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zhuǎn)眼間,冬去春來。長白山的積雪融化了,匯成涓涓細(xì)流,叮叮咚咚地淌過山澗。林子里的樹抽出了新芽,一片嫩綠。
這天一早,李衛(wèi)國和父親李栓去山里查看前幾天布下的套子和陷阱。
“爹,你看這兒?!崩钚l(wèi)國蹲下身,指著一個被破壞的陷阱。陷阱里的捕獸夾被人用蠻力掰開了,扔在一旁。
李栓走過來,捻起一點(diǎn)泥土,看了看地上的腳?。骸笆钱?dāng)兵的皮靴印。咱們的套子,被他們給破了?!?/p>
“他們進(jìn)山了?還走這么深?”李衛(wèi)國皺起了眉頭。
“嗯。你看這腳印,不止一兩個人。是一支隊(duì)伍?!崩钏ㄕ酒鹕?,拍了拍手上的土,“這幫小鼻子,不在山下待著,跑咱們這深山老林里來干啥?”
“前幾天聽下山換東西的二叔說,山下的抗日義勇軍鬧得挺兇,到處打鬼子。”李衛(wèi)國說。
“八成是來搜山的。”李栓的臉色沉了下來,“想把義勇軍往死里逼。咱們這林子,以前是咱們獵人的地盤,現(xiàn)在,怕是要成戰(zhàn)場了。”
兩人一路檢查過去,十幾個陷阱和套子,倒有七八個被破壞了,獵物沒見著,倒是看見不少雜亂的腳印。
“走,回家?!崩钏ò炎詈笠粋€被掰壞的捕獸夾撿起來,扛在肩上,“告訴村里人,這幾天都別進(jìn)山了,不安全?!?/p>
回到村子,李栓把情況一說,村里頓時(shí)像炸了鍋。十幾戶人家都聚到了村頭的老槐樹下。
“他爹,這可咋辦???日本人真要打進(jìn)山里來?”村里的張大娘一臉驚慌。
“咱們這兒窮得叮當(dāng)響,他們來干啥?圖咱們這點(diǎn)土豆白菜?”一個年輕后生不屑地說道。
村長趙四爺抽著旱煙,吧嗒吧嗒響:“圖啥?圖的是人命!我可聽說了,這幫日本人,殺人不眨眼!”
“那咱們跑吧?往關(guān)里跑,聽說那邊安生?!庇腥颂嶙h。
“跑?說得輕巧!”李栓把肩上的捕獸夾重重地往地上一放,發(fā)出“哐當(dāng)”一聲響,“拖家?guī)Э诘?,你能跑多遠(yuǎn)?還沒出這林子,就得讓狼給叼了!再說了,這是咱們的家,祖祖輩輩都住在這兒,憑啥他們一來,咱們就得跑?”
“那你說咋辦?總不能坐著等死吧?”
“都把家里的獵槍藏好了!別讓他們給搜著!見了日本人,都給我低著頭,別去惹他們!”李栓的聲音不大,但很有分量,“咱們是獵戶,不是兵。別去干那以卵擊石的事?!?/p>
人群漸漸散了,各自回家藏東西去了??諝饫飶浡还刹话驳奈兜馈?/p>
晚上,李衛(wèi)國坐在院子里,就著月光,一遍遍地擦拭著他的漢陽造。杏兒端了一碗水出來,遞給他。
“衛(wèi)國,我……我害怕。”杏兒的聲音有些發(fā)顫。
“怕啥?”李衛(wèi)國頭也不抬。
“我怕那些日本人……我聽趙四爺家的閨女說,山下鎮(zhèn)子里,好幾個大姑娘,都被……都被他們給糟蹋了。”杏兒的聲音越說越小。
李衛(wèi)國擦槍的動作停住了。他抬起頭,看著月光下杏兒那張寫滿恐懼的臉。
“有我呢?!彼f,“誰也別想動你一根頭發(fā)?!?/p>
“衛(wèi)國……”杏兒咬了咬嘴唇,“要不,咱們……咱們把事兒辦了吧?”
“辦啥事?”
“就是……成親啊?!毙觾旱哪樇t了,“成了親,我就是你李家的人了,我這心里……踏實(shí)?!?/p>
李衛(wèi)國看著她,沉默了一會兒,然后點(diǎn)了點(diǎn)頭:“行。我明天就跟爹娘說?!?/p>
然而,他們沒能等到明天。
第二天中午,村口的狗突然狂吠起來。緊接著,一陣雜亂的腳步聲由遠(yuǎn)及近。
“日本人來了!”不知道誰喊了一嗓子。
整個村子瞬間陷入了死寂。
李衛(wèi)國正在院子里劈柴,聽到喊聲,他立刻扔下斧子,沖進(jìn)屋里,把他那桿漢陽造塞進(jìn)了炕洞最深處。
他剛出來,一支二十多人的日軍巡邏隊(duì)就已經(jīng)進(jìn)了村。他們穿著土黃色的軍裝,頭戴鋼盔,端著上了刺刀的三八大蓋,兇神惡煞。隊(duì)伍前面是一個日本軍官,挎著指揮刀,旁邊還跟著一個點(diǎn)頭哈腰的翻譯官。
“鄉(xiāng)親們,不要怕!”翻譯官扯著嗓子喊道,“大日本皇軍是來清剿抗日土匪的!只要你們乖乖合作,皇軍保證你們的安全!”
