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師休息室飄著劣質茶葉和舊書報混合的氣味。下午三四點鐘,陽光斜射進來,能看見空氣中浮動的微塵。這是法學院幾個老資歷教師習慣過來喝杯茶、閑聊幾句的時段。高育良端著他的白瓷杯,看似隨意地翻著一本法學雜志,耳朵卻敏銳地捕捉著門口的動靜。
當梁璐那略帶疲憊卻又保持矜持的腳步聲在門外響起時,高育良仿佛剛看到對面坐著的刑法學劉教授,眉頭一展,用一種恰到好處、既不至于打擾他人又能讓剛進門的人聽清的音量開口:
“老劉,上午你那堂刑事訴訟法專題講得精彩啊,尤其是關于非法證據(jù)排除規(guī)則的演變那一段,脈絡清晰,見解深刻?!?/p>
劉教授是個老實人,聞言受寵若驚,連忙擺手:“高書記過獎了,都是些老生常談,比不上您那邊理論深厚。說起來,倒是您門下的侯亮平,課上提問很有見地,年輕人思維活絡,對我們這些老家伙也是沖擊啊?!?/p>
“侯亮平?” 高育良順勢接過話頭,聲音自然地提高了一絲,帶著一種師長提及得意門生時特有的、混雜著欣賞與適度批評的口吻,“這孩子確實靈光,就是有時候想法太天馬行空,得壓著點。不過上次他交來一篇關于‘憲法司法化’的短論,倒是讓我刮目相看。引用了不少德沃金、哈貝馬斯的觀點,批判性很強,雖然稚嫩,但那股子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勁兒,很難得?!彼p輕搖頭,笑容里滿是“無奈的贊賞”。
剛走進來、正要去倒水的梁璐腳步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
高育良像是完全沒注意到她,繼續(xù)對劉教授,實則字字句句都飄向梁璐的方向:“關鍵是視野不一樣??赡芨麖男∩L的環(huán)境有關?家里長輩好像是搞文化工作的?熏陶得不一樣,看問題起點就高,不那么拘泥于條文本身,更敢去觸碰一些原則性的、前沿的東西。這種素質,在我們漢東的學生里不多見?!彼Z氣平淡,仿佛只是在客觀分析一個學生的特點,但“文化工作的長輩”、“起點高”、“素質不多見”這些詞,卻像一顆顆小石子,精準地投擲出去。
劉教授附和著:“是是是,侯亮平同學是挺出色的,聽說在學校里也很活躍。”
“嗯,綜合能力是不錯?!备哂键c點頭,終于像是才看到梁璐,很自然地打招呼,“梁老師也來了?正好,剛才還和老劉說起現(xiàn)在學生的素質問題呢?!?/p>
梁璐端著水杯走過來,臉上沒什么特別表情,但眼神里多了點東西,她狀似隨意地問:“哦?在夸誰呢?侯亮平?這學生我有點印象,上次讀書會發(fā)言挺積極的?!?/p>
“就是他?!备哂夹Φ溃Z氣輕松,“年輕人有銳氣是好事,就是需要梁老師你們這樣的專家多敲打敲打,不然容易飄。”他巧妙地把“指導”的責任推了過去,仿佛只是隨口一提。
梁璐抿了口茶,沒再說什么,但高育良知道,種子已經(jīng)播下。他不需要說得更多,模糊的暗示比清晰的陳述更能引發(fā)遐想?!拔幕ぷ鞯拈L輩”可以理解為清高的知識分子,也可以無限遐想到更有能量的背景?!捌瘘c高”、“素質好”這些空洞的贊美,正好適合梁璐用自己的想象去填充。
幾天后,學校接到通知,有兄弟省份的政法考察團來訪,其中一項行程是參觀漢東大學法學院,并與師生代表座談。這種接待任務,歷來是學生們爭破頭想要露臉的機會。按照慣例,這種名額通常會綜合考慮學業(yè)成績、社會活動能力、形象氣質,祁同偉、侯亮平、陳海都在備選之列,最終可能由系里幾位領導商量決定。
高育良提前看到了初步擬定的名單,上面有祁同偉的名字。他什么也沒說,只是在一次偶遇分管學生工作的副書記時,“無意”中提了一句:“這次考察團規(guī)格不低,帶隊的是他們省政法委的一位研究室主任,理論水平很高。我們的學生代表,除了要表現(xiàn)活躍,理論基礎最好扎實點,能對話,不然冷場就尷尬了。我看侯亮平最近鉆研德沃金很下功夫,反應也快,倒是合適。”
副書記一聽,覺得有理,名單微調,祁同偉的名字被一個更“擅長活躍氣氛”的學生干部替代,而侯亮平的名字被加重了備注。
之后,高育良讓秘書把侯亮平叫到辦公室。
“亮平啊,坐?!备哂紤B(tài)度和藹,指著桌上的通知,“有個任務交給你。下周有個考察團來,系里決定讓你作為學生代表之一參加座談?!?/p>
侯亮平有些驚喜,又有點緊張:“高老師,我……我怕說不好,給學校丟臉?!?/p>
“不用擔心,正常交流就好。主要是展現(xiàn)我們漢東學子的精神風貌?!备哂紨[擺手,語氣隨意地補充道,“對了,梁璐老師也很關心這次接待活動,她特意提過,希望我們的學生能展現(xiàn)出應有的理論深度和批判精神,不要流于形式。你準備的時候,可以往這個方向想想?!?/p>
“梁老師?”侯亮平有些意外,梁璐并不直接分管學生工作。
“嗯,梁老師對培養(yǎng)學生一向很熱心,尤其是對你們這些有潛力的苗子?!备哂颊f得極其自然,仿佛只是陳述一個事實,“這是個好機會,好好把握。有什么不懂的,也可以去請教一下梁老師,她眼界寬,能給你不少好建議。”
一番話,既賦予了任務,又抬高了侯亮平,更關鍵的是,將“梁老師的關心和期望”作為一個重要的背景音,植入侯亮平的意識里。侯亮平帶著一種被委以重任、并且得到了兩位重要老師關注的興奮感離開了辦公室,絲毫沒察覺到這安排背后的任何異常。
最重要的舞臺,是那個省里的青年法學教師學術研討會。高育良親自把關侯亮平的發(fā)言稿。
辦公室里,燈光亮到很晚。高育良看著侯亮平寫的初稿,頻頻點頭:“不錯,整體框架很清晰,邏輯也順。但是……”他放下稿子,看著侯亮平,“亮點不夠突出。這種研討會,臺下坐的不只是學者,還有實務部門的領導。太過四平八穩(wěn),很容易就被淹沒?!?/p>
侯亮平虛心地問:“高老師,您的意思是?”
