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陽衛(wèi)所的簽押房里,裴琰慢條斯理地用一方雪白絲帕擦拭著那枚從永備倉王百戶手中得來的小金佛。陽光透過窗欞,照得金佛熠熠生輝,也照見他眼底一絲難以掩飾的貪婪。
“嘖,這做工…這成色…”他對著光仔細端詳,“說是宮里流出來的,怕是委屈了。依本官看,這怕是永樂年間三寶太監(jiān)下西洋時,從佛國請回來的寶貝…沈總旗,你說呢?”
沈青眉面無表情地站在下首,目光卻銳利如刀:“下官只關(guān)心,這金佛為何會出現(xiàn)在永備倉守將手中,又與‘雙面佛’有何關(guān)聯(lián)?!?/p>
裴琰輕笑一聲,將金佛揣入懷中,動作自然得仿佛那本就是他的物件:“關(guān)聯(lián)?或許有,或許沒有。這遼東地界,神佛亂竄,誰知道是哪個廟里跑出來的小玩意兒被歹人利用了去。”他話鋒一轉(zhuǎn),忽然問道:“沈總旗是浙江人士吧?令尊可是萬歷三十年的進士?與韓爌韓大人可是同年?”
沈青眉瞳孔微縮:“裴大人對我沈家倒是了解?!?/p>
“豈敢豈敢?!迸徵鼣[擺手,笑容意味深長,“只是如今朝中,浙黨式微,齊楚浙三黨皆依附我…呃,依附閹黨以求存。而東林諸公,如韓爌、孫承宗等,雖暫得圣心,卻也步履維艱。沈總旗身為浙人,卻在此地追查可能牽連…呵呵,牽連某些大人物的案子,就不怕給家鄉(xiāng)父老惹禍上身么?”
赤裸裸的威脅! 沈青眉心中冷笑,面上卻不動聲色:“下官只知效忠陛下,查案辦案,不問出身?!?/p>
“好一個不問出身!”裴琰撫掌,語氣卻帶了幾分譏誚,“但愿沈總旗日后還能記得今日之言。哦,對了,那個叫陳小五的小學徒,本官瞧著挺機靈,讓他來給我沏杯茶?!?/p>
陳小五被趙桐不情不愿地推進來,手里端著茶盤,哆哆嗦嗦,差點把茶水灑裴琰那身嶄新的孔雀補子官服上。
“嘖,毛手毛腳!”裴琰嫌棄地瞥了一眼,“跟你那師父一個德行!聽說李當歸早年也在京城混過?還跟王恭廠爆炸案扯上點關(guān)系?嘖嘖,這年頭,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陳小五心里罵罵咧咧:你才毛手毛腳!你全家都毛手毛腳!嘴上卻唯唯諾諾:“大人說的是…大人說的是…”
裴琰抿了口茶,忽然像是想起什么,狀若無意地對沈青眉道:“說起來,遼東經(jīng)略孫承宗孫大人,可是東林黨的肱骨棟梁,他麾下那位袁崇煥袁大人,更是深得韓爌韓大人賞識,升遷速度堪比坐火箭。沈總旗在此查案,可得多倚仗這些東林賢才啊…畢竟,咱們閹…呃,咱們有些同僚,可是很看好袁大人經(jīng)營關(guān)寧錦防線的?!?/p>
這話聽著是提點,實則惡毒無比!誰不知孫承宗、袁崇煥與閹黨勢同水火?裴琰此言,分明是把沈青眉往東林黨的火上烤,更是暗示遼東方方面面都已被東林黨把持,他沈青眉若想查案,就得選邊站!
沈青眉豈能聽不出這弦外之音?他冷聲道:“遼事艱難,文武自當同心協(xié)力,共御外侮。至于查案,下官依律辦事,不敢徇私。”
“好一個依律辦事!”裴琰放下茶盞,聲音略沉,“那本官就等著看沈總旗如何‘依律’查出個所以然來。別忘了,你如今…還是戴罪之身。”他起身,彈了彈并不存在的灰塵,“本官要去拜訪幾位遼陽本地的‘賢達’,沈總旗…好自為之?!?/p>
裴琰帶著人大搖大擺地走了。陳小五長舒一口氣,湊近沈青眉低聲道:“大人,這姓裴的說話怎么陰陽怪氣的?一會兒浙黨一會兒東林一會兒閹黨的…我聽著頭都大了!”
