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北冥海淵之下,萬丈水壓將光線與聲息一同碾為虛無,唯余永恒的混沌與死寂。
一座由上古蛟龍脊骨煉制而成的漆黑宮殿,如同蟄伏的巨獸,懸浮于此。
它是霸主宗門“覆海宗”的根基,其護宗大陣“萬龍玄水陣”號稱能抵御化神修士傾力一擊。
而此刻,這堅不可摧大陣最核心的陣眼處,正立著一個身影。
林焱身披墨袍,周身氣息完美斂入周遭的絕對黑暗,仿佛他本就是這死寂的一部分。
指尖輕撫過眼前那枚劇烈震顫、試圖向整個宗門發(fā)出尖嘯警報的“鎮(zhèn)海盤龍珠”,他的目光卻穿透了這件至寶,仿佛在閱讀著由覆海宗三百年氣運、數(shù)千門人性命交織而成的終末篇章,眼神里沒有絲毫波瀾,只有一種接近天道般的、純粹的審視。
“三百載潛伏,為你覆海宗煉丹、鑄器、淌盡污血,換得這半炷香的陣眼巡檢之權(quán)…總算,等到收割之日了?!?/p>
他的聲音在絕對死寂中未曾激起半分漣漪,卻帶著一種令萬物歸寂的寒意。
殿外,覆海宗宗主正為他那千年不遇的仙才獨子,舉辦曠世的元嬰慶典。
靈酒飄香,仙樂繚繞,賓客的道賀與諛辭匯成一片鼎沸之聲,構(gòu)筑出虛幻的仙家盛景。
無人知曉,他們敬若神明的首席煉丹宗師,正立于他們命脈的核心。
更無人知曉,那位天之驕子之所以能一路高歌猛進結(jié)嬰,全賴林焱三百年來“精心”煉制的丹藥,早已將其無上道基,悄然蝕成了一個內(nèi)里布滿裂痕、一觸即潰的琉璃空殼。
林焱掌心向上,其前方的虛空仿佛自行潰爛、剝蝕,顯露出一道裂隙。
一尊古樸小鼎無聲浮出,它并非鑄造而成,鼎身更像是無數(shù)扭曲生靈的哀嚎被瞬間凝固而成的實體。
鼎內(nèi)翻滾的,并非藥香,而是汲取了萬千修士道果與生命本源后凝練的、污穢粘稠到足以刺痛神魂的血煞漿液。
“慶典…正合適當作你們的集體葬禮?!?/p>
“用一整個霸主宗門的傾覆,來祭奠我林家亡魂的忌日,這份遲來千年的血食…你們,可還滿意?”
沒有咆哮,沒有激動。
下一刻,蘊天鼎內(nèi)那污穢血煞轟然沸騰,化作億萬個扭曲蠕動的漆黑符文,如同擁有生命和無窮怨念的潮汐,瞬間淹沒了那顆仍在徒勞抗爭的鎮(zhèn)海盤龍珠——
毀滅性的光芒即將吞噬一切的瞬間,林焱那比深淵更冰冷的眼底最深處,似乎閃過一抹極遙遠、被歲月磨蝕得近乎虛幻的… …溫暖的火光。
以及一聲清脆的、瓷器碎裂的銳響—— 咔嚓。
那是許多年前,琉炎島上,一個丹爐被打翻在地的聲響。
那曾是他生命中無法承受之重的崩裂之音。
而現(xiàn)在,他聆聽的,是一個萬年宗門的道基與未來在他指尖一同崩碎的、更加宏大而悅耳的哀鳴。
天光正好。
熾烈的陽光毫無保留地傾瀉在琉炎島上,將島上特有的赤紅色巖土烘烤得微微發(fā)燙。
空氣里彌漫著一種干燥的、混合著多種藥草清苦與丹火焦灼氣的獨特味道。
海風從遠處的墟海吹來,裹挾著咸腥的水汽,掠過島上成片生長的、葉片肥厚如火焰般的“琉炎草”,發(fā)出沙沙的輕響,稍稍驅(qū)散了午后的燥熱。
