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逵見朱富不信,把碗往桌上重重一頓,甕聲道:“兄弟!俺鐵牛頂天立地,又怎會拿這等人生大事與你開玩笑!讀書明理,乃是正途,俺是真心實意!”
朱富被他那認真的眼神看得又是一呆,這黑廝的神情做不得假,可這內(nèi)容…也太駭人聽聞了!
他下意識地、求助般地看向了一旁一直縮著脖子、恨不得隱形、此刻正偷摸飛快往嘴里塞肉以壓驚的李達。
李達被朱富這突然的目光一盯,嚇得一哆嗦,差點把肉噎在喉嚨里。
他慌忙把肉咽下,臉上擠出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對著朱富小雞啄米般地連連點頭,聲音帶著哭腔證實道:“是…是真的…朱掌柜…我這兄弟…他…他確是來求學的…勸…勸不住啊…”
說完,他又飛快地低下頭,恨不得把臉埋進肉盆里,仿佛說出這話都耗光了他所有勇氣。
得到了李達的確認,朱富最后一絲“這是玩笑”的幻想也破滅了。
他臉上的肌肉抽搐得更厲害了,半晌,他才艱難地消化了這個事實,重新組織語言,試圖讓自己聽起來不那么失禮,但語氣里的荒謬感依然滿溢:“呃…這個…李逵哥哥…果然是…志向高遠…非同凡響!小弟…佩服!只是…”
朱富斟酌著用詞,“只是那城里的書院,尤其是最好的‘清風書院’,規(guī)矩甚多,束脩不菲不說,山長徐舉人更是…更是古板嚴苛,最重出身儀態(tài)…哥哥你這般…這般豪杰氣象,怕是…怕是…”
朱富沒好意思直接說“你這模樣會把夫子嚇死”,但意思已經(jīng)再明白不過。
李逵卻渾不在意地一擺手,聲若洪鐘:“兄弟放心!規(guī)矩俺懂!束脩銀子俺也會想辦法!至于相貌爹娘給的,俺心是誠的!那山長既然是明白道理的讀書人,豈會以貌取人?俺一片赤誠前去,他定然會被俺感動,收下俺這個學生!”
朱富看著李逵那自信滿滿、理所當然的樣子,再想想王舉人那古板嚴肅、一絲不茍的模樣,只覺得眼前一陣發(fā)黑,仿佛已經(jīng)看到了清風書院雞飛狗跳、王舉人口吐白沫暈倒的場景…
他干笑了兩聲,豎起大拇指:“…哥哥…好…好自信!那…那小弟就預祝哥哥馬到成功,早日高中…呃…學業(yè)有成!” 他實在不知該說什么祝詞了。
“承兄弟吉言可!”李逵卻聽得十分受用,哈哈大笑,又抱起酒壇給朱富滿上,“來!兄弟!再飲一碗!等俺他日學成,定不忘兄弟今日贈酒之情!”
朱富看著眼前再次變得興高采烈的李逵,心情復雜地端起酒碗,心里只有一個念頭:這沂水縣城,怕是要出大事了!
不過這熱鬧嘛,他“笑面虎”朱富,看定了!
這頓酒喝到了日頭偏西!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桌邊已空了四五個酒壇,大多進了李逵的肚子里。
這米酒初時喝著口滑,但卻越來越上頭,李逵酒意上涌,渾身燥熱,一雙銅鈴大眼更是精光四射。
他目光掃過柜臺后方,瞧見那里倚墻立著幾根擦拭得油光水滑的齊眉棍和花槍,顯然是經(jīng)常操練的家伙事。
李逵頓時覺得有些手癢難耐,他一拍桌子,震得碗碟亂跳,指著那槍棒故意對朱富說道:“兄弟!沒曾想你這里還藏著這等好伙計!看來也是好拳腳、會使槍棒的行家里手?不是那等只知撥算盤的酸腐商人!”