“要有一點鋒芒,亮平?!备哂忌眢w前傾,目光灼灼,“你現(xiàn)在批判的這個現(xiàn)象,力度可以再加大一點。引用那個案例,不要只是分析,要敢于質疑其背后的司法理念局限性!甚至可以說,這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我們某些司法人員對程序正義的漠視,是法治建設中的頑疾!要有一種……理想主義的吶喊,一種推動變革的急切感!”
侯亮平聽得有些熱血沸騰,但又不無顧慮:“高老師,這是不是太尖銳了?會不會……”
“怕什么?”高育良打斷他,語氣帶著鼓勵,“學術討論,就是要百花齊放,百家爭鳴!年輕人沒有一點沖勁,還叫年輕人嗎?政法委和教育廳辦這個會,難道是想聽一堆陳詞濫調?就是要聽到你們年輕一代最有活力、最有沖擊力的聲音!”他頓了頓,仿佛不經(jīng)意地加了一句,“這種風格,梁璐老師就很欣賞。她私下跟我交流時說過,最反感年輕人暮氣沉沉,就該有這種‘敢叫日月?lián)Q新天’的氣魄。你的初稿她大概看過一點,也覺得方向很好,就是膽子可以再大一點?!?/p>
侯亮平徹底被說服了,甚至感到一種遇到知音的激動。原來高老師和梁老師都如此支持這種銳意進取的風格!他只覺得遇到了開明又有遠見的師長,全然沒想到,這番“鼓勵”會將他推向一個多么容易吸引眼球也容易成為靶子的位置。高育良完美地利用了他內心的理想主義和表現(xiàn)欲,并將“梁老師的欣賞”作為最后的助推劑。
研討會那天,侯亮平果然一鳴驚人。他言辭犀利,充滿激情,對某些現(xiàn)狀的批判毫不留情,贏得了臺下不少年輕聽眾的掌聲,也成功吸引了所有與會領導、包括梁璐的注意。梁璐坐在臺下,看著那個在聚光燈下英俊挺拔、侃侃而談、散發(fā)著理想主義光芒的年輕人,眼中欣賞和占有的意味幾乎不加掩飾。會后,她更是主動上前,以系里老師的身份,對侯亮平表示了高度贊揚和“深入交流”的邀請。
而同一時間,祁同偉正如高育良所安排的那樣,遠在幾百公里外的某個貧困縣法院,跟著一位老法官做所謂的“基層司法現(xiàn)狀調研”。條件艱苦,住在簡陋的招待所,每天接觸的都是雞毛蒜皮的鄰里糾紛和家長里短,灰頭土臉,默默無聞。當有同學偶爾問起他,高育良或系里其他知情的老師只會輕描淡寫地說:“同偉啊,下鄉(xiāng)實踐去了,鍛煉鍛煉也好?!迸c聚光燈下的侯亮平,形成了鮮明到殘酷的對比。
高育良站在辦公室窗前,看著校園里熙熙攘攘的人群。他的計劃正在一步步實現(xiàn)。梁璐的注意力被侯亮平牢牢吸引,祁同偉暫時安全,并在另一種“枯燥”的實踐中悄然積累。一切都顯得那么自然,那么順理成章。
然而,他鏡片后的目光卻依舊深沉冷靜,沒有絲毫得意。他知道,這僅僅是開始。侯亮平不是提線木偶,梁璐的偏執(zhí)也未必會一直按他預設的劇本走,還有那個背景不凡的鐘小艾……變數(shù)依然很多。
但他并不慌亂。棋局已經(jīng)布下,他有的是耐心和手段,一步步地將所有棋子,撥弄到他想要的位置上去。這場重生的博弈,他絕不會再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