傷口的疼痛漸漸化為一種遲鈍的酸麻,陳默終于能夠扶著窯洞的土墻,搖搖晃晃地站起來。
他能下地走動了。
洞口透進來的微光,驅(qū)散了部分陰冷。
幾個和他年紀相仿的戰(zhàn)士正圍坐在一起,手里不停地忙活著。
他們在編草鞋。
干枯的稻草在他們布滿老繭的手中翻飛,像是馴服的鳥雀,不一會兒,一只粗糙卻結(jié)實的草鞋便初具雛形。
陳默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腳。
那雙和他們一樣的草鞋,早已在逃亡與戰(zhàn)斗中變得破爛不堪,鞋底開裂,鞋面沾滿了干涸的血污與泥土。
一種前所未有的無力感涌上心頭。
他,一個能設(shè)計出精密傳動裝置的高級工程師,此刻卻連一雙能讓自己走路的鞋都沒有。
他深吸一口氣,挪動著僵硬的步子,朝那幾個戰(zhàn)士走去。
他想融入他們。
這是活下去的第一步。
“同志們,在忙呢?”
他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自然一些。
一個臉龐黝黑、笑容憨厚的年輕戰(zhàn)士抬起頭,咧嘴一笑。
“醒啦?不多躺會兒?”
陳默扯了扯嘴角,在他們身邊找了個空地坐下。
“整天躺著,骨頭都快銹了??茨銈冞@手藝不錯,我能不能……學習一下?”
他想說“優(yōu)化一下流程”,但話到嘴邊又被他硬生生咽了回去。
“哈哈,這有啥學的,俺們打小就會?!?/p>
另一個戰(zhàn)士爽朗地笑道,順手遞過來一把處理好的稻草。
“就是個熟練活兒。”
陳默接了過來,學著他們的樣子,笨拙地開始編織。
他想找些話題,拉近彼此的距離。
“咱們區(qū)小隊,這個……人員配置和火力單元的構(gòu)成,是什么樣的?”
他用了自己最熟悉的詞匯。
窯洞里瞬間安靜了下來。
幾個戰(zhàn)士面面相覷,臉上的表情寫滿了茫然。
“啥……啥是火力單元?”
最先開口的那個黑臉戰(zhàn)士撓了撓頭,一臉困惑地問。
“就是……就是咱們打仗的時候,負責主要攻擊輸出的戰(zhàn)斗小組,比如機槍組,或者擲彈筒……”
陳默試圖解釋,卻發(fā)現(xiàn)越解釋越復雜。
另一個年紀稍長的戰(zhàn)士插話道:“你說的俺聽不懂。咱們區(qū)小隊就一個班,一挺歪把子,還是上回繳獲的,子彈沒幾發(fā)。剩下就是漢陽造跟土槍,這算啥單元?”
氣氛變得有些尷尬。
陳默感覺自己的臉頰在發(fā)燙。
他引以為傲的知識體系,那些用數(shù)據(jù)與邏輯構(gòu)建起來的認知,在這里,就像是一堆毫無用處的廢品。
他換了個話題,想聊聊物資。
“那咱們的后勤補給,迭代周期是多久?有沒有可能實現(xiàn)模塊化管理,提升效率?”
迭代?
模塊化?
戰(zhàn)士們徹底不說話了,只是用一種看怪物似的眼神看著他。
那個黑臉小戰(zhàn)士憋了半天,終于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你說話真有意思,跟俺們村里的教書先生一樣,一個字都聽不懂?!?/p>
他的笑聲里沒有惡意,只是純粹的覺得好玩。
可這笑聲,卻像一根根細小的針,扎在陳默的心上。
他不是在被嘲笑,他是在被隔絕。
被一種無形的墻,隔絕在這個世界之外。
他沉默了,不再試圖用那些現(xiàn)代詞匯去溝通。
他低著頭,一門心思地跟手里的稻草較勁。
可越是心煩意亂,手上的動作就越是笨拙。
稻草在他的手里根本不聽使喚,不是散了架,就是纏成一團死結(jié)。
周圍傳來一陣壓抑不住的低笑聲。
就在陳默窘迫到想找個地縫鉆進去的時候,一雙布滿老繭的大手伸了過來,接過了他手里那團亂麻。
是班長老王。
“看好了,娃?!?/p>
老王沒有笑話他,聲音一如既往地沉穩(wěn)。
“這打草鞋,得先把這幾根主筋給立起來,就像蓋房子的梁。這梁要是立不正,你這鞋就穿不牢?!?/p>
他一邊說,一邊慢條斯理地演示著。
他的手指并不靈活,甚至有些粗笨,但每一個動作都精準而有力。
稻草在他的手中,仿佛有了生命。
“先擰,讓它上勁兒。再編,一根壓一根,得用一樣的力氣,這樣編出來的鞋底才平整,走路不硌腳。”
陳默看得入了神。
這簡單的動作里,蘊含著一種最樸素的【經(jīng)驗力學】。
他收起了自己那套不合時宜的理論,像個真正的小學生一樣,聚精會神地看著,學著。
他重新拿起稻草,模仿著老王的動作,一板一眼地開始編織。
雖然依舊生疏,但這一次,總算有了個鞋底的模樣。
周圍的戰(zhàn)士們也不再笑了,看到他學得這么認真,反而有人湊過來指點他。
“哎,這兒,這根草要從底下穿過去?!?/p>
