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告廳的冷氣開得很足，壓不下耳蝸里血液奔涌的嗡鳴。
我的目光定在提問席最中央的那個位置，定在她身上。氧氣似乎被抽空了，
肺葉每一次擴張都帶著銹蝕的疼。十年。時光這把刀，雕琢了她所有青澀棱角，
淬煉出一種冰冷的、極具壓迫感的銳利。國際知名航天動力學(xué)教授——姜頤。
名牌上的鉛字像冰碴，扎進眼里。她微抬著手，指節(jié)在報告廳明亮的燈光下顯得過分清晰，
正指向我身后巨大熒幕上的一處數(shù)據(jù)模型。“報告人，”她的聲音透過麥克風(fēng)，清晰、平穩(wěn)，
沒有任何多余的起伏，像手術(shù)刀劃過冰面，“第三組仿真數(shù)據(jù)，
特別是跨音速階段的顫振邊界，與您理論預(yù)測出現(xiàn)了數(shù)量級上的偏差?！彼宰魍ｎD，
全場靜得能聽見隔壁座壓抑的呼吸聲。每一道視線都釘在我臉上，灼熱，又帶著審視。
“考慮到您過往研究成果的水準(zhǔn)，”她繼續(xù)，目光終于從屏幕移向我，
鏡片后的眼睛像兩丸浸在深潭里的黑玉，看不出絲毫波瀾，“這種基礎(chǔ)性的計算失誤，
令人費解。請問是模型簡化假設(shè)失當(dāng)，還是數(shù)值迭代過程本身存在未規(guī)避的誤差？
”每一個詞都精準(zhǔn)地砸在我方案最脆弱的環(huán)節(jié)。她甚至沒有提高聲調(diào)，
就用最學(xué)術(shù)、最公事公辦的口吻，把我三個月的心血拆解成一片狼藉。喉嚨干得發(fā)緊。
我攥緊了激光筆，冰冷的塑料外殼硌著掌心?！斑@個偏差……”我聽到自己的聲音，
沙啞得陌生，“我們后續(xù)的驗證實驗顯示……”解釋是蒼白無力的。在絕對的錯誤面前，
任何辯白都像企圖糊弄窗戶紙的濕手。我能感到額角有汗沁出，順著鬢角緩慢爬行。
臺上幾位一同來做報告的同事，臉色也跟著灰敗下去。她的提問結(jié)束了，微微頷首，
不再看我，仿佛只是隨手挑破了一個無足輕重的膿瘡，注意力已轉(zhuǎn)向下一頁筆記。
恥辱和另一種更洶涌的情緒燒灼著五臟六腑。臺上剩余的幾分鐘像一場緩慢的凌遲。
會議主席終于宣布報告結(jié)束。臺下響起禮節(jié)性的、稀疏的掌聲。我?guī)缀跏橇⒖剔D(zhuǎn)身，
踉蹌著收拾講臺上的筆記本和數(shù)據(jù)線，只想盡快逃離這個令人窒息的地方。她卻已起身，
在一小群學(xué)者的簇?fù)硐?，正朝著?cè)門走去。高跟鞋敲擊大理石地面的聲音，清脆，篤定，
每一步都像踩在我混亂的心跳節(jié)拍上。不管不顧了。我撥開身邊試圖安慰我的同事，
幾乎是沖下臺，撞開好幾道好奇或不解的目光，朝著那即將消失在門外的背影追去。
“姜教授！”走廊空曠，回聲很大。她的腳步停住了。簇?fù)碇膸孜粚W(xué)者也停下來，
回過頭，面露詫異。我喘著氣，停在離她幾步遠(yuǎn)的地方，胸口劇烈起伏，眼睛只死死盯著她。
她緩緩轉(zhuǎn)過身。走廊的光線比報告廳暗沉，勾勒出她更清晰的側(cè)影。她看了看我，
對身旁的人低聲說了句什么。那幾位學(xué)者交換了一下眼神，禮貌地點點頭，先行離開了。
空氣重新凝固。只剩下我和她。隔了十年的光陰，隔著報告廳里當(dāng)眾的難堪，
隔著此刻幾乎要炸開的沉默。我往前走了一步，都能聽見自己牙關(guān)咬緊的咯吱聲。
所有準(zhǔn)備好的學(xué)術(shù)措辭、所有成年人的體面，瞬間蒸發(fā)得干干凈凈。手腕猛地被我攥住。
她的皮膚很涼，腕骨纖細(xì)得硌人，在我滾燙的掌心里像一截易碎的冰。她渾身明顯一僵。
