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衛(wèi)國在林子里又獨自游蕩了十幾天。
日子越來越難過。日本人像是被徹底激怒了,派出了更多的人進山搜捕,而且隊形嚴密,再也不給他輕易狙殺掉隊者的機會。好幾次,他都在極遠的距離上發(fā)現(xiàn)了大股的敵人,只能悄悄退走,連開槍的機會都找不到。
彈藥也在迅速消耗。他從鬼子手里繳獲的子彈已經打光了,剩下的只有父親留下的那幾發(fā)漢陽造的子彈。
更重要的是食物。大雪封山,野獸也躲了起來,他已經兩天沒有正經吃過東西了,只能靠啃食凍硬的樹皮和草根果腹。饑餓,像一只無形的手,正在慢慢抽走他身體里的力氣和熱量。
這天夜里,他躲在一個被風的雪洞里,懷里抱著冰冷的漢陽造,聽著外面呼嘯的北風,腦子里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天在山谷里遇到的那伙人。
“我們是東北抗日聯(lián)軍……是打日本人的隊伍……來黑瞎子溝找我們喝碗酒……”
那個戴眼鏡的人喊出的話,一遍又一遍地在他耳邊回響。
他不是沒想過去找他們。但他的仇,是他一個人的。他習慣了獨來獨往,不相信任何人??涩F(xiàn)在,現(xiàn)實卻逼得他不得不重新考慮。
一個人,真的能報得了這血海深仇嗎?
他摸了摸口袋里僅剩的三發(fā)子彈,又摸了摸空空如也的肚子。
天亮后,他做出了決定。他要去看一看,那個叫“黑瞎子溝”的地方,到底是一群什么樣的人。
他花了整整一天的時間,循著那伙人留下的痕-跡,小心翼翼地向黑瞎子溝的方向摸了過去。他像一個最謹慎的獵人,走幾步就要停下來觀察許久,確保自己沒有落入陷阱。
傍晚時分,他終于找到了那個地方。
黑瞎子溝是一個極為隱蔽的山谷,三面環(huán)山,只有一條狹窄的通道可以進出。他在對面山上的密林里找了一個視野極好的位置,潛伏了下來。
從他的位置,可以清楚地看到山谷里的景象。那是一個簡陋的營地,用木頭和茅草搭建了十幾間窩棚。營地中央升著幾堆篝火,一些穿著各式各樣破舊棉衣的人正圍在火堆旁,有男有女,甚至還有幾個半大的孩子。
營地的入口和四周的山坡上,都有明哨和暗哨,位置選得很刁鉆,彼此之間可以相互呼應。
李衛(wèi)國沒有動,他就趴在那里,靜靜地觀察著。
第一天,他看到營地里的人出操訓練。那個絡腮胡子大漢,也就是他們的隊長,正吼著嗓子,教一群新兵練習拼刺。他們的動作很笨拙,手里的武器也是五花八門,有步槍,有大刀,甚至還有紅纓槍。
那個戴眼鏡的政委,則在一旁給一群婦女和孩子上課,教他們認字。
第二天,一隊人出去執(zhí)行任務,傍晚才回來,抬回來了兩個受了重傷的傷員。營地里的一個女人立刻拿出藥品,在窩棚里給他們處理傷口。所有人都圍了過去,臉上的關切不是裝出來的。
第三天,營地里斷糧了。他們把僅剩的一點苞米面熬成稀粥,傷員和孩子先喝,剩下的人才一人分一小碗。那個絡腮胡隊長把自己的那碗,又倒給了身邊一個看起來最瘦弱的小戰(zhàn)士。
李衛(wèi)國在山上,也同樣在挨餓。他看著山谷里的一切,看著那些雖然衣衫襤褸、面帶饑色,但眼睛里卻有光的男男女女。
他心里某個地方,被觸動了。
第四天早上,他離開了觀察點,走進了茫茫林海。中午時分,他扛著一頭剛打死的狍子回來了。這是他用父親留下的三發(fā)子彈中的一發(fā)打到的。
他沒有直接扛著狍子去營地。他觀察過抗聯(lián)的巡邏路線。他扛著狍子,繞了很大一個圈子,來到一支巡邏隊必經的路上,將狍子放在了路中間。
然后,他爬上旁邊的一棵大樹,再次隱藏了起來。
沒過多久,一支五人巡邏隊走了過來。帶隊的,正是那個絡腮胡隊長。
“隊長,你看!”一個戰(zhàn)士眼尖,首先發(fā)現(xiàn)了路中間的狍子。
五個人立刻警惕起來,端起槍,散開隊形,小心翼翼地圍了上來。
“都別動!”絡腮胡隊長做了個手勢,自己一個人上前查看。他先是檢查了狍子身上的傷口,一槍斃命,傷口很小,是步槍子彈。然后,他又繞著狍子走了幾圈,仔細檢查了周圍的地面,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陷阱的痕跡。
“隊長,啥情況?這狍子……是自己撞死的?”一個戰(zhàn)士不解地問。
絡腮胡隊長沒有回答,他蹲下身,看著狍子被捆住的四蹄,那是一個非常專業(yè)的獵人繩結,死扣,但只要找對繩頭,一拉就能解開。他咧開大嘴,笑了。
“不是自己撞死的,是咱們的朋友送的?!彼酒鹕恚闹艿牧肿永事暫暗?,“山上的朋友!上次一別,有半個多月了吧?送這么大禮,怎么不出來見個面,喝兩杯?”
