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極北的永晝里,風像一把不會鈍的刀,把人的影子削得又薄又長。我曾以為,所謂童話,
是寫給孩子的安眠曲;所謂冒險,是英雄與惡龍交換生死的籌碼。直到我親手捧起那捧星砂,
才發(fā)現(xiàn)世上還有一種童話,寫給所有在雪里仍想開花的大人。這個故事,
我想講給后來的人聽——如果你也在漫長的夜里,守著一盞不肯熄的燈,那么請把它借給我,
讓我把雪原的鈴聲、龍吻的溫度,以及我自己的心跳,一并寄還給你。
——1·星砂與舊誓——一、師父的骨灰在風里說話師父去世那日,
極北罕見地飄起了綠色的雪。人說綠雪是龍息染就的毒,可我知道,那是師父最后的玩笑。
他把一生煉成的星砂全倒進我的口袋,自己則化作一把灰,灰里還留著半句沒說完的話。
我跪在冰面上,用凍僵的手指去抓那些四散的灰,卻只抓到一把更冷的風。
風在我耳邊繞了三圈,
像師父生前咳嗽時漏風的聲音:“凜——別哭——雪原最怕眼淚——”我沒哭。
我只是把灰和星砂混在一起,像和面一樣揉成一團,再塞進貼身的皮囊。那之后,
我的胸口便多了一塊滾燙的石頭,石頭里住著師父未燼的魂。
二、星砂術(shù)士的口袋星砂不是沙,是夜漏下來的光。它們在我的口袋里活蹦亂跳,
常常半夜順著縫隙溜出來,在帳頂上排成歪歪扭扭的星座。我睡得淺,
一睜眼就能看見它們沖我擠眉弄眼,像一群偷喝酒的小精靈。我數(shù)過,
一共九千九百九十九粒。師父說,少一粒,雪原就晚一年開花;多一粒,龍會提前醒來。
我不知他算得準不準,但我不敢丟。每走十里,我就倒出來重新數(shù)一遍。數(shù)到第七遍時,
我發(fā)現(xiàn)多了一粒——那一粒是師父的骨灰變的,顏色比其他星砂更暗,卻亮得人心慌。
三、雪原上的第一夜離開人煙的第七個夜晚,我搭起一頂只能容納半個人的小帳篷。
風從四面八方鉆進來,像無數(shù)條冰冷的舌頭在舔我的骨頭。我把所有能穿的衣服都裹上,
還是抖得像篩糠。洛棲就是在這時第一次入夢的。他赤足站在風眼,
銀發(fā)被氣流撕扯成流動的月光。他向我伸手,指尖有細小的鱗片,像雪里藏著的星。
“帶我走?!彼f。我醒來時,帳篷外正飄著藍雪,雪片落在掌心,
化成一滴溫熱的水——像誰的淚。四、舊誓的裂縫師父臨終前,曾把一枚銅哨塞進我嘴里。
銅哨很薄,帶著銹味,像一把被遺忘的鑰匙?!按淀懰埦蜁犇愕脑?。”他說。
“龍憑什么聽我的?”我問。師父笑得像裂開的冰:“因為你欠他一個吻。”我那時不懂。
直到我真正站在封印的冰壁前,看見洛棲睫毛上結(jié)的霜花,才忽然明白——原來欠下的吻,
會像債一樣利滾利,最后連本帶息,要我用整條命去還。
五、冰壁上的倒計時冰壁上的符紋是一道道裂縫,像倒計時的沙漏。
最粗的裂縫已經(jīng)爬上洛棲的鎖骨,再深半寸,他的心臟就會暴露在風里。
我伸手去摸那些裂縫,指尖立刻被割出一道血口。血滴在冰上,竟被吸了進去,
裂縫因此縮回一根頭發(fā)絲的距離。師父沒教過我這一手。我愣了片刻,
索性把整只手掌按上去。血越流越快,冰壁卻像貪食的獸,吸吮得津津有味。
洛棲的眼皮動了動?!疤蹎??”我輕聲問。冰壁替我回答——裂縫開始發(fā)出細碎的爆裂聲,
像有人在暗處鼓掌。六、星砂羅盤第一次失靈我掏出星砂,想為接下來的路卜一卦。
可星砂剛離開口袋,就像被凍僵的鳥,直直墜向地面,排成一列歪扭的字:“回頭。
”我嗤笑一聲,抬腳把字踩亂?!巴砹??!蔽覍諝庹f,“從我踏進雪原那一刻,
