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錚在陰影里站了三息,微微側頭,似乎在傾聽門內(nèi)動靜,然后抬步走向自己的值房。
甬道曲折。路過一處刑房半開的門時,一股濃烈的血腥惡臭和皮鞭破空的脆響、嘶啞的哀嚎同時傳出。陸錚腳步?jīng)]有絲毫停頓。兩個抬著腥紅水桶的雜役慌忙縮到墻根垂首。
又拐過一個彎,前方開闊些。一個總旗正叉腰訓斥手下小旗:“……西城那幫潑皮,再敢宵禁后生事,甭管是誰家的狗,鎖了扔進來,先嘗嘗‘紅繡鞋’!聽見沒有?”
“是!總旗大人!”
那總旗抬眼看見陸錚,兇悍瞬間變作敬畏和討好:“喲!陸千戶!您這是……剛見過指揮使大人?”目光飛快掃過嶄新的官服和千戶腰牌。
陸錚腳步未停,微微頷首,目光平靜掠過眾人,沒有停留。
總旗笑容一僵,看著陸錚背影消失在拐角,才直起腰啐道:“媽的,新官架子倒不小……”隨即又壓低聲音,“都記住了,這位爺可是指揮使大人‘親點’的,眼睛放亮!”
陸錚充耳不聞。走到自己值房門前,推門進去。陳設簡單:硬木桌案,椅子,卷宗架。桌案上堆著幾摞新送來的待審案卷。角落里,一個老校尉佝僂著背,用沾油的破布仔細擦拭幾件剛洗過的刑具——鐵鉤、夾棍泛著森冷幽光。
老校尉見來人,局促起身行禮:“千……千戶大人?!?/p>
陸錚走到桌案后,沒坐。拿起最上面一份案卷,指尖劃過冰冷紙張,目光掃過人犯姓名和罪行摘要。他的指腹在其中一行字上無意識地停頓了一下——那正是關于那名已落網(wǎng)的后金細作如何混入宮禁的初步記錄。皇帝震怒,嚴令徹查,務必揪出所有接應之人,而這份燙手的差事,連同審訊的重任,都落在了他這個新晉理刑千戶頭上。
“老張,”他開口,聲音平淡,帶著處理公務的慣常語調(diào),“把這些歸置好。一會兒把最近半年所有涉及宮禁采買、修繕、內(nèi)侍調(diào)動的案卷,特別是與御膳房、內(nèi)庫、浣衣局有瓜葛的,都找出來送到我案上?!彼c了幾個關鍵處所,正是那細作供詞中曾模糊提及或可能鉆空子的地方。
“是,是,大人?!崩闲N具B忙應聲,麻利地整理卷宗。
陸錚這才在硬木椅子上坐下。椅背挺直,硌得并不舒服。他抬手,輕輕按了按腰間繡春刀的刀柄,冰冷的鯊魚皮紋路硌著掌心,帶來一絲堅硬而真實的支撐感。
陸錚剛在硬木椅上坐定,硌人的椅背還沒焐熱,門外就傳來急促而克制的腳步聲。緊接著,一個穿著小旗官服的年輕漢子出現(xiàn)在門口,臉上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和風塵仆仆的意味,抱拳行禮:
“千戶大人!地字三號房,人犯醒了,但……還是咬死了不開口,水米不進?!?/p>
陸錚的目光從案卷上抬起,落在小旗臉上:“還是那套說辭?御膳房幫工,走錯了路?”
