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味道是從什么時候鉆進鼻腔的?像一根浸了冰的針,細細密密地往天靈蓋里扎。我想抬手揉揉眉心,胳膊卻沉得像灌了鉛,繃帶勒著皮膚,每動一下都牽扯著骨頭縫里的疼,像有無數(shù)只螞蟻在啃噬。
“云鎖重樓,霧掩長街,雨籠故園……”
是兒子的聲音。他讀詩時總愛拖著長調(diào),尾音像被風吹起的綢帶,晃晃悠悠地飄。這聲音該是在雁城的老書房里才對——那里有他小時候刻在桌腿上的奧特曼,有我堆在墻角的詩稿,陽光透過木格窗,會在他讀詩的側(cè)臉上投下格子狀的光斑??涩F(xiàn)在,這聲音裹著福爾馬林的味道,撞在慘白的墻壁上,碎成一片一片的,扎得人耳朵疼。
“正苔痕沁壁,洇開愁緒……”他讀到這句時頓了頓,像是被什么絆了一下。我記得寫這句詩的那天,也是梅雨季,老家的土墻上滲出水珠,順著磚縫往下爬,在墻根積成小小的水洼,映著屋檐漏下的天光。我蹲在墻根看了一下午,直到褲腳都洇濕了,才摸出皺巴巴的紙和筆,把那點潮濕的愁緒記下來。那時候兒子才剛上小學,趴在我旁邊的小板凳上畫漫畫,筆尖劃過紙的沙沙聲,和雨聲混在一起,溫溫柔柔的。
“媽,你的詩好多人點贊呢……”女兒的聲音跟著鉆進來,啞得像被砂紙磨過,每一個字都帶著毛刺。我心里猛地一揪——這丫頭向來愛惜嗓子,每天早上都要對著鏡子練氣息,說中醫(yī)講究“氣沉丹田”,連說話都得有章法?,F(xiàn)在這副嗓子,是哭了多久?
她不是在雁城開養(yǎng)生館嗎?上個月視頻時,她還得意地給我看新做的藥柜,黑檀木的,一格一格擦得發(fā)亮,“媽你看,這格子里將來要裝滿我配的膏方,治好了客人的病,我就把你的詩抄在藥盒上,讓他們帶著你的字回家。”她說這話時,眼睛亮得像裝了星星,鬢角別著一朵她自己種的茉莉,香氣隔著屏幕都能飄過來。
怎么會在這里?
還有兒子,不是帶著他的工作室去拍外景了嗎?臨走前他特意給我發(fā)微信,說要去湘西的古村落,那里的老戲臺雕花特別美,“媽,我拍下來給你當素材,說不定你能寫出比《雨巷》還美的詩?!彼倫圻@么打趣我,卻不知道我每次看到他朋友圈里發(fā)的動漫分鏡,都會偷偷存下來,在詩稿的空白處畫小圈圈——那是他小時候我夸他時的暗號。
他們怎么會同時出現(xiàn)在羊城?還在讀我的詩?
心臟突然像被一只手攥緊了。不行,不能讓他們讀!老公聽到了又會說我活在童話里了。
我猛地想睜開眼睛,眼皮卻像粘了膠水,只能透過一條縫往外看。模糊的光影里,兒子穿著一件皺巴巴的黑色沖鋒衣,袖口沾著泥點,頭發(fā)亂糟糟地支棱著,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他以前最在意形象,出門前總要對著鏡子把頭發(fā)梳得整整齊齊。女兒坐在床邊的椅子上,頭發(fā)松松地挽著,幾縷碎發(fā)粘在淚濕的臉頰上,手腕上的銀鐲子(還是她十八歲時我給她打的)空蕩蕩地晃著,襯得手腕細得像一0-(7折就斷。
他們身后的墻上,貼著一張打印出來的詩稿,是那首《沁園春·梅雨羈思》。字是女兒的筆跡,娟秀卻帶著顫抖,有些筆畫甚至洇開了——是眼淚打濕的。
“……濕了流年?!眱鹤幼x完最后一句,聲音突然哽咽了。
我想喊他,喉嚨里卻像堵著一團棉花,只能發(fā)出嗬嗬的聲響。
“媽!”女兒猛地撲過來,手緊緊抓住我的手腕。她的手冰涼,指甲因為用力而泛白,掌心全是汗?!澳阈蚜??你終于醒了!”她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砸在我的手背上,滾燙滾燙的。
兒子也湊過來,我能感覺到他的呼吸噴在我的臉上,帶著一股淡淡的咖啡味——他以前從不喝速溶咖啡,說太苦,可現(xiàn)在這味道里,還混著熬夜的酸腐氣?!皨?,你看看我,我是小遠啊。”他的聲音里帶著哭腔,可眼睛里卻亮得驚人,像黑夜里突然燃起的火把。
我眨了眨眼,想讓視線清楚些。姐弟倆的臉在我眼前晃,紅腫的眼睛,深深的黑眼圈,嘴角的起皮……他們瘦了好多。記憶里女兒總是圓乎乎的,笑起來有兩個酒窩;兒子高中時是籃球隊的,肩膀?qū)拰挼?,站在我面前能擋半個太陽??涩F(xiàn)在,他們像被抽走了精氣神,只剩下一副疲憊的架子。
“你出車禍了。”女兒的手還在抖,她用另一只手抹了把臉,卻把眼淚抹得更勻了,“七天了,你一直不醒……醫(yī)生說,說……”她吸了吸鼻子,沒說下去,可我知道她想說什么。
七天?我睡了七天?