羅盤就只剩一個方向——往前?!逼?、師父的骨灰在夜里發(fā)光半夜,我被一陣微光驚醒。
那粒骨灰變的星砂正在我胸口燃燒,火光帶著師父的咳嗽聲,一下一下,
像要把我的肋骨敲開。我翻身坐起,看見帳篷外站著一個人影。那人影披著極長的斗篷,
斗篷下擺滴著水,在雪地上洇出黑色的花?!皠C?!比擞敖形?。我握緊匕首,
撩開簾子——外面空無一人,只有風卷著雪粒打旋。可地上那串濕腳印,分明通向冰壁深處。
八、冰壁里的第二雙眼我跟著腳印回到冰壁前。裂縫比白天又寬了,像一張咧開的嘴。
嘴的深處,有另一雙眼睛在看我。那不是洛棲的眼睛——洛棲的眼睛是月亮做的,
而這雙眼睛像是被剜出來又塞回去的星星,空洞卻鋒利?!盎厝?。”眼睛說。我搖頭,
把銅哨含進嘴里,狠狠一吹。哨聲像一把鈍刀,劈開了整個雪原。
——2·無晝之林與影狼——一、影子比樹先倒下哨聲余音在雪原上滾了三滾,
最后被風撕碎。冰壁深處那雙空洞的眼睛合上了,像兩盞被吹熄的燈籠。我轉(zhuǎn)身,
發(fā)現(xiàn)天色忽然暗得伸手不見五指——無晝之林已在眼前。這里的樹沒有年輪,只有影子。
影子從樹干里不斷溢出,像墨汁滴入清水,先是濃黑,繼而漸漸稀釋,直到與夜色融為一體。
我剛踏進去,腳踝就被一道影子纏住。那影子冰涼、黏膩,像溺水者的手。我抬腿一踢,
影子發(fā)出幼獸般的嗚咽,散成幾縷黑煙。“別踩它們。”洛棲的聲音突然貼在我耳畔。
我猛地回頭,卻空無一人。只有風在林梢打旋,卷起我的發(fā)梢,像是誰在偷偷嗅我的味道。
那一刻,我第一次懷疑:我真的把洛棲留在冰壁里了嗎?或者,他的一部分早跟著我走了?
二、影狼的瞳孔是熄滅的星再往深處,樹影漸漸有了形狀——狼。它們沒有實體,
只有一雙雙空洞的眼窩,眼窩里嵌著灰白的星屑。那是被風暴塔吹落的記憶,
在無晝之林里長成獠牙。頭狼比我見過的任何野獸都高大,影子的脊背幾乎與夜色齊平。
它低頭嗅我,鼻息噴在我臉上,帶著鐵銹與雪的味道。我抽出匕首,刀鋒劃破掌心。
血珠滾落,卻在半空被影子截住,懸成一串暗紅的念珠。頭狼歪頭看我,像在等待一個解釋。
“我欠他一個吻。”我說,“要么讓路,要么一起死。”血珠突然炸裂,
化成一場極小的紅雪。影狼們發(fā)出長嗥,嗥聲在林間盤旋,像無數(shù)把鈍刀刮過骨頭。
我以為它們要撲上來,卻見它們緩緩后退,融入黑暗,像潮水退回深海。
頭狼最后看了我一眼——那目光竟帶著悲憫。我這才注意到,它額心有一道裂痕,
裂痕里隱約透出銀光,像一枚被埋進陰影的月亮。三、樹洞里的守林人擊退影狼后,
我找到一棵倒下的巨樹。樹心是空的,里面蜷縮著一位守林人。守林人披著樹皮織成的斗篷,
臉被年輪覆蓋,看不出年紀。他面前燃著一堆極小的火,火光照亮的范圍不超過他的膝蓋。
“火快熄了?!彼f。聲音像兩片枯葉互相摩擦。我遞給他一把星砂。星砂落入火中,
火苗立刻躥高,照亮他斗篷下露出的半截手腕——那不是人的手腕,而是布滿鱗片的龍爪。
“你是……”“曾是?!笔亓秩舜驍辔?,“現(xiàn)在只是一截被影子啃剩下的龍骨?!彼嬖V我,
無晝之林原本有晝,直到一位龍族王子把自己的影子釘在林梢,為所愛之人擋一場天火。
影子碎成千萬片,便成了影狼?!澳峭踝咏惺裁矗俊蔽覇?。
守林人搖頭:“名字被天火燒焦了,只記得他的心臟是透明的,像初雪。
”我胸口忽然一疼——那粒骨灰變的星砂在發(fā)燙。四、火中預(yù)言守林人撥弄火堆,
火光在樹洞壁上投下變幻的影子:我看見自己站在龍骨列車上,