林子里靜悄悄的,沒有任何回應。
“媽的,還跟老子玩神秘?!标犻L笑罵了一句,對戰(zhàn)士們一揮手,“沒危險了,把狍子抬回去!告訴炊事班,今晚燉肉!給兄弟們都好好解解饞!”
兩個戰(zhàn)士歡呼一聲,上前抬起狍子,一行人高高興興地回營地去了。
樹上的李衛(wèi)國,看著他們遠去的背影,臉上露出了一絲自己都沒有察覺到的笑容。
他沒有立刻現(xiàn)身。他要等的,是他們的態(tài)度。
黃昏時分,他才從樹上下來,從另一個方向,慢慢地走向了黑瞎子溝的營地。
他剛走到谷口,就被一個暗哨發(fā)現(xiàn)了。
“站??!什么人?!”兩支黑洞洞的槍口,從意想不到的地方對準了他。
李衛(wèi)國停下腳步,舉起了雙手。他的漢陽造,早就遠遠地藏在了林子里。
“我找人。”他的聲音很平靜。
“找誰?”
“找請我喝酒的人?!?/p>
兩個哨兵對視一眼,其中一個喝道:“口令!”
李衛(wèi)國搖了搖頭:“沒有口令。你們去告訴那個絡腮胡子,還有那個戴眼鏡的,就說山崖上的朋友來了?!?/p>
一個哨兵不敢大意,繼續(xù)用槍指著他,另一個則飛快地跑回營地去報信。
很快,絡腮胡隊長和眼鏡政委就帶著一大群人,匆匆趕了過來。
絡腮胡隊長一看到李衛(wèi)國,就哈哈大笑起來:“我就知道是你小子!好啊,終于肯露面了!怎么,那頭狍子,就是你的投名狀?”
李衛(wèi)國看著他,不卑不亢地說道:“我只是餓了,一個人吃不完。”
旁邊的眼鏡政委推了推眼鏡,仔細地打量著李衛(wèi)國,溫和地開口:“我們正燉著肉呢,就等你這位貴客了。歡迎你,朋友。我叫趙振,是這里的政委。這位是我們的隊長,王虎?!?/p>
“李衛(wèi)國?!彼麍蟪隽俗约旱拿帧?/p>
“李衛(wèi)國……”趙振默念了一遍,“好名字。衛(wèi)國,保家衛(wèi)國。請吧,李同志,外面冷,進屋說?!?/p>
李衛(wèi)國跟著他們走進了營地。所有人都好奇地看著他這個陌生人,但眼神里并沒有敵意。
他們走進中間最大的一個窩棚,這里顯然是他們的指揮部。王虎迫不及待地問:“兄弟,你那手槍法,是跟誰學的?真他娘的神了!”
“我爹教的。他是個獵人?!崩钚l(wèi)國回答。
“獵人?”王虎一愣,隨即一拍大腿,“我說呢!也只有最好的獵人,才能有你這本事!兄弟,別的不說,就沖你這身本事,還有那頭狍子,今天這頓酒,你喝定了!”
趙振給李衛(wèi)國倒了一碗熱水,遞給他:“李同志,我們知道你有很多疑問。但我們想先告訴你,我們和你一樣,都是死了心要打鬼子的中國人。我們這支隊伍,有共產黨的領導,有農民,有工人,也有像你一樣的獵人。我們的目標只有一個,就是把日本人從這片土地上趕出去?!?/p>
李衛(wèi)國捧著那碗熱水,感受著手心里的溫暖。他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聽著。
“那頭狍子,我們收下了。但我們不能白收你的東西。”趙振說著,從旁邊拿過一桿槍,遞到李衛(wèi)國面前,“這是你上次留下的那桿三八大蓋,我們給你保養(yǎng)好了。還有這個,”他又拿過一個小布袋,“這里面有五十發(fā)子彈,是我們這次戰(zhàn)斗繳獲的,你先用著?!?/p>
李衛(wèi)國看著眼前的槍和子彈,又看了看趙振和王虎真誠的臉。
他沉默了許久,終于開口問道:“你們……真的能把鬼子趕出去?”
王虎一拍胸脯:“只要咱們中國人還剩一口氣,就他娘的跟他們干到底!肯定能!”
趙振則微笑著說:“一個人的力量或許有限,但千千萬萬的人團結起來,就一定能。我們相信這一點?!?/p>
這時,一個戰(zhàn)士從外面跑了進來,滿臉喜色:“報告隊長、政委!肉燉好了!”
王虎哈哈大笑,一把摟住李衛(wèi)國的肩膀:“走!喝酒吃肉去!今天咱們不醉不歸!”
李衛(wèi)國被他半推半就地拉出了窩棚。外面,篝火燒得正旺,一口大鍋里,正“咕嘟咕嘟”地燉著狍子肉,香氣四溢。
一個女人給他盛了滿滿一大碗肉湯,連肉帶骨。
李衛(wèi)國接過碗,看著碗里翻滾的肉塊,聞著久違的肉香,他的眼睛,突然有些發(fā)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