那個日本軍官嘰里呱啦地說了一通。
翻譯官立刻翻譯道:“太君問你們,有沒有見過土匪?就是那些所謂的義勇軍!”
村民們都低著頭,沒人敢出聲。
李栓從人群里走出來,對著軍官和翻譯官拱了拱手:“報(bào)告長官,我們這兒都是本本分分的獵戶,從來沒見過什么土匪?!?/p>
日本軍官瞇著眼睛打量著李栓,又掃視了一圈周圍的村民,臉上露出懷疑的神色。他又說了一串日語。
“太君說,你們這兒靠山吃山,肯定有槍!”翻譯官的三角眼閃著精光,“把你們的槍,都交出來!”
“長官,我們那是打獵吃飯的家伙,不是兵器??!”李栓解釋道。
“少廢話!”翻譯官臉色一變,“太君說了,私藏武器,就是通匪!統(tǒng)統(tǒng)死啦死啦的!搜!”
一聲令下,日本兵立刻像一群餓狼一樣,沖進(jìn)了各家的屋子,翻箱倒柜,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穆曇繇懗梢黄?/p>
很快,一個日本兵從趙四爺家里拖出來一個人,手里還舉著一桿老舊的火銃。
“太君!這里有槍!”
日本軍官走了過去,接過那桿連扳機(jī)都快掉了的火銃,不屑地笑了笑。
“長官,那是我爺爺?shù)臓敔斄粝聛淼?,早就打不響了,就是個念想?。 壁w四爺嚇得跪在地上,一個勁兒地磕頭。
日本軍官根本不聽,把火銃扔在地上,對著趙四爺說了句什么。
“太君說,你,死啦死啦的!”翻譯官尖聲叫道。
“不要??!長官饒命啊!”趙四爺哭喊著。
日本軍官似乎覺得很煩,不耐煩地?fù)]了揮手。旁邊一個日本兵立刻舉起槍托,狠狠地砸在了趙四爺?shù)暮蟊成?。趙四爺慘叫一聲,趴在地上不動了。
“還有誰有槍?自己交出來!否則,下場跟他一樣!”翻譯官指著地上的趙四爺,厲聲喝道。
村民們嚇得魂飛魄散,幾個膽小的婦女已經(jīng)哭出了聲。
李衛(wèi)國站在人群里,雙拳緊緊地攥著,指甲都陷進(jìn)了肉里。他死死地盯著那個日本軍官,眼睛里幾乎要噴出火來。
日本兵的搜查還在繼續(xù)。他們不僅搜槍,還順手牽羊,雞、鴨、糧食,看見什么拿什么。
一個日本兵從李衛(wèi)國家里出來,手里拎著兩只還在撲騰的老母雞,這是準(zhǔn)備給杏兒補(bǔ)身子的。
李衛(wèi)民想上去理論,被李栓一把拉住了。
“別動!”李栓低聲喝道。
巡邏隊(duì)在村子里折騰了快一個時(shí)辰,才集合起來,準(zhǔn)備離開。那個日本軍官走到翻譯官面前,似乎下了什么命令。
翻譯官清了清嗓子,對著所有村民喊道:“太君說了,念你們初犯,這次就饒了你們。但是,從今天起,你們村要給皇軍提供糧食和肉!每個月,一百斤白面,二十只雞!要是交不出來,你們的下場,就跟那個老東西一樣!”
說完,他指了指還趴在地上的趙四爺。
日本兵們發(fā)出一陣哄笑,扛著搶來的東西,大搖大擺地走出了村子。
直到他們的身影消失在山路盡頭,村民們才敢動彈。幾個人趕緊跑過去,扶起趙四爺。
“斷了……氣兒斷了……”
人群中爆發(fā)出悲痛的哭喊聲。
李衛(wèi)國沒有哭。他走到趙四爺?shù)氖w旁,靜靜地看著。老人圓睜著雙眼,死不瞑目。那桿被扔在地上的老火銃,像是在無聲地控訴著什么。
“哥……”李衛(wèi)民的聲音在發(fā)抖。
李衛(wèi)國沒有回頭,他的聲音冷得像冰:“我看見了?!?/p>
李栓走到他身邊,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嘆了口氣:“衛(wèi)國,記住爹的話,別沖動。君子報(bào)仇,十年不晚?!?/p>
李衛(wèi)國緩緩地轉(zhuǎn)過身,看著父親。他沒有說話,但他的眼神,讓李栓感到一陣莫名的心悸。那是一種狼崽子被逼到絕境時(shí),才會有的眼神。
寧靜,徹底被打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