胸口插著冰棱;看見洛棲伏在我身旁,龍角折斷,血流成河;看見雪原開花,
花蕊里卻坐著一位陌生的少年,少年抬頭,對我露出師父的笑。“你看到的只是火在撒謊。
”守林人說。“可火從不撒謊。”我答。守林人沉默良久,從火堆里拈出一枚灰燼,
按在我眉心?;覡a滾燙,像一枚新生的痣?!皫е?,”他說,“等你徹底忘了自己是誰,
它會替你記得?!蔽?、影狼的謝禮離開樹洞時,天仍黑得沒有盡頭。頭狼卻等在門外,
嘴里叼著一截銀白的鹿角。鹿角上纏著一根發(fā)絲,發(fā)絲在風里輕輕搖晃,像一條指路的小蛇。
我接過鹿角,影狼們忽然集體匍匐,像在完成某種古老的儀式。頭狼最后看了我一眼,
轉(zhuǎn)身奔向林子深處。它的影子在地面拖得很長,長得幾乎能觸及地平線。
我低頭看鹿角——發(fā)絲末端系著一枚極小的銅鈴,鈴舌是洛棲的鱗片。
六、林盡頭的光斑再往前,樹影逐漸稀薄,地面出現(xiàn)一塊塊圓形的光斑,
像有人用漏勺從天空舀下日光。我踏進去,影子立刻回到腳下,不再掙扎。
光斑盡頭是一面湖——鏡湖。湖水靜止,像一塊巨大的玻璃,映出我身后空蕩蕩的林子。
我回頭,卻發(fā)現(xiàn)無晝之林不見了。只剩下一行濕腳印,從冰壁一直延伸到我腳邊,
腳印里盛著尚未干涸的露水。七、湖心倒懸之城湖水映出的不是我,而是另一座城。
城是倒懸的,塔尖垂向湖底,街道倒掛如鐘乳石。城中央有一座高臺,
臺上躺著一位少年——銀發(fā)、龍角、鎖骨有裂痕。那是洛棲,又不是洛棲。
他的胸口沒有星光,只有一片空洞,像被剜去的月亮。我跪在湖邊,伸手想觸碰湖面。
指尖剛碰到水,倒懸之城便劇烈晃動,塔尖如長槍刺向我。我后仰躲避,
卻聽見“咔”一聲輕響——鹿角上的銅鈴碎了。碎屑掉進湖里,湖面立刻結(jié)冰,
裂縫從湖心一直蔓延到我腳下。冰層下,洛棲睜眼,對我無聲地說了一句話。
我讀他的唇形——“別回頭。”八、守林人的灰燼在發(fā)燙我眉心的灰燼突然灼燒起來,
疼得我跪倒在地。眼前浮現(xiàn)守林人最后的低語:“等你忘了自己是誰……”我抬頭,
湖面的冰開始滴血。血是從我眉心落下,一滴滴,在冰上寫出兩個字:“凜——洛。
”那是我和洛棲的名字,中間被一道冰裂縫隔開,像一道永遠無法愈合的傷。
九、鏡湖贈我一場雪冰層徹底碎裂前,我聽見一聲極輕的嘆息。嘆息來自湖底,
來自倒懸之城,也來自我自己。下一秒,整座湖化作一場大雪,雪片是透明的,
每一片里都映著洛棲的臉。我伸手接住一片,雪片卻在掌心化成水珠,
水珠又凝成一粒新的星砂——它比之前任何一粒都亮,亮得幾乎灼手。我知道,
那是鏡湖給我的回禮,也是洛棲給我的路標。我把它與師父的骨灰星砂放在一起,
兩粒星砂互相纏繞,像兩條不肯分離的魚。十、無晝之林在身后合攏我轉(zhuǎn)身,
林子的入口已消失。只剩下一棵極年輕的樹苗,樹苗上掛著守林人的樹皮斗篷,
斗篷口袋里露出一截龍骨車票——那是通往下一程的通行證。我取下車票,
樹苗立刻拔高數(shù)丈,枝葉間漏下一線真正的日光。那日光落在我掌心,像一枚小小的印章。
印章上刻著一行極淡的字:“影狼已放行,龍骨列車將在第三聲銅鈴后發(fā)車。”我握緊車票,
抬步向林子外走去。靴底踏過的地方,影子不再糾纏,而是溫順地伏在腳下,
像一群終于吃飽的獸。
——3·龍骨列車與守燈人——一、發(fā)車前的第三聲銅鈴龍骨車票在我掌心微微發(fā)燙,
像一小塊燒紅的炭。銅鈴卻遲遲不響。我立在無晝之林的邊緣,
風把守林人留下的樹皮斗篷吹得獵獵作響。