這是一天中島上最寧靜的時辰。
林焱蹲在自家丹室的屋檐上,瞇著眼,像只慵懶的貓兒,享受著這份恰到好處的暖意。
他穿著一身便于活動的青色短打,額間束著一根暗紅色的發(fā)帶,幾縷黑發(fā)不羈地垂落,被他隨手撥開。
年僅十六,已是煉氣七層的修為,在這琉炎島年輕一輩里,是當之無愧的翹楚。
他指尖無意識地捻動著一株剛采下不久的“火絨草”,草葉邊緣的細小鋸齒劃過指腹,帶來些微刺癢的觸感。
下方院落里,幾名旁系的族弟族妹正圍著一尊半人高的青銅丹爐,緊張地觀摩著一位族老演示“控火訣”。
細微的靈力波動和偶爾爆出的零星火花,引來他們低低的驚呼。
一切都顯得平和而充滿生機,仿佛時光就會這樣永遠流淌下去。
林焱的嘴角勾起一絲不易察覺的弧度,那是一種天賦與家世共同滋養(yǎng)出的、近乎本能的傲慢。
他目光掠過下方那些神情專注又帶著些許笨拙的族人們,最終投向島嶼中心的方向——那里是林家宗祠和家主議事殿所在,也是琉炎島靈脈的核心。
他的父親,林家當代家主林遠天,此刻想必正與幾位長老商議著不久后關(guān)乎家族未來二十年資源的“三家大比”之事。
而他林焱,將是林家在此次大比中,對抗趙家與李家最鋒利的矛。
想到趙家那個仗著身強力壯、在家族紛爭中總想壓一頭的趙鋒,林焱本就擰緊的又多了幾分厭惡。
而當腦海中浮現(xiàn)出李家之人時他鼻腔里幾不可聞地輕哼了一聲。
李家修煉的功法陰毒至極,門下子弟各個陰險狡詐,慣于在暗處使壞。
尤其是那李蔓,使起毒來手段狠辣,每次與她照面,如同一條吐信子、伺機而動的毒蛇,讓人不寒而栗。
“嘭!”
一聲悶響突兀地從下方的丹院傳來,緊接著是一陣手忙腳亂的驚呼和器物傾倒的脆響,打斷了他的思緒。
林焱皺眉向下望去。
只見那尊練習用的青銅丹爐爐蓋歪斜,一股黑煙正從中汩汩冒出,刺鼻的焦糊味瞬間彌散開來。
負責控火的那個旁系族妹臉色煞白,手足無措地站在原地,眼看就要哭出來。
旁邊指導的族老亦是臉色難看,連連搖頭。
“控火之心要靜,靈力流轉(zhuǎn)要穩(wěn)!說過多少次,心浮氣躁,乃煉丹大忌!”族老的呵斥聲中帶著顯而易見的失望。
那族妹的腦袋垂得更低了。
屋檐上的林燁搖了搖頭,輕嘖一聲。
真是……蠢得可以。
如此簡單的“凝血散”都能煉廢,平白浪費了份材料。
他下意識地抬起手,指尖一縷精純的、帶著淡淡暖意的火屬性靈力已然凝聚,只需凌空一點,便能輕易幫那族老穩(wěn)住爐內(nèi)紊亂的火息,甚至能順勢將那份廢丹搶救回幾分藥力。
這對于他來說,不過是舉手之勞。
然而,就在靈力即將離指的剎那,他眼角的余光瞥見了院墻之,他的堂兄林磊正神色匆匆地從廊下快步走過,甚至沒有留意到丹院的小騷動,徑直朝著家主議事殿的方向而去。
林焱眉頭微挑。林磊性子沉穩(wěn),是父親得力的助手之一,此刻面露急色,莫非是三家大比之事有了什么新變故?或是黑瑚海域的金丹宗門又傳來了什么指令?