“為什么？”聲音是從喉嚨最深處擠出來的，破碎不堪，“當(dāng)年……到底為什么？
”那條只有“分手吧”三個字的短信。那個找遍了整個城市再也聯(lián)系不上的夏天。
那場贏了全世界卻輸?shù)脧貜氐椎椎膽c功夜。十年間每一個啃噬心肺的午夜夢回。她猛地一甩！
力氣大得驚人，手腕瞬間脫出我的掌控。她后退半步，拉開距離，抬起頭看我。
臉上最后一絲屬于“姜教授”的 professional 表情褪得干干凈凈，
只剩下全然的冰封和一種近乎刻毒的譏嘲。紅唇勾起的弧度冷極了?！耙驗槟阄羌继珷€。
”每一個字，都像淬了冰的針，精準(zhǔn)扎進神經(jīng)中樞。她不再看我，決絕轉(zhuǎn)身，
高跟鞋聲重新響起，一聲聲，敲在空寂的走廊里，也砸在我完全空白的大腦里。
直到那身影徹底消失在走廊轉(zhuǎn)角，我依舊像根柱子似的釘在原地。吻技……太爛？
……姜頤實驗室開始收到匿名包裹。每周一，準(zhǔn)時準(zhǔn)點，雷打不動。扁平的紙盒，
里面安靜躺著一盒老式錄像帶。沒有寄件人信息，只有打印的收件地址和她的名字。
第一盒出現(xiàn)在她辦公桌上時，助理只是好奇地嘀咕了一句“這年頭還有人用這個？”。
姜頤拆開，放入幾乎被淘汰的播放設(shè)備?；野椎难┗c閃爍后，畫面跳動起來。是剪輯片段，
各種老電影里男女主角接吻的特寫，黑白的，彩色的，熱烈的，溫柔的，
笨拙的——旁邊甚至配了蹩腳的字母注釋和打分點評，像是某種拙劣的科教片。
她面無表情地看完，按下停止鍵，拔出帶子，扔進了角落的儲物箱。第二盒，
第三盒……第十盒……內(nèi)容變本加厲。除了電影片段，開始夾雜一些動畫演示，
甚至還有不知從哪個醫(yī)學(xué)解剖資料里剪出來的口腔肌肉結(jié)構(gòu)動態(tài)圖，
配著嚴(yán)肅的學(xué)術(shù)配音講解“舌尖運動軌跡與情感傳遞效率的關(guān)聯(lián)性分析”。
實驗室的博士生們偶爾會好奇地瞥一眼老師辦公室里那越堆越高的廢棄紙盒，
私下猜測是哪位追求者如此……別出心裁，且堅持不懈得可怕。姜頤始終沉默。她只是拆開，
看一眼，然后面無表情地將錄像帶扔進那個專門的儲物箱。動作利落，不帶一絲猶豫。
只是每次那紙盒被扔進箱子的聲響，一次比一次沉悶。第五十盒。第七十盒。
她的眉頭在某次看清畫面內(nèi)容時幾不可查地蹙了一下，隨即恢復(fù)死水般的平靜。
只有緊緊捏著紙盒邊緣、微微發(fā)白的手指，泄露了一絲極淡的、幾乎無法捕捉的情緒。
第九十九盒。內(nèi)容開始重復(fù)最初的電影片段，像一個循環(huán)。周一。
第一百個扁平紙盒如期而至。助理把它放在她桌上時，眼神里已經(jīng)沒有了最初的好奇，
只剩下慣例的麻木。姜頤正在批改一篇論文，筆尖頓了一下。她看著那盒子，看了很久。
窗外天色灰沉，像是要下雨。她終于伸出手，拿起裁紙刀，沿著封口劃開。
里面依舊是那熟悉的老式錄像帶。帶殼似乎是新的，純黑色，沒有任何標(biāo)簽。她拿起它，
走到那臺落滿灰塵的播放設(shè)備前。電源接通，發(fā)出低沉的嗡鳴。她將錄像帶推入進帶倉。
機器運轉(zhuǎn)的沙沙聲響起。屏幕上沒有出現(xiàn)預(yù)料中的任何剪輯畫面或可笑解說。
先是長久的、晃動模糊的黑暗，夾雜著少年急促不穩(wěn)的呼吸聲，
還有遠(yuǎn)處隱約傳來的歡呼和煙火炸開的悶響。鏡頭猛地清晰了一下，對準(zhǔn)了一張女孩的臉。
年輕，飽滿的額頭，濕漉漉的眼睛睜得很大，帶著懵懂的震驚和無處可逃的羞澀。
是十九歲的姜頤。背景是體育館后門那條堆滿雜物的昏暗小巷，
