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頭的鐵匠鋪,與其說是個鋪?zhàn)樱蝗缯f是個敞開的棚子。
灼熱的空氣夾雜著刺鼻的煤煙味,迎面撲來。
“叮!當(dāng)!叮!當(dāng)!”
富有節(jié)奏的敲擊聲,震得人耳膜發(fā)麻。
每一次錘落,都有一蓬炙熱的火星,在昏暗的棚內(nèi)炸開,像一瞬間綻放又熄滅的金色蒲公英。
指導(dǎo)員李文英領(lǐng)著陳默,踏入了這片被爐火與汗水浸透的領(lǐng)地。
一個赤著上身的老漢,正掄著一柄沉重的大錘,反復(fù)捶打著一塊燒得通紅的鐵料。
他就是張大爺。
老漢的肌肉,在跳躍的火光下,像一塊塊被歲月風(fēng)干的堅(jiān)硬巖石,古銅色的皮膚上掛滿了汗珠,又瞬間被高溫蒸發(fā)。
他似乎沒有注意到有人進(jìn)來,全部心神都沉浸在那塊不斷變形的鐵料上。
李文英沒有打擾,只是站在一旁靜靜地等著。
老王不知何時也跟了過來,抱著胳膊,靠在棚子外的土墻上,神色復(fù)雜地看著陳默的背影。
直到張大爺將那塊鐵料重新送入爐膛,拉動那破舊的風(fēng)箱,讓爐火“呼”地一下竄得老高,他才直起腰,用一條搭在脖子上的黑布汗巾,抹了一把臉上的汗與灰。
他瞥了李文英一眼,點(diǎn)了點(diǎn)頭,算是打了招呼。
隨即,他的視線落在了陳默身上。
那是一種審視貨物的眼神,銳利,直接,不帶任何溫度。
他看到了陳默那張還帶著病態(tài)蒼白的臉,看到了他那雙雖然粗糙卻遠(yuǎn)談不上布滿老繭的手。
“哼。”
一聲不屑的冷哼,從張大爺?shù)谋强桌飮姵?,混雜在風(fēng)箱的呼嘯聲里。
李文英走上前,臉上帶著一貫溫和的笑容。
“張大爺,忙著呢?”
“有屁就放?!睆埓鬆?shù)幕卮穑袼掷锏蔫F錘一樣,又硬又直接。
“是這樣,”李文英也不介意,指了指身后的陳默,“這位是小陳同志,剛歸隊(duì)的大學(xué)生,想請您幫個小忙?!?/p>
張大爺拿起水瓢,從旁邊的水缸里舀起一瓢涼水,咕咚咕咚灌下去大半。
他用袖子擦了擦嘴,這才把視線重新投向陳默,語氣里滿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生硬。
“我這,只打鋤頭、菜刀,修槍栓。”
“那些沒名堂的玩意兒,不伺候。”
他這話,顯然是說給陳默聽的。
在他看來,這種細(xì)皮嫩肉的“文化人”,能想出來的,無非是一些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
李文英的臉上閃過一絲尷尬,他正想開口打個圓場。
陳默卻先一步走了上去。
他沒有像昨天在指導(dǎo)員面前那樣,急于辯解或解釋。
他只是從懷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了一塊巴掌大的、不知從哪弄來的破舊油布。
他將油布展開,遞到了張大爺面前。
動作恭敬,姿態(tài)放得很低。
“張大爺,不麻煩您做復(fù)雜的家伙。”
“就想請您,幫我打幾個這樣的小碗?!?/p>
張大爺?shù)囊暰€,不情不愿地落在了那塊油布上。
油布上,是用一塊木炭,畫出的一個極其簡單的草圖。
就是一個碗的形狀。
這種東西,對他來說,連學(xué)徒的活兒都算不上。
他剛要發(fā)作,把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輕人趕出去,陳默的下一句話,卻讓他手上的動作頓住了。
“我只有一個要求。”
陳默伸出一根手指,指著草圖旁邊,用木炭畫出的幾個歪歪扭扭的符號。
“這幾個碗,大小、深淺、厚薄,都要一模一樣?!?/p>
一模一樣?
張大爺愣住了。
他的眉頭,第一次擰了起來,臉上的輕蔑,也悄然褪去。
他打了一輩子鐵。
給人打過鋤頭,打過犁頭,打過馬掌,也幫部隊(duì)修過槍,做過土制的地雷殼子。
有人要求結(jié)實(shí),有人要求鋒利。
可從來沒有人,會對他提出這種“一模一樣”的古怪要求。
這聽起來簡單,可其中的門道,只有他這種干了一輩子的老鐵匠才懂。
要做到大小深淺一樣,不難,做個模具就行。
可要做到【厚薄均勻】,還要讓好幾個成品的厚薄都一樣,這就不是光靠模具能解決的了。
這需要對火候的精準(zhǔn)把控,需要對捶打力度的精確計(jì)算,更需要一雙經(jīng)驗(yàn)老到的手,去感受那細(xì)微的差別。
這是真正的考校功夫!
張大爺一把從陳默手里奪過那塊油布,湊到眼前,借著爐火的光,仔細(xì)端詳起來。
草圖畫得很粗糙,但上面用最簡單的線條,標(biāo)注了碗口的直徑,碗底的直徑,還有碗的深度。
旁邊還特意畫了一個剖面圖,用兩道線標(biāo)出了碗壁的厚度,旁邊寫著“約一指厚”。
最關(guān)鍵的是,在圖的下方,他畫了五個圈,代表需要五個成品。
五個【一模一樣】的鐵碗。
張大爺沉默了。
他那雙渾濁的眼睛里,閃爍著復(fù)雜的光。
他抬起頭,重新審視著眼前這個年輕人。
這小子,不是在異想天開。
他是真的懂行!