相比之下,下方這爐煉廢的“凝血散”,以及族妹那點無用的淚水,頓時顯得無足輕重,甚至有些礙眼。
“心浮氣躁,乃煉丹大忌……”
族老的呵斥聲再次傳來。
林焱心中那點微不足道的幫忙念頭徹底熄滅了。他散去了指尖靈力,甚至覺得有些索然無味。
“連火都控不住,還不如去執(zhí)法堂領(lǐng)個巡視島礁的任務,免得浪費靈草?!?/p>
他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地落入下方院落每一個人耳中,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毫不掩飾的冷淡。
那族妹的身體猛地一顫,頭垂得更低,淚水終于砸落在滾燙的泥地上,瞬間蒸發(fā)。
族老抬頭看了屋檐上的林焱一眼,眼神復雜,最終只是嘆了口氣,沒說什么。
林焱卻已不再關(guān)注他們。
他站起身,拍了拍衣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塵,目光追隨著堂兄林磊遠去的背影,心思早已飛到了家族的核心事務之上。
那份屬于天才的、不自覺的傲慢,以及對“瑣事”的輕蔑,在此刻展露無遺。
林焱身形輕巧地從屋檐落下,如一片落葉,點塵不驚。
他不再理會身后丹院里那壓抑的抽泣聲和焦糊味,腳步一轉(zhuǎn),便朝著林磊消失的方向跟去。
他穿過栽種著琉炎草的庭院,經(jīng)過飄出濃郁藥香的丹房區(qū)域,幾名正在分揀藥材的旁系族人見到他,紛紛恭敬地避讓行禮,口稱“焱少爺”。
林焱只是微微頷首,腳步并未放緩,心思早已不在此處。
家族的議事殿位于島嶼中央的赤焰流紋巖高臺上,是靈脈最為充裕之地。越是靠近,空氣中彌漫的火靈氣便越發(fā)活躍,甚至讓周身的血液都微微加速流淌。
然而,還未等他踏上通往高臺的石階,一個略顯清冷的聲音叫住了他。
“焱弟。”
林焱腳步一頓,回頭望去。
叫住他的是林婉清。她穿著一身素凈的白色裙衫,站在一株葉片如火的紅珊瑚樹下,懷里抱著幾卷丹方玉簡。
少女身姿初成,容貌清麗,只是眉眼間總帶著一絲與她年齡不太相符的沉靜。
她是三長老的孫女,水木雙靈根,天賦極佳,尤其在靈草辨識和丹方推演上,連一些族老都頗為贊許。
“婉清姐有事呀?”林焱笑著問道,語氣里滿是溫和。
他和這位堂姐關(guān)系頗為親近,從小長大,堂姐待他極好,也一直將堂姐視作最親的人。
雖在修行之路上各有偏愛,林焱更熱衷于修為實戰(zhàn),也看重家族權(quán)責,盼著能為家族撐起一片天。
而堂姐則沉醉于丹道書卷之中,一心鉆研丹藥之道,但這并不影響他們之間深厚的情誼。
林婉清走上前幾步,目光在他臉上停留了一瞬,似乎想看出些什么。
“我方才見磊大哥行色匆忙,可是發(fā)生了什么事?”
她頓了頓,補充道,“我方才在藏書閣,似乎聽到兩位執(zhí)事低聲談論,提及黑瑚海域近來似乎不甚平靜,有流言說……‘天漩’附近有異常靈力波動?!?/p>
林婉清的話讓林焱眉頭微不可察地動了一下。
天漩?那是黑瑚海域深處有名的險地,據(jù)說連通著地下火脈,時有異常,但距離琉炎島極其遙遠。
“天漩?”
林焱重復了一遍,語氣里帶著一絲不以為然的疏懶。
“那里的靈力波動,與我們琉炎島何干?怕是那些整日在海上討生活的散修,又以訛傳訛罷了。婉清姐,你少看些雜書,多專注修煉才是正途。”
他顯然沒把這消息當回事,甚至覺得林婉清有些小題大做。此刻他更關(guān)心堂兄林磊為何行色匆匆。
林婉清被他這話一噎,清麗的臉上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無奈,卻也沒再爭辯,只是抱著玉簡的手微微收緊了些。
“或許吧?!?/p>
她輕聲應了一句,不再多言。
林焱點了點頭,算是揭過此事,轉(zhuǎn)身便要繼續(xù)往議事殿去。
“焱弟,”林婉清忽然又開口,這次聲音更低了些,“三日后的內(nèi)部小比……你,準備得如何了?”
林焱腳步再次停住,回頭看她,嘴角終于勾起一抹屬于少年天才的、自信乃至傲然的弧度。
“無需準備。”
他說道,語氣理所當然,“不過是走個過場,定下代表林家出戰(zhàn)的人選而已。結(jié)果不會有任何意外?!?/p>
說完,他不再停留,身形幾個起落,便踏上了通往高臺的石階,將林婉清和那點關(guān)于遙遠海域的無關(guān)流言一同拋在了身后。
林婉清站在原地,望著他迅速遠去的背影,紅唇微啟,似乎還想說什么,最終卻只是化作一聲幾不可聞的輕嘆,抱著她的玉簡,轉(zhuǎn)身走向了藏書閣的方向。
林焱踏上最后一級石階,高臺之上的景象豁然開朗。
赤紅色的地面仿佛有暗流涌動,溫度也明顯升高了幾分。
議事殿那由整塊“暖陽玉”雕琢而成的厚重殿門緊閉著,門前兩側(cè),各肅立著一位身著林家執(zhí)法隊服飾的族人,皆有煉氣后期的修為,神色肅穆。
見到林焱上來,左側(cè)那位年紀稍長的守衛(wèi)上前一步,微微拱手,語氣恭敬卻帶著不容逾越的規(guī)矩:
“焱少爺?!?/p>
林焱停下腳步,目光越過他看向緊閉的殿門:“里面還在議事?我見磊大哥方才匆匆進來,可是發(fā)生了什么事?”