全國大賽慶功夜的喧囂被隔在很遠(yuǎn)的地方。握著手持DV的人笑了一聲，得意又緊張，
是十九歲的我的聲音，帶著變聲期過后不久的低沉，
壓得很低：“……別動…教學(xué)錄像……”鏡頭猛地湊近，下一秒，畫面天旋地轉(zhuǎn)，
最終定格在水泥墻上剝落的半張舊海報。所有的畫面都消失了。只剩下聲音。
急促的、青澀的、毫無章法可言的……親吻的聲音。嘴唇笨拙摩擦的細(xì)微聲響，
牙齒不小心磕碰到的輕響，少年壓抑不住的喘息，
女孩從喉嚨里溢出的、小貓一樣的嗚咽和短促的吸氣聲……那么清晰，那么真實，
仿佛就在這間堆滿精密儀器的冰冷實驗室里重新上演。一段。又一段。不同的地點，
不同的背景音。圖書館書架后短暫的偷吻，自行車后座上風(fēng)吹過的吻，
電影院最后排可樂杯被打翻的慌亂親吻，畢業(yè)典禮前帶著淚咸味的吻……每一段，
都標(biāo)注了日期。精確到分秒。她像被釘在了屏幕前，手指還按在冰冷的設(shè)備上，
指節(jié)繃得死白。錄像帶的最后一段雜音。依舊是黑暗。但能聽到雨聲，很大的雨，
敲打著什么金屬棚頂。還有壓抑的、斷斷續(xù)續(xù)的抽泣。是我的哭聲。從未有過的狼狽。
……我都改……求你……”然后是一聲更長久的、黏濕的、帶著淚水和雨水咸澀氣息的吻聲。
絕望而用力?！芭椤币宦晲烅?，像是DV掉在了地上。畫面徹底漆黑。播放結(jié)束。
沙沙的空轉(zhuǎn)聲充斥著安靜得過分的實驗室。那盒黑色的錄像帶自動退出帶倉一小截。盒蓋上，
貼著一張純白色的標(biāo)簽紙。打印的字跡清晰無比：「煩請姜教授對比提純?！箍諝饽塘恕?/p>
窗外，第一滴雨砸在玻璃上，劃出一道長長的、扭曲的水痕。她站在那里，一動不動。很久，
久到窗外的雨聲連成一片喧囂的白噪音。她慢慢地、極其緩慢地伸出手，
指尖碰到那盒微熱的錄像帶。像是碰到了什么滾燙的、足以灼傷人的東西，猛地蜷縮了一下。
最終，她還是把它拿了起來。黑色的帶殼在冷白的光線下反射著微弱的光。她翻轉(zhuǎn)它。
帶殼的背面，用十年前她最熟悉的那種、微微向右傾斜的字體，刻著一行小字，
深得像要嵌進塑料殼里：「第一批次，第一百枚樣本。提交審核?！獙嶒瀱T：陳」
雨水嘩嘩地沖刷著世界。她站著，指尖死死摳著那盒錄像帶冰涼的邊緣，
用力到幾乎要把它捏碎。雨聲如瀑。實驗室里只剩下機器低沉的散熱嗡鳴，
還有她自己胸腔里那顆東西失控般的撞擊聲，一下，又一下，砸得耳膜生疼。
那盒黑色的錄像帶靜靜躺在播放器出口槽里，
標(biāo)簽上那行字像燒紅的烙鐵：「煩請姜教授對比提純?！?/p>
指尖下的塑料殼還殘留著機器運轉(zhuǎn)后的微熱，燙得她幾乎握不住。她猛地抽回手，
像被什么無形的力量擊中，踉蹌著后退一步，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實驗臺上。
臺面上幾支干凈的試管晃了晃，發(fā)出細(xì)微清脆的碰撞聲。一百盒。整整一百盒。
從最初那些可笑又拙劣的電影剪輯，到后來令人瞠目結(jié)舌的“學(xué)術(shù)分析”，
再到最后這……這……她閉上眼，可那些聲音無孔不入?；璋敌∠锢锷倌昙鼻械拇ⅲ?/p>
圖書館書架間紙張摩擦的細(xì)響，電影院后排打翻可樂的慌亂，還有……最后那場大雨里，
他壓抑的、破碎的哭聲和那個沾滿雨水與淚水的、絕望的吻。那么清晰。
仿佛不是從冰冷的揚聲器里傳出，而是就響徹在這間充滿消毒水和精密儀器氣味的空間里，
響徹在她耳畔。十年。她以為早已澆筑成鐵板一塊的心房，
被這一百盒該死的錄像帶砸得裂痕遍布。那些她拼命壓抑、試圖徹底埋葬的東西，