“我們把你的詩發(fā)在網(wǎng)上了。”兒子接過話,聲音低低的,“你以前總說,寫了一輩子詩,就想讓更多人看到。我們找了你的手稿,一首一首敲上去,沒想到……好多人給你留言,說喜歡你的詩?!彼麖目诖锾统鍪謾C,屏幕對著我——上面是我的詩,下面堆著密密麻麻的評論,像春天里攢了一整個冬天的花,突然全開了。
“我們每天都讀給你聽,”女兒的眼淚又下來了,“從早讀到晚,讀你寫江南的,讀你寫老家的,讀你寫我和小遠小時候的……護士說,多跟病人說他們在意的事,說不定能醒。媽,你是不是聽到了?是不是也想讓他們看到你的才華?”
她破涕而笑,眼淚卻還在流,像梅雨季節(jié)斷不了的雨。
我看著她,又看看兒子,心里像被什么東西填滿了,脹得發(fā)疼。視線慢慢掃過病房——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墻壁,白色的床單。吊瓶里的液體一滴一滴往下落,砸在透明的管子里,發(fā)出嘀嗒、嘀嗒的聲響,像老座鐘的擺錘。身上的繃帶勒得越來越緊,疼意從四肢百骸鉆出來,像潮水一樣漫上來,淹沒了胸口。
就在這時,一個畫面突然撞進腦子里——
羊城的四月,天是剛剝殼的雞蛋黃,淡淡的,暖暖的。路邊的木棉樹舉著滿枝的花,紅得像燒起來的火,風一吹,花瓣就悠悠地往下落,有一片正好落在車窗上,像一只停在那里的紅蝴蝶。我坐在副駕駛座上,腳邊放著剛買的豆?jié){,熱氣順著車窗縫鉆出去,在玻璃上結(jié)了層薄薄的霧。
老公在開車,他今天穿了件藏藍色的襯衫,袖口卷到胳膊肘,露出小臂上那道年輕時搬東西被劃傷的疤?!暗让ν赀@個項目,”他側(cè)過頭看了我一眼,嘴角帶著笑,“咱們?nèi)ソ洗龓滋?,就去你心心念念詩里寫的那個小巷,我陪你撐回花傘?!?/p>
我笑著點頭,伸手去夠他的手。他的手很暖,掌心有常年握工具磨出的繭子,粗糙卻讓人安心。收音機里在放老歌,鄧麗君的聲音軟軟糯糯的,混著風里的木棉香,甜得人心里發(fā)顫。
突然,他的臉色變了。
“小心!”他猛地打方向盤,車胎摩擦地面發(fā)出刺耳的尖叫,像被踩住尾巴的貓。我下意識地抬頭,看見隔離帶那邊竄出兩個影子——一個老頭,背有點駝,手里牽著個小孩。小孩穿著紅色的外套,像一團火,正往前跑。
時間好像變慢了。我看見老頭拽了小孩一把,小孩踉蹌了一下,抬起頭,眼睛亮亮的,像含著兩顆糖。我看見老公的手緊緊握著方向盤,指節(jié)泛白。我看見車窗外的木棉花還在落,一片,又一片。
然后,是巨響。
像有無數(shù)面鼓在耳邊炸開,震得我頭暈目眩。身體被猛地往前拋,安全帶勒得胸口生疼,眼前的紅(木棉花?小孩的外套?)和白(天空?)混在一起,像一幅被揉皺的畫。
我好像聽到了老公的聲音,很輕,像從很遠的地方飄來。
然后,什么都沒了。
“媽?媽你怎么了?”女兒的聲音把我拽回現(xiàn)實。她的臉離我很近,眼里的恐懼像水一樣溢出來。
我張了張嘴,想告訴她我沒事,可喉嚨里像堵著石頭,只能發(fā)出微弱的氣音。疼,鋪天蓋地的疼,從骨頭縫里,從傷口里,從心里,涌出來。
原來,那不是夢。
我真的,出車禍了。
老公呢?
這個念頭剛冒出來,心就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疼得我?guī)缀醮贿^氣。我掙扎著,想坐起來,想問問女兒,想問問兒子,可身體像不屬于自己一樣,一動也動不了。
眼淚,不知什么時候流了下來,順著眼角滑進頭發(fā)里,涼涼的。
病房里很靜,只有吊瓶的嘀嗒聲,和女兒壓抑的哭聲。窗外的天,不知什么時候暗了下來,像一塊被墨染過的布。
我閉上眼,可那些碎片卻揮之不去——暖金色的早晨,燦若云霞的木棉,老公帶笑的眼睛,紅色的小身影,還有那聲震耳欲聾的巨響。
它們像玻璃碴子,扎在我的記憶里,一動,就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