮里流出來的玩意兒…不過,也可能是哪個破落王府流出的舊物。單憑這個,你就敢臆測牽連宮中?”
他走到李當歸尸身旁,猛地掀開白布,露出李當歸青紫的面容和圓睜的雙眼。陳小五嚇得一哆嗦。
裴琰卻面不改色,仔細端詳著李當歸頸部的扼痕和那只緊握碎瓷片的手:“被人掐死的。臨死前掙扎,抓傷了兇手…這瓷片上的血漬,驗過了嗎?是兇手的,還是他自己的?”
沈青眉:“尚未及細驗?!?/p>
“哦?”裴琰拖長了語調(diào),“是沒來得及,還是…不敢驗出什么?”
他忽然俯下身,幾乎貼著李當歸的臉,仔細看著什么,片刻后,他用絹帕包著手,輕輕掰開李當歸緊握的左手,取出了那枚染血的碎瓷片。
“你看這里,”他將瓷片舉到窗前光亮處,指尖點著某處細微的、幾乎看不見的痕跡,“這瓷片邊緣,除了血漬,似乎還有點…綠色的粉末?嗯?沈總旗,你辦案時,眼睛是用來出氣的嗎?”
沈青眉瞳孔微縮,上前一步細看。那一點微末的綠色粉末,嵌在瓷片邊緣的血垢里,極不起眼。
裴琰將那瓷片用絹帕包好,揣入懷中,語氣悠然:“這粉末,看著眼熟啊。像是…永備倉大火后,那種燒不盡的毒藥殘渣?李當歸死前,抓傷的人…身上沾著永備倉的毒粉?有意思…真有意思?!?/p>
他轉過身,用繡春刀的刀鞘輕輕拍了拍沈青眉的肩膀,語氣帶著幾分戲謔:“沈總旗,看來你這遼陽城的水,比本官想的還渾。這案子,你不必管了。本官親自接手?!?/p>
“大人!”沈青眉猛地抬頭,“此案牽扯甚廣,下官已有多條線索…”
“線索?”裴琰打斷他,嘴角噙著一絲冷笑,“你的線索,就是那個嚇得屁滾尿流的小藥鋪學徒?還是那個來路不明、白天念經(jīng)晚上不知干什么勾當?shù)难??或者…是那個對你頻送秋波的白蓮教妖女?”
窗外的陳小五臉唰地紅了,又氣又怕。
裴走近兩步,壓低聲音,卻足以讓窗外的陳小五和趙桐聽清:“沈青眉,別以為我不知道你那點心思。你想查個大案子,想踩著這‘雙面佛’一步登天?可以。但別擋了本官的路,也別…把不該扯進來的人扯進來?!?/p>
他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窗外。陳小五覺得那目光仿佛能穿透門板,嚇得他縮了縮脖子。
“從今日起,遼陽衛(wèi)所一切人員,聽本官調(diào)遣。原總旗沈青眉,協(xié)助辦案,不得擅自行動?!迸徵事曄铝睿从窒袷窍肫鹗裁?,補充道,“哦,對了,那個叫陳小五的學徒,看起來挺機靈,本官身邊正好缺個使喚人,就讓他過來吧?!?/p>
陳小五眼前一黑,差點暈過去。這哪是缺使喚人,這分明是抓人質!
裴琰說完,不再看沈青眉難看的臉色,拂袖而出。走到院中,他忽然停步,抬頭望了望遼陽城灰蒙蒙的天,深吸一口氣,那動作帶著一種京城人士特有的、對邊城空氣的嫌棄。
“這遼東的風,真是又冷又硬,吹得人骨頭疼。”他自言自語般嘀咕,“還是京城好啊…暖和,舒服,沒這么多不知所謂的魑魅魍魎?!?/p>
他忽然側頭,對身邊一名親隨輕聲道:“去,給京里遞個消息,就說…遼陽的‘藥’,藥性有點猛,得換個方子煎了。另外,查查那個叫顧傾城的和尚,我要知道他進宮講經(jīng)那三年, 每一個細節(jié)。”
親隨領命而去。
裴琰這才邁步走向衛(wèi)所正堂,緋色官袍在雪地里劃過一道刺眼的痕跡,像一道新鮮的血痕。
躲在暗處的陳小五哭喪著臉看向趙桐:“趙大哥,我、我能不能不去???那位裴大人看起來…像會吃人…”
趙桐同情地拍拍他:“自求多福吧小子。這位裴大人…是出了名的小心眼兒、愛記仇,還極度傲慢。你落他手里,嘖嘖…”他搖搖頭,沒再說下去。
陳小五只覺得前途一片黑暗,比那口鬧鬼的枯井還黑。
而此刻,誰也沒注意到,衛(wèi)所對面茶館的二樓窗邊,一襲白衣悄然離去。顧傾城手持念珠,望著裴琰消失的方向,嘴角微微勾起一個極淡的、意味不明的弧度。
“孔雀補子…京城來的孔雀么?”他低聲自語,眸中似有悲憫,又似有一絲極深的嘲諷,“只可惜,這遼東的風雪太大,孔雀的漂亮羽毛…怕是禁不住吹打呢?!?/p>
他捻動佛珠,轉身匯入人流,白衣依舊不染塵埃。
新的風暴,已隨著這位傲慢的京城來客,悄然降臨遼陽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