守衛(wèi)面色不變,回答道:“回家主和幾位長老確有要事相商,磊少爺方才入內(nèi)稟報。至于具體何事,非屬下所能知。”
他頓了頓,補充道,“家主有令,此次議事,任何人不得打擾?!?/p>
林焱聞言,眉頭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不得打擾?看來事情確實不小。
他心中那份因家族事務而起的關(guān)注感又濃了幾分,但守衛(wèi)的態(tài)度明確,他也不好硬闖。
就在這時,右側(cè)那名較為年輕的守衛(wèi),似乎是猶豫了一下,壓低聲音對同伴道:
“方才磊少爺進去前,臉色很沉,我隱約聽到他好像提了一句……‘黑瑚宗’的使者?”
年長守衛(wèi)立刻瞥了他一眼,眼神帶著警告。年輕守衛(wèi)立刻噤聲,重新板正了臉色。
黑瑚宗!
林焱心中一動。統(tǒng)治這片黑瑚海域的金丹宗門!他們的使者突然到來,絕不會是小事。
是征召令?還是別的什么?難怪父親和長老們?nèi)绱司o張。
這個消息比林婉清那虛無縹緲的“天漩異動”要實在得多,也重要得多。
林焱的注意力幾乎完全被吸引了過去,開始暗自揣測黑瑚宗來使的目的,以及這會對林家、對即將到來的三家大比產(chǎn)生何種影響。
他正思索間,議事殿的大門忽然“嗡”地一聲,開了一條縫隙。
出來的正是林磊。他面色依舊凝重,甚至比剛才更添了幾分憂色。
他先是向兩位守衛(wèi)點了點頭,然后才看到站在一旁的林焱。
“小焱?”
林磊有些意外,“你怎么在這里?”
“看到磊哥你行色匆忙,過來看看是否有需要幫忙的地方?!?/p>
林焱答道,目光探究地看著他,“聽說……是黑瑚宗來人了?”
林磊嘆了口氣,看了眼緊閉的殿門,壓低聲音對林焱道:
“此事說來話長,確實棘手。黑瑚宗不僅派來了使者,還帶來了一道頗為嚴苛的征調(diào)令,索要的物資遠超往年。而且……使者言語間,似乎還提及了‘陰髓草’之事,暗示我等若能獻上,或可減免部分征調(diào)份額?!?/p>
陰髓草? 林焱知道這種靈草,乃是生長在極陰之地的一階靈物,對修煉某些特殊功法或煉制高階丹藥有奇效,但在千礁海域附近幾乎絕跡。
“這分明是借機施壓,趁火打劫!”
林焱脫口而出,臉上浮現(xiàn)怒意。
“噤聲!”林磊連忙制止他,神色緊張地看了眼議事殿方向。
“家主與長老們正在為此事焦頭爛額。趙家、李家想必也收到了消息,此刻不知在作何打算。這三家大比在即,又橫生枝節(jié)……唉?!?/p>
他搖了搖頭,“小焱,此事你知曉便好,切勿外傳,尤其不要沖動。家族自有決斷?!?/p>
林磊拍了拍林焱的肩膀,又匆匆離去,似乎還有要事處理。
林焱站在原地,眉頭緊鎖。
黑瑚宗的壓迫、陰髓草的出現(xiàn)、三大家族的微妙平衡……這些才是真正值得關(guān)注的大事!
他感覺自己觸摸到了家族命運脈搏的跳動,一種參與其中的緊迫感和責任感油然而生。
至于林婉清提到的什么“天漩波動”,早已被他拋諸腦后。那不過是遙遠海域的一點雜音,與眼前迫在眉睫的危機相比,微不足道。
他深深看了一眼議事殿緊閉的大門,轉(zhuǎn)身離開。
內(nèi)心已然決定,要在三日后的內(nèi)部小比上,以絕對的實力拿下名額,唯有如此,才能在接下來的風波中,為家族承擔更多,而不是像現(xiàn)在這樣,被隔絕在真正的決策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