沈青眉目光幽深地看著裴琰離去的方向:“他不是在說話,他是在下棋。用話語做棋子,逼我入局。”他轉(zhuǎn)向陳小五,“你可知他為何特意提及孫承宗和袁崇煥?”
陳小五茫然搖頭。
“孫承宗是東林黨在遼東的旗幟,袁崇煥是其愛將,深得帝心,卻也因行事霸道、擅殺毛文龍等事,樹敵眾多。裴琰提及他們,一是試探我對東林黨的態(tài)度,二是…若我查案觸怒了他們,自有東林黨的人來對付我;若我依附他們,閹黨也不會放過我。無論我怎么做,都是死局。”
陳小五聽得后背發(fā)涼:“這、這朝廷里的彎彎繞繞也太嚇人了!”
“更嚇人的是,”沈青眉壓低聲音,“裴琰似乎極力想將‘雙面佛’的案子與朝廷黨爭撇清關(guān)系,甚至不惜暗示我停止調(diào)查。這反而說明…‘雙面佛’所圖之事,恐怕真的牽扯到朝中最頂層的權(quán)力斗爭,甚至可能…與那位‘九千歲’的殘余勢力有關(guān)?!?/p>
就在這時,趙桐急匆匆進來,臉色古怪:“頭兒,顧傾城和尚在外面求見…說是,來討一杯茶喝?!?/p>
沈青眉眉峰一挑:“請他進來。”
顧傾城依舊一襲白衣,翩然而入,先對沈青眉合十行禮,又對陳小五微微一笑,仿佛全然不覺屋內(nèi)緊張氣氛。他接過陳小五遞來的粗茶,竟也細細品味,毫無嫌棄之色。
“好茶?!彼p聲道,“雖質(zhì)樸,卻有山林之氣,比之官驛中那些沾染了權(quán)力熏心之味的貢茶,更得自然真味?!?/p>
沈青眉直視他:“大師此來,不會只為品茶吧?”
顧傾城放下茶盞,目光掃過屋內(nèi)陳設(shè),最終落在沈青眉臉上,悲憫中帶著一絲洞察:“貧僧方才于街市,見裴鎮(zhèn)撫使車駕往城東劉御史府上去了。聽聞這位劉御史,乃是朝中清流領(lǐng)袖,與東林書院關(guān)系匪淺?!?/p>
沈青眉眼神一凝。劉御史是東林黨在遼陽的重要人物,裴琰一個閹黨骨干,去拜訪他?
顧傾城仿佛看穿他的疑慮,繼續(xù)道:“貧僧還聽聞,這位劉御史家中,藏有一幅唐寅的真跡《西山草堂圖》,畫的是文人雅集,卻暗藏玄機…據(jù)說,畫中某處草堂內(nèi),懸掛著一幅小小的…雙面佛像?!?/p>
此言一出,滿室皆靜!
東林黨的清流領(lǐng)袖家中,竟藏有“雙面佛”相關(guān)的畫作?!
“貧僧只是偶有所聞,隨口一提?!鳖檭A城起身,再次合十,“茶已飲畢,多謝施主。貧僧還要去為昨日死于糧倉大火的亡魂誦經(jīng)超度,告辭?!?/p>
他來得突然,去得也飄忽,留下的話卻如同驚雷。
陳小五結(jié)結(jié)巴巴:“大、大人…這和尚到底啥意思?東林黨也跟‘雙面佛’有關(guān)?”
沈青眉面色凝重如水:“他是在告訴我們,這盤棋,比我們想的更大、更復雜。東林黨與閹黨,或許并非簡單的敵對關(guān)系… 在某些不為人知的利益面前,他們也可能…共享同一副面具?!?/p>
他猛地起身:“趙桐,備馬!去劉御史府外盯著!我倒要看看,這位裴大人,演的到底是哪一出!”
陳小五看著沈青眉疾步而出的背影,又想想那尊被裴琰揣走的小金佛,再想想顧傾城那深不可測的笑容,只覺得這遼陽城的天,真是越來越看不透了。
他撓撓頭,嘀咕道:“這朝廷里的水,比劉掌柜家后院那口爛泥塘還渾啊…”
而此刻,誰也沒有注意到,衛(wèi)所院墻的陰影里,一個更夫打扮的人緩緩抬起頭,露出一雙毫無感情的眼睛。他盯著沈青眉離去的方向,嘴角咧開一個僵硬的、近乎非人的笑容。
他的手指,正無意識地在地上劃拉著——那是一個帶著獨特“匠痕”的、一半佛一半魔的符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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