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倆一前一后，悶聲回到了那處破敗的家中。
還未進門，就聽見屋里窸窸窣窣的響動，只見瞎眼老娘已經(jīng)摸著灶臺，顫巍巍地舀水準備做飯。
李達狠狠瞪了李逵一眼，趕緊搶上前幾步，接過老娘手里的瓢，說道：“娘，您歇著，俺來，俺來?！?/p>
老娘空洞的眼睛朝著聲音的方向轉(zhuǎn)了轉(zhuǎn)，擔心小兒子，連忙說道：“鐵牛呢？沒又闖禍吧？”
“娘，俺在這呢！俺沒有闖禍…好著呢！”李逵趕忙上前，扶住老娘坐下。
李達也不多話，手下麻利地忙活起來，生怕慢一點，這渾人弟弟又說出什么驚世駭俗的話來。
李逵這具身軀天生就是個無底洞，方才在學堂一番折騰，早已腹鳴如雷。等到粗糙的飯食端上桌，他也顧不上滋味，風卷殘云般，將七成的飯菜扒拉進肚，也才勉強吃了個半飽。
李達下意識的看了一眼自家背回來的那袋糙米，按這么個造法，估計用不了兩天就得見底了！
吃完了，渾身那股子洪荒之力又躁動起來，閑著也是閑著，正好消食。
他目光掃過院角那堆柴火，旁邊赫然倚著兩把黝黑沉重的板斧。那是他往日里劈柴、打架的家伙事，斧刃雖有些磕碰，卻隱隱透著一股煞氣。
李逵走過去，單手一提，兩把板斧便已入手，輕巧得如同拈了兩根稻草。
他深吸一口氣，憑著身體里那股近乎本能的記憶，腳下不丁不八地站定，雙臂一振，便舞動開來。
霎時間，小院里如同刮起了一陣黑色旋風！斧刃破空，發(fā)出駭人的“嗚嗚”聲響，陽光照在斧面上，反射出冷冽的寒光，隨著他龐大的身軀滾動、騰挪，那光便化作一道道匹練，將他周身護得嚴嚴實實。
招式談不上精妙，卻狠辣無比，每一斧都帶著劈山裂石的霸道力量，仿佛面前便是千軍萬馬，也要被他這兩把板斧砍個人仰馬翻！
這套斧法，說來也有段緣由！并非是家傳，也不是軍中技藝。
乃是早年間，有個須發(fā)皆白、精神矍鑠的古怪老頭流落至此，見了正在徒手捶打一頭小牛的李逵，當時便驚得“咦”了一聲，圍著他轉(zhuǎn)了三圈，不住喃喃：“好一具天賦異稟的金剛軀殼！萬中無一！萬中無一?。 ?/p>
老頭似乎是惜才，破例在李家住了幾日，飯也沒吃幾口，只是粗粗傳授了這套劈砍為主的實戰(zhàn)斧法。
李逵那時渾噩，只學了個形，囫圇的記住了發(fā)力運勁的訣竅，便已威力驚人。 老頭臨走時，看著將斧頭舞得地動山搖卻眼神懵懂的李逵，滿是遺憾地搖頭嘆息：“可惜，可惜！靈竅未開，天性蒙塵…否則，假以時日，這步戰(zhàn)一道，天下能與你放對的，怕是不出五指之數(shù)嘍…”
但此刻，是李奎的意識主導著這具“金剛軀殼”。
他感受著肌肉記憶帶來的澎湃力量與精妙發(fā)力技巧，心中浪潮洶涌，思緒卻比原主清晰百倍。
老頭的話語在李逵腦中反復(fù)回響，每一個細節(jié)都被重新審視、推敲。
“那老者絕非尋常人物，他傳的豈止是斧法？這發(fā)力運勁的訣竅，暗合天地至理，每一處關(guān)節(jié)的扭轉(zhuǎn)，每一次呼吸的配合，都藏著更深的東西…”。
他手下斧勢非但未停，反而因心念電轉(zhuǎn)而愈發(fā)凌厲兇悍。雙斧破空之聲更加尖銳，仿佛連空氣都要被撕裂開來。