他知道什么樣的要求,才能真正考驗(yàn)一個鐵匠的功力。
這不是一個外行對內(nèi)行的無理取鬧,而是一個行家,對另一個行家的挑戰(zhàn)。
棚子里的氣氛,在這一刻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
那股子灼人的熱浪,似乎都變得不再那么令人煩躁。
李文英和老王都屏住了呼吸,他們雖然不懂圖紙上的門道,卻能清晰地感覺到,張大爺?shù)膽B(tài)度變了。
許久,張大爺把那塊油布往旁邊的工作臺上一拍。
“娘的,有點(diǎn)意思。”
他咧開嘴,露出了一口被煙草熏得焦黃的牙。
“你這后生,不像個讀書的,倒像個鐵匠鋪里長大的?!?/p>
他指了指旁邊的一堆廢鐵料。
“鐵,管夠。風(fēng)箱,自己拉。”
“但我丑話說在前頭!”
他的聲音猛地提高,眼神也變得銳利起來,像淬了火的鋼刀。
“要是敢拿我這爐子,拿我的家伙事,去搞那些虛頭巴腦、屁用沒有的玩意兒……”
他伸出蒲扇般的大手,指了指旁邊那個半人高、盛滿了黑乎乎淬火水的大水缸。
“老子就把你整個人,塞進(jìn)這淬火池里,聽個響!”
這句威脅,充滿了鐵匠式的粗獷與蠻橫。
但在陳默聽來,卻無異于天籟。
他知道,自己賭對了。
他用最純粹的【專業(yè)】,贏得了這個根據(jù)地里,最“硬核”的工匠的尊重。
“謝謝您,張大爺!”
陳默緊繃了一天的心,終于松了下來。
他二話不說,走到那破舊的風(fēng)箱旁,學(xué)著張大爺?shù)臉幼?,抓起拉桿,開始用力地拉動起來。
“呼——呼——”
風(fēng)箱的咆哮聲,重新在鐵匠鋪里響起。
爐膛里的炭火,被灌入了新的空氣,瞬間燃燒得更加旺盛,將整個棚子都映照得一片通紅。
張大爺看著陳默那雖然生疏但卻充滿力度的動作,滿意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他從那堆廢鐵里,挑出幾塊大小合適的鐵料,用火鉗夾起,扔進(jìn)了熊熊的爐火之中。
一場最原始的【定制化生產(chǎn)】,就此拉開序幕。
接下來的一個多時辰里,陳默成了張大爺最稱職的下手。
他拉風(fēng)箱,遞工具,搬鐵料。
汗水很快就浸透了他的衣衫,臉上也被煤灰熏得黑一道白一道,但他毫不在意。
他只是聚精會神地看著。
看著張大爺如何用一把簡單的鐵錘,將一塊毫無生氣的鐵疙瘩,一步步地塑造成型。
那不是簡單的敲打。
每一次落錘的位置,每一次翻轉(zhuǎn)的角度,每一次入水淬火的時機(jī),都蘊(yùn)含著千百次重復(fù)后形成的肌肉記憶。
這是一種最樸素的【經(jīng)驗(yàn)主義工程學(xué)】。
陳默看得入了迷。
他仿佛看到了現(xiàn)代工業(yè)流水線的雛形,看到了那些冰冷的機(jī)器背后,最原始的、屬于人類的智慧與力量。
李文英和老王沒有離開,他們就站在不遠(yuǎn)處,看著這不可思議的一幕。
看著那個前兩天還需要人攙扶的“大學(xué)生”,此刻卻像個真正的學(xué)徒一樣,和一個脾氣最臭的老鐵匠,配合得天衣無縫。
“當(dāng)啷!”
隨著最后一記清脆的敲擊聲。
第五個鐵碗,被張大爺從模具上取下,扔進(jìn)了旁邊的沙堆里冷卻。
他直起腰,捶了捶自己酸痛的后背,臉上帶著一絲疲憊,但更多的,是一種完成了一件得意作品后的滿足感。
陳默走上前,用火鉗將那五個還帶著滾燙余溫的鐵碗,一個個地夾了出來,并排放在地上。
五個鐵碗,大小幾乎完全一致,碗壁的厚度,用肉眼看去,也找不出明顯的差別。
在如此簡陋的條件下,能做到這一步,堪稱奇跡。
陳默從地上撿起一塊小石子,在鐵匠鋪外的空地上,畫出了一個簡陋的表格。
橫排是“硝石”、“硫磺”、“木炭”,豎排是“一號配方”、“二號配方”……
他將那五個滾燙的鐵碗,小心翼翼地放在了表格的最前端。
這里,就是他來到這個時代之后,第一個,也是最重要的【實(shí)驗(yàn)室】。
張大爺抱著胳膊,靠在門框上,看著陳默在那涂涂畫畫。
他臉上的表情,已經(jīng)從最初的輕蔑,變成了濃厚的興趣與好奇。
他冷笑了一聲,用一種激將的語氣,對著陳默的背影喊道。
“家伙事給你打好了?!?/p>
“我倒要看看,你這讀書人,到底能玩出個什么花樣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