斗篷內(nèi)里用炭筆寫著歪斜的站名:“倒懸·龍骨驛?!蹦E未干,末尾還拖著一條尾巴,
仿佛寫字的人剛寫到一半就被風叼走了。我抬頭望天——天仍是夜晚,但夜色開始稀薄,
像一碗被水沖淡的墨。就在這時,第二粒星砂——鏡湖回禮的那粒——忽然自行飄起,
懸在我耳側(cè),輕輕碰撞我的耳廓?!岸!!钡谝宦?。緊接著,是守林人給我的那粒骨灰星砂。
它原本安安靜靜躺在口袋角落,此刻卻像被誰呵了一口氣,微微震顫?!岸?。”第二聲。
我屏住呼吸。第三聲卻沒有出現(xiàn)?!啊页獑??”我低聲自嘲。話音未落,
遠處傳來悠長的汽笛——卻不是金屬的尖嘯,而是某種巨獸喉管里滾出的低吼。
吼聲里夾著冰裂的碎響,仿佛整條雪原被折成兩截。汽笛拖出最后一縷尾音時,
第三聲銅鈴終于響起——“?!甭曇舨皇莵碜孕巧?,而是來自我眉心那?;覡a痣。
它燙得我一哆嗦,眼淚差點滾下來。二、列車長在霧里點燈霧來了。霧是乳白的,
卻帶著鐵銹味,像一柄剛拔出的舊劍。霧里亮起一盞燈。燈罩是半片龍鱗,
燭芯是一截龍骨骨髓,火光卻是金色的,像夏天最厚的蜂蜜被煮沸。
持燈的人披著列車長的制服,制服原本應(yīng)當是墨綠色,但洗得發(fā)白,袖口磨出了線頭。
他的臉比衣服更舊——皺紋像干涸的河床,左眼是一顆玻璃珠,右眼卻還留著龍類的豎瞳。
“星砂術(shù)士?”他用右眼打量我,左眼卻一動不動?!皠C?!蔽覉笊厦??!吧宪嚢?。
”列車長轉(zhuǎn)身,燈光在霧里劃出一道傷口,“但先說好,車資是一段記憶。
”我下意識去摸口袋。“放心,不要你關(guān)于他的記憶?!绷熊囬L似乎笑了一下,
嘴角卻僵得像凍住的浪,“只要一段最冷的冬天?!蔽宜闪丝跉猓帜?。
最冷的冬天……我有的太多,給出去一段,也許反而輕松。
三、車廂是一節(jié)風干的龍肋骨列車只有一節(jié)車廂。車廂外殼覆滿灰白鱗片,鱗片邊緣卷曲,
像被火烤過的紙。我伸手觸碰,鱗片卻忽然收緊,
發(fā)出極輕的“喀啦”——仿佛整節(jié)車廂打了個哆嗦。列車長解釋:“它還活著,
只是睡得太久,鱗片都忘了開合的時辰?!避囬T是彎月形的,門把是一截倒生的龍角。
我握住龍角,掌心立刻傳來心跳——不是我的心跳,也不是洛棲的,
而是一頭遠古巨獸在夢里翻身時帶起的潮汐。車門向內(nèi)滑開,一股暖融融的風撲面而來,
風里帶著干草、鐵銹與一點點血腥。車廂內(nèi)壁是鏤空的骨板,骨板間透出淡金色光暈,
像無數(shù)盞小燈藏在骨髓里。座位卻簡陋得可笑:兩排木質(zhì)長椅,椅面磨得發(fā)亮,漆色斑駁,
像被無數(shù)旅人坐穿了歲月。我選了靠窗的位置。窗玻璃是打磨過的龍晶,窗外卻不是景色,
而是一幀幀流動的記憶:我看見倒懸之城又一次翻轉(zhuǎn),
塔尖滴下銀色血雨;看見守林人把樹皮斗篷掛回樹苗,
樹苗瞬間長成參天古木;還看見我自己——站在龍骨列車盡頭,胸口插著冰棱,
而洛棲跪在我身側(cè),龍角折斷,血流成河。我猛地拉上窗簾。列車長不知何時已坐在對面,
玻璃眼珠直直望著我?!翱匆娛裁戳??”“看見你欠我的記憶?!蔽腋尚?。列車長抬起手,
指尖捻著一撮灰白粉末。“那就先收利息。”他輕輕一吹,粉末飄進我眉心。
灰燼痣驟然冷卻,像被雪埋住的炭。四、守燈人的故事列車啟動時,沒有汽笛,
只有一聲長長的龍吟。吟聲里,車廂骨板間的光暈忽然變強,像無數(shù)根蠟燭同時被點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