“收尾的時候得打死結(jié),不然走兩步就散了?!?/p>
善意,從四面八方涌來,融化了他心中的那堵冰墻。
老王看著埋頭苦學的陳默,渾濁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絲贊許。
這個“大學生”雖然說話古怪,但身上沒有那些文化人常見的臭架子。
從那天起,老王成了陳默的老師。
他教他的,都是這個時代最寶貴的【生存技能】。
他會指著碗里那幾粒珍貴的小米,告訴陳默:“省著點吃,嚼爛了再咽。這一口,可能是哪個老鄉(xiāng)從牙縫里省出來的?!?/p>
他會抓起一把泥土,放在鼻子下聞聞,告訴陳默:“這土干得發(fā)白,腳踩上去噗噗響,說明附近幾里地都缺水,咱們就得往山坳里走。”
在沒有月亮的夜晚,老王會帶他走出窯洞,指著滿天繁星。
“找著那個勺子了沒?那是北斗七星。順著勺子口那兩顆星連出去,最亮的那顆,就是北極星。朝著它走,就丟不了方向?!?/p>
陳默仰望著那片沒有光污染的璀璨星空,貪婪地吸收著這些知識。
這些知識,比他腦海里任何一張復雜的工程圖紙都更重要。
因為,它們能讓他活命。
他還跟著軍醫(yī)學會了處理簡單的傷口,認識了幾種能止血、消炎的草藥。
雖然他內(nèi)心依舊對這種原始的醫(yī)療方式充滿抗拒,但他強迫自己接受。
因為他親眼看到,一個戰(zhàn)士被劃破了手臂,就是用搗爛的蒲公英敷上,才沒有發(fā)炎潰爛。
在學習和融入的過程中,陳默身上的傷也在一天天好轉(zhuǎn)。
他不再是那個需要別人背著走的累贅,他能自己背上步槍,跟上隊伍的行軍速度了。
這天夜里,部隊接到命令,需要緊急轉(zhuǎn)移到十幾里外的另一個隱蔽點。
隊伍在崎嶇的山路上,借著微弱的星光,沉默而迅速地行進。
陳默跟在老王身后,努力調(diào)整著呼吸,讓自己不掉隊。
走在最前面的偵察兵,是那個黑臉小戰(zhàn)士,叫柱子。
他時不時地停下來,抬頭看看天,又蹲下身子摸摸地上的石頭,判斷著方向。
又走了一段路,隊伍在一個分岔口停了下來。
柱子有些不確定,他指著左邊那條看起來更平坦些的小路說:“班長,俺覺著是這邊。”
老王也抬頭看了看星象,點了點頭,正準備下令繼續(xù)前進。
“等等,班長?!?/p>
陳-默突然開口。
所有人都停了下來,看向他。
“怎么了,娃?”
老王問道。
陳默指了指天空,又指了指右邊那條更陡峭、更隱蔽的山路。
“班長,你教過我,北極星在那個方向。”
他的手指很穩(wěn)。
“我們剛才一直在朝著北偏東的方向走。如果要到目的地張家坳,我們應該繼續(xù)保持這個方向。左邊這條路,是往正北去的,偏離了?!?/p>
他頓了頓,補充了一句,用上了自己能想到的最簡單的詞匯。
“我以前……看過一些關(guān)于星星的書,雖然不如你的經(jīng)驗準,但這個方向,我能確定?!?/p>
他其實是動用了自己腦子里那點可憐的天文學知識,結(jié)合老王教的土法,做出了判斷。
柱子的臉一下子漲紅了。
“你懂啥!俺走了多少年山路了!”
老王卻擺了擺手,制止了柱子。
他重新審視了一下星空,又仔細看了看兩條岔路的地形,陷入了沉默。
夜風吹過,樹葉沙沙作響。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等待著班長的決定。
過了許久,老王抬起頭,深深地看了陳默一眼。
他一揮手,指向了右邊那條路。
“走這邊!”
隊伍再次開動,沒有人再有異議。
陳默默默地跟在后面,心里有些忐忑。
又走了約莫半個時辰,前方帶路的柱子突然發(fā)出一聲壓抑的歡呼。
“班長!到了!前面就是張家坳的暗哨!”
隊伍里響起一片如釋重負的松氣聲。
老王走到陳默身邊,蒲扇般的大手,重重地拍在他的肩膀上。
“你這學生兵,腦子就是靈光!”
老王的夸獎很直接,很樸實。
陳默咧開嘴,笑了。
這是他來到這個時代之后,第一次發(fā)自內(nèi)心地笑。
那種被集體接納、用自己的知識為集體做出貢獻后獲得的認可感,比喝下那碗熱粥還要溫暖。
他不再是一個外來者。
他,是這支隊伍的一員了。
就在這時,遠處原本寂靜的山林里,突然傳來一陣密集的槍聲!
清脆的三八大蓋聲,夾雜著沉悶的歪把子機槍聲,撕裂了夜的寧靜。
老王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猛獸般的警惕。
他一把將陳默按倒在地,對著所有人發(fā)出野獸般的低吼。
“敵襲!隱蔽!準備戰(zhàn)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