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院里重歸寂靜,只余下風吹過破舊門板的細微嗚咽聲,以及李達粗重卻小心翼翼的呼吸聲。
李逵拿起那本《論語》,用蒲扇大的手仔小心的拍了拍上面的灰塵。他的動作與他那兇神惡煞的相貌極不相稱,透著一股違和的專注。
方才發(fā)泄的狂暴并未在他心中留下多少漣漪,反而讓他思緒更清。
李逵開始琢磨自己的未來!
“這百丈村的王老夫子,不過是個老童生,連秀才都沒考上,自己胡亂念了半輩子,之乎者也尚且嚼不爛,又能教我些甚么?”
李逵肚子里有許多范文和智識,但他要讓這些東西,如何正常、合理的出現(xiàn)的在這個世界,才是他現(xiàn)在最急切的,也是他要去拜師的原因!
而這王老先生,翻來覆去的就是講一本論語,在這小山村里,確實也沒什么大本事!
李逵暗道,新生的意識在龐大的身軀里冷靜地盤算:“所謂名師出高徒。蝌蚪窩里泡不出真龍。要真格明道理、知世事,在這窮鄉(xiāng)僻壤閉門造車是決計不成的,看來,還得去那縣城里,尋個正經(jīng)學堂、有本事的先生。”
念頭既定,他抬起頭,目光投向還僵在灶房門口,一副驚魂未定模樣的兄長李達。
李達被他這目光一瞧,渾身一激靈,結結巴巴道:“鐵…鐵牛,沒事了吧?趙二他們…怕是再不敢來了…”
李逵卻邁步走過去,他那鐵塔般的身形帶來的陰影將李達完全籠罩。
李達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
“大哥,”李逵開口,聲音依舊洪亮,卻沒了之前的暴戾,“俺要跟你去城里。”
“?。俊崩钸_先是一愣,隨即臉上迅速綻開一種如釋重負、甚至是狂喜的表情!他猛地一拍大腿!
“哎喲喂!我的好兄弟!你總算想通了?。 崩钸_激動得聲音都拔高了八度,仿佛天大的好事降臨!
“對對對!讀書?那哪是咱們這等人想的出路?凈是磨嘴皮子的虛活兒!跟哥去城里好!哥認得幾個工頭,咱有的是力氣,去碼頭扛包,去貨棧搬箱,哪怕給人拉車卸貨,那也是正經(jīng)賣力氣吃飯的門路!一天好歹能掙幾十文銅錢,踏實!穩(wěn)當!比什么都強!”
李達絮絮叨叨,越說越興奮,只覺得這個渾人弟弟終于回歸“正道”了,心里那塊大石頭總算落了地。
他甚至已經(jīng)開始盤算怎么給弟弟找活計,怎么跟老娘報喜。
然而,李逵只是靜靜看著他,那雙銅鈴大眼里沒有絲毫李達所期待的“醒悟”和“認命”,反而是一種讓李達漸漸感到不安的平靜。
等李達的興奮勁兒稍歇,李逵才緩緩地、清晰地吐出后半句話,每一個字都像小錘子砸在李達剛剛熱起來的心口上:
“俺不是去扛活賣力氣的?!?/p>
李達臉上的笑容瞬間凍結,嘴角還僵硬地咧著,眼神卻已變得茫然失措:“不…不去扛活?那你去城里做甚?”
李逵舉起手中那本《論語》,語氣平淡,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心:
“俺是去城里,求學,讀書的?!?/p>
“轟隆”一聲!
李達只覺得腦子里像是劈過一道旱天雷,震得他耳朵嗡嗡作響,眼前都有些發(fā)黑。
他張著嘴,看著眼前黑塔般的弟弟,又看看那本與他畫風截然不同的圣賢書,一股比剛才目睹弟弟暴打趙二時更深的荒謬感和駭然席卷了他。
去城里……讀書?
這比在村里讀書還不切實際一萬倍!那得花多少錢?拜師要束脩,筆墨紙硯哪樣不是錢?城里的米貴如金,住哪兒?
他看著李逵那雙不再是單純渾濁,而是透著清亮和執(zhí)拗的眼睛,所有勸解、罵他癡心妄想的話都堵在了喉嚨眼里,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他第一次真切地意識到,他這個弟弟,可能……真的瘋了。不是從前那種渾噩的瘋,而是一種……更嚇人、更讓他心肝兒顫的瘋法。
不過李逵性子倔,決定了的事情不肯回頭,第二天兩人安頓了老娘,又托了鄰居照看,兩人一前一后朝著沂水縣而去!
李達一路上的心情,比那挑著的擔子還沉。
他時不時偷瞄身旁的弟弟,李逵那鐵塔般的身軀和肩上那對明晃晃、沉甸甸的板斧,在鄉(xiāng)間土路上投下令人膽寒的陰影。每一個擦肩而過的農人,無不像見了鬼似的慌忙避讓,眼神里充滿了驚懼。
一個時辰的路,李達走得汗流浹背,一半是累,一半是嚇。
遠遠的,沂水縣的城門樓子終于出現(xiàn)在視線里。
不過先最引人注目的,不是城門,而是不遠處一處極為熱鬧的酒館。
這酒館挑著個幌子,寫著“朱家老店”四個字,雖不甚起眼,卻因是進城前最后一處歇腳打尖的地方,倒也常有行商腳夫光顧。
李逵“前世”乃是古文專業(yè),又熟讀水滸,自然知道這是誰的產(chǎn)業(yè)!
聞到了酒香,原生肚子里的饞蟲大作。再加上從百丈村走到這縣城門口,他這身板消耗甚大,早已口干舌燥,腹中雷鳴。
李逵心中一動,停下腳步,對身前埋頭趕路的李達甕聲道:“哥哥,且住!這半日走得俺口中焦渴,肚里空落,嘴里都快淡出個鳥來了!”
“眼看城門就在前頭,也不急這一時三刻。不如就在這酒店里,吃他幾碗酒,切幾斤肉,飽飽地填了肚皮,再精神抖擻地進城去尋那學堂,豈不更好?”
李達一聽,差點一個趔趄栽倒在地。
他回過頭,臉上血色褪盡,寫滿了驚恐和哀求:“我…我的祖宗誒!這都什么時候了,還惦記著吃酒?再說…再說…” 他下意識地摸了摸懷里那干癟的錢袋,聲音愈發(fā)低了,“…咱哪有許多銀錢吃酒吃肉…”
“哈哈…”李逵一笑,說道“銀子的事你休管,俺自有道理!快走,這酒香勾得俺饞蟲都上來了!”
說罷,也不管李達如何反應,邁開大步就朝著那酒店走去。他那龐大的身軀和彪悍的氣勢,立刻吸引了酒店內外客人和伙計的注意。
李達看著弟弟的背影,又急又怕,差點哭出來。
他深知這鐵牛幾碗黃湯下肚會是什么光景,在村里尚且鬧得雞飛狗跳,這要是到了縣城門口撒起酒瘋來…李達簡直不敢想那后果。
可他又不敢違拗,只得跺跺腳,硬著頭皮,哭喪著臉跟了上去。
李逵扛著板斧,一進門,就看到那酒店柜臺后,原本正撥拉著算盤、一臉和氣生財模樣的掌柜,這人想必就是那“笑面虎”朱富了!
而朱富自然也早已注意到了門外這不同尋常的二人組。
尤其是領頭那黑凜凜的大漢,煞氣逼人,絕非善類。他小眼睛里精光一閃,臉上那慣常的笑容又堆了起來,示意伙計小心伺候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