“原來的李逵只憑一股蠻力，我卻能理解其中精義。這劈砍不僅是勇力，更是算計！角度、時機、力量的收放…若能將這身武力與書中韜略相結(jié)合…” 想到這里，李逵胸中豪氣與執(zhí)念交織，眼中精光暴漲。
最后一斧全力劈下，帶著斬斷一切阻礙的決絕之勢，卻在觸及地面柴堆前毫厘之處驟然凝?！獙αα康恼瓶匾颜榛场?/p>
勁風激得地上塵土如浪般排開。他收斧而立，氣息綿長，眼中燃燒著清醒而熾烈的火焰。
李達在屋里，隔著窗縫看到院中這比往日更兇厲三分的斧光殺氣，只覺得頭皮炸裂，趕緊縮回頭，心里叫苦不迭：“娘咧！這渾人…讀書？！讀個鳥！怕不是要把學堂都給劈了！”
李逵演練了幾路斧法，渾身熱氣騰騰，虬結(jié)的肌肉在夕陽下泛著油亮的光。他長長吐出一口濁氣，將那對煞氣逼人的板斧隨意往墻角一靠，發(fā)出“哐當”兩聲悶響。
李逵打了一桶水，沖了個透心涼，胡亂擦拭了一下后，從懷里掏出那本他從私塾偷…借…拿來的《論語》！
讀書人的事，怎么能叫偷呢，再說了，我交錢了！
李逵坐到院中那塊平日里用來劈柴的大樹墩上。蒲扇般的大手攤開書頁，黑炭似的臉膛湊得極近，銅鈴大眼死死盯著那些蚊蠅小字，濃眉擰成了疙瘩。
然后，那能讓百獸震惶的嗓門再次響起，努力壓抑著，卻依舊如同悶雷低吟，一字一頓地吼了起來：“人、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
聲音震蕩空氣，驚得院里啄食的幾只麻雀撲棱著翅膀慌慌張張地飛走了。
灶房門口，正收拾碗筷的李達看到這一幕，嘴角控制不住地劇烈抽搐了一下，手里的粗陶碗差點滑脫。
他只覺得眼前發(fā)黑，腦仁兒嗡嗡的疼——這渾人，看來是真魔怔了！這書讀的，比山賊練號子還嚇人，這日子可怎么過哦！
與李達的糟心截然不同，昏暗的里屋炕上，瞎眼老娘卻側(cè)耳聽著院中那雖然粗糲卻異常認真的“讀書聲”，枯瘦的臉上漾開了一片極大的慰藉和歡喜。
她雙手合十，朝著虛空中不住地作揖，嘴唇哆嗦著，喃喃絮語，聲音里充滿了感激：“菩薩開眼…佛祖保佑啊！我兒鐵?！覂鸿F牛知道上進讀書了…老李家祖墳冒青煙了啊…菩薩有眼，菩薩有眼！”
一院里，一人在吼書，一人在頭疼，一人在誦佛。這詭異而又莫名和諧的景象，被院門外幾聲嬉皮笑臉、油腔滑調(diào)的叫喊打破了。
“鐵牛哥！鐵牛大哥！在家琢磨啥好事呢？”
“喲，怎地這般安靜？莫不是藏著俏婆娘？”
“快出來！兄弟幾個尋到一注好財香，就等大哥你來主持哩！”
只見籬笆墻外，探進來幾個腦袋，都是些歪戴頭巾、擠眉弄眼的潑皮破落戶。
為首的名叫趙二，是這群人里膽子最肥、平日與李逵廝混最多的一個。他們平日里偷雞摸狗，調(diào)戲婦人，專一惹是生非，最是見不得李逵這般“安分”的模樣。
李逵正讀到緊要處，被這聒噪打斷，粗眉一擰，滿臉不耐地抬起頭，甕聲罵道：“滾蛋！沒瞅見俺正攻讀圣賢書嗎？什么鳥財香，休來煩俺！”
李逵對這些家伙極為厭煩，尤其是趙二，這小子一肚子壞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