“是,大人。翻來覆去就這一句,問急了就裝聾作啞,或者干脆閉眼?!毙∑旎氐?,語氣里帶著點無奈和焦躁,“骨頭硬得很,上晌的‘點心’(指刑具)都只讓他哼哼了幾聲?!?/p>
陸錚臉上沒什么表情。他放下手中的卷宗,指尖在硬木桌案上無意識地敲了一下,發(fā)出沉悶的輕響?!爸懒?。備好‘紅冊子’(指空白口供記錄),叫上老李,讓他把‘醒神湯’(指提神或刺激性的藥物/手段)也帶上?!彼酒鹕?,腰間的繡春刀刀鞘輕輕磕在桌沿。
“是!”小旗精神一振,立刻轉(zhuǎn)身去安排。
陸錚走出值房。甬道里依舊昏暗,空氣渾濁。老校尉老張也跟了上來,手里提著一個不大的木匣,里面是一些小巧但看著就令人牙酸的鐵器和幾卷干凈的布條。
地字三號刑房的門開著,一股混合著血腥、汗臭和草藥味的濃烈氣息撲面而來。里面空間不大,墻壁上掛著幾件烏沉沉的刑具。一個身材粗壯、穿著短打的漢子被鐵鏈鎖在角落的木架上,頭發(fā)散亂,臉上有幾道新鮮的鞭痕,但眼神卻異常頑固,帶著一種野獸般的兇悍和漠然,正是那個被抓的后金細作。
旁邊站著一個面色黝黑、沉默寡言的中年力士老李,手里拿著一根浸濕了冷水的皮鞭,看到陸錚進來,微微躬身。
陸錚走到人犯面前幾步遠站定。他沒有立刻問話,只是用那雙平靜得近乎冷漠的眼睛,上下打量著對方。細作的眼神閃爍了一下,隨即又強行穩(wěn)住,梗著脖子,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模樣。
“御膳房幫工?”陸錚開口,聲音不高,甚至沒什么情緒起伏,“宮里采買內(nèi)侍名錄,從萬歷四十六年起就歸北鎮(zhèn)撫司歸檔。你用的那個名字,王二狗,確實在冊。不過……”他微微停頓,從袖中抽出一份薄薄的紙頁,輕輕抖開,“上面記錄他三年前就得了癆病,被挪出宮,死在城西的義莊了。尸格(驗尸報告)還存著呢?!?/p>
細作的瞳孔驟然收縮!他顯然沒料到對方動作如此之快,連這種陳年舊檔都翻了出來。
陸錚將那張紙隨手遞給旁邊捧著“紅冊子”準備記錄的小旗,目光重新鎖死細作的臉:“說說看,你是王二狗的鬼魂?還是……有人幫你頂了這個死人的缺,混進了御膳房,再讓你這個真韃子,冒了他的名頭,在宮里鉆營?”
細作喉結劇烈地滾動了一下,呼吸變得粗重起來,眼神里的兇悍褪去幾分,透出一絲慌亂。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辯解,但陸錚沒給他機會。
“御膳房每日卯時三刻開火,辰時二刻第一批點心必須送到坤寧宮。你負責的是哪一灶?蒸籠屜幾層?火候如何把握?”陸錚的問題如同連珠炮,每一個都直指御膳房運作的核心細節(jié),根本不是臨時冒充的門外漢能答上來的。
細作額角開始滲出冷汗。他眼神飄忽,嘴唇哆嗦著,之前的“硬氣”在陸錚精準而冷酷的逼問下,如同被戳破的皮球。
陸錚微微側頭,對老李示意了一下。老李默不作聲地拿起旁邊一個粗瓷碗,里面是半碗渾濁刺鼻的褐色藥汁。他捏開細作的嘴,不顧其掙扎,將藥汁灌了下去。
“咳咳咳……”細作被嗆得劇烈咳嗽,鼻涕眼淚一起流。
“這‘醒神湯’能讓你腦子清楚點?!标戝P的聲音依舊平穩(wěn),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壓迫,“想清楚。是現(xiàn)在說,還是等藥勁上來,嘗遍了這屋里掛著的每一樣‘點心’再說?陛下等著要口供,挖出你背后在宮里的根子。本官沒多少耐心陪你耗?!?/p>
陸錚往前逼近一步,繡春刀的刀柄幾乎要碰到細作的胸膛。細作的身體開始不受控制地顫抖,灌下去的藥汁似乎開始灼燒他的內(nèi)臟和神經(jīng)。
細作看著陸錚那張毫無表情卻透著致命危險的臉,又瞥了一眼旁邊老李手中那根濕漉漉、沉甸甸的皮鞭,以及老張木匣里閃著寒光的鐵器。
恐懼,終于壓倒了頑固。他喉嚨里發(fā)出一聲絕望的嗚咽,嘶啞地開口:
“……是……是……浣衣局的……張……張公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