朱富此時也已酒酣耳熱,被李逵這豪邁之氣感染,加之他本就好武,平日在店里也常與伙計們耍弄幾手強身健體,兼帶鎮(zhèn)住些小麻煩。
此刻聽得李逵相問,那點爭強好勝之心也被勾了起來。
他哈哈一笑,頗有些自得地捋了捋并不存在的胡須:“哥哥好眼力!不瞞你說,小弟自小就愛些拳腳槍棒,如今開了這店,拳腳也未曾撂下,早晚總要活動活動筋骨!”
朱富越說越是興起,看著李逵那雄壯如山的體魄,和拎著如同無物的雙板斧,雖然自知絕非對手,但武人遇上高手,那種想過過招、掂量掂量份量的心思卻壓抑不住。
到底是年輕人,朱富借著酒意,主動提議:“今日與哥哥相見恨晚,酒喝得痛快!光是吃酒有何趣味?不如你我兄弟下場,切磋切磋,活動活動筋骨,也好助助酒興!哥哥你看如何?點到為止,點到為止!哈哈!”
李逵一聽,正合心意,梁山好漢,自然要打過一場,才是真正的結交!
頓時大喜過望:“妙極!妙極!還是兄弟懂俺!光是吃酒嘴淡,正該活動活動!兄弟快取兵刃來!”
朱富也是興致勃勃,立刻讓伙計將柜臺后的棍棒都取了出來,擺在院中空地上。
他自己揀了一根最趁手的白蠟桿齊眉棍,在手中抖了個棍花,呼呼生風,倒也頗有架勢。
李逵目光掃過那些棍棒,又瞥了眼桌邊那對寒光懾人的鑌鐵板斧,略一遲疑,還是算了,不然一個收不住手,待會把他活劈了!
李逵看了一圈,大步走到院角柴堆旁,只見他伸出蒲扇般的大手,隨手撿起兩根粗短的硬木柴火,掂量了一下,雙手握住中段,嘿然發(fā)力一掰——“咔嚓”兩聲脆響,兩截長短不一的木柴便應聲而斷,斷口處還帶著毛刺。
李逵將兩根新得的“短棍”在手中呼呼掄了兩圈,帶起風聲,“就用這個,一樣順手!來來來,兄弟,讓俺瞧瞧你的手段!”
朱富見李逵竟如此細心,舍了板斧用柴棍,心中先是一松,又是一暖,暗道這黑廝粗中有細,倒是條真性情的漢子。
朱富大聲道:“好!哥哥果然是個妙人!那哥哥我就不客氣了!”
說罷,朱富為了搶占先機,抖擻精神,一聲低喝,手中長棍如毒蛇出洞,疾點李逵持“斧”的手腕,這一招又快又準,顯是下了多年苦功!
然而,李逵見狀,不慌不忙,甚至咧嘴一笑。
他根本不閃不避,左手短木柴只是隨意地向上一撩,用那粗糙的木身迎向棍梢!
“啪!”
一聲悶響!朱富只覺得一股沉渾的力道從棍身傳來,雖不似鋼鐵碰撞那般剛猛暴烈,卻依舊震得他手心微麻,長棍去勢一滯。
他心中暗驚:“這黑廝,好大的力氣!”
不等他變招,李逵右手柴棍帶著一股惡風已經(jīng)攔腰掃來,雖是木棍,那破空之聲竟也嗚嗚作響,勢大力沉!
朱富不敢怠慢,使個身法向后急撤半步,同時將長棍豎起,試圖格擋。
“咚!”
又是一聲悶響,木柴重重砸在棍身上。朱富只覺得像是被一根沉重的房梁掃中,氣血一陣翻涌,腳下噔噔噔連退三步才卸去這股力道,低頭一看,虎口已然發(fā)紅。
他雙臂酸麻,心中駭然更甚:這要是真斧頭,自己這半截身子只怕都沒了!!
整個“切磋”過程,不過一合之間!
院內(nèi)一片寂靜,只有朱富粗重的喘息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