正順著裂縫瘋狂地往外涌。呼吸變得困難。她抬手，死死按住心口，
那里面的鈍痛幾乎讓她直不起腰。他不是。他不是該憤怒嗎？該質(zhì)問她，該恨她，
該像所有被莫名其妙甩掉的人一樣，時間久了，最多只剩下一抹模糊的影子和一點不甘。
可他做了什么？一百個星期。近乎偏執(zhí)的、愚蠢的、讓人無法理解的……堅持。
就因為她那句混賬的分手理由？——“因為你吻技太爛。
”當(dāng)時她只想用最快速、最傷人的方式斬斷一切，把他推開，推得遠(yuǎn)遠(yuǎn)的，
遠(yuǎn)到再也看不見她身后的泥沼和不堪。她選了最輕浮、最踐踏他驕傲的一句。他卻當(dāng)了真。
真就去“學(xué)”了？用這種……這種荒謬至極的方式，交了這么一份……“作業(yè)”？
一股說不清是憤怒、是酸楚、還是別的什么滾燙的情緒猛地沖上眼眶。她猛地睜眼，
視線死死盯在那盒黑色的錄像帶上。她一把抓起它，手指用力到幾乎要將它捏變形，
另一只手胡亂地關(guān)掉設(shè)備，拔掉電源線。動作又快又急，帶著一種近乎倉皇的狼狽。
不能再待在這里。一秒都不能。她抓起椅背上的外套和包，
將那盒燙手山芋般的錄像帶死死攥在手心，幾乎是沖出了實驗室門。走廊空無一人，
只有她高跟鞋叩擊地面的回響，又急又亂，和她此刻的心跳一樣。
電梯下方數(shù)字每一次跳動都漫長得像一個世紀(jì)。坐進車?yán)?，雨水瘋狂地沖刷著擋風(fēng)玻璃，
雨刮器開到最大，眼前依舊是一片模糊晃動的水世界。她握著方向盤的指尖冰涼，微微發(fā)抖。
那盒錄像帶就放在副駕駛座上，像一個沉默的、卻擁有巨大能量的引爆器。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開回家的。意識回籠時，人已經(jīng)站在玄關(guān)冰冷的地板上，全身濕透，
頭發(fā)黏在額角和脖頸，雨水順著發(fā)梢滴落，在地板上暈開一小灘水跡。
手里的錄像帶也被雨水打濕了，邊角有些軟塌。屋里沒有開燈，
只有窗外城市霓虹透過雨幕投映進來的、模糊扭曲的光影。
她走到客廳那臺舊式的錄像機前——那是她多年前淘來的，偶爾會用來看一些老舊的資料帶。
鬼使神差地，她一直沒有扔掉它。手指帶著不受控的微顫，她將那盒黑色的帶子推了進去。
按下播放鍵。沙沙聲響起。沒有畫面。只有聲音。這一次，沒有那些電影剪輯，
沒有動畫演示，沒有解剖圖。只有……他們。從青澀笨拙的第一秒，到絕望崩潰的最后一次。
所有的親吻，所有的呼吸，所有細(xì)微的、不曾被歲月磨滅的聲響，按照時間順序，
一段接一段，無比清晰地流淌出來，充斥在黑暗寂靜的客廳里。她站著，
像一尊被雨水泡透的雕像，一動不動地聽著。聽到那個雨夜，
他壓抑的哭聲和那個混亂的吻時，她終于支撐不住，沿著冰冷的電視柜滑坐到地板上。
膝蓋蜷起，手臂環(huán)抱住自己。原來……他都記得。每一個。都收著。藏著。
在她拼命想要忘記、試圖用十年的時間和所謂的成就來覆蓋掉那些記憶的時候，他卻一個人，
固執(zhí)地、笨拙地、甚至可笑地，把它們一次次重新刻錄下來。用這種極端的方式，逼她回頭，
逼她“對比”，逼她……想起。想起那個慶功夜，
息時如墜冰窟的寒冷；想起她必須立刻離開、不能拖累他的絕望；想起編造那個傷人理由時，
心臟被自己親手割裂的劇痛。眼淚毫無預(yù)兆地滾落，大顆大顆，砸在手背上，
和身上的雨水混在一起，燙得驚人。她以為早已流干了。窗外雨聲未歇。
她不知道在那里坐了多久，直到手腳冰涼麻木。最終，她慢慢地、極其緩慢地抬起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