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狼谷余痛
鐵銹般的血腥氣猛地刺入鼻腔，謝臨洲以為自己又被拽回了那個地獄般的狼谷。
冰碴子啃咬著皸裂的皮肉，黑暗里浮動著餓狼幽綠的瞳光。還有陸承宇——他站在谷頂?shù)纳碛氨辉鹿饧舻娩h利，那句帶著笑的話像淬了毒的冰錐，一下下鑿進(jìn)他的顱骨：“謝臨洲，你的蒼狼衛(wèi)，你的軍功，從今往后，就由我接手了?！?/p>
他渾身一抽搐，腕間傳來撕裂般的劇痛。
……不是幻覺。
謝臨洲猛地睜眼，破舊窗欞漏進(jìn)的陽光刺得他眼眶發(fā)酸。對面土墻上，懸掛著一面褪了色的“鎮(zhèn)北旗”，邊角磨出了毛邊，卻還在風(fēng)里固執(zhí)地飄動著。
身下是硌人的硬板床，鋪著粗糙的草席。空氣里混雜著汗臭、馬糞和廉價草藥的味道——這是軍營特有的氣息，踏實(shí)，卻又令人窒息。
他試著動了動手指，關(guān)節(jié)僵硬，卻完好無損。又下意識摸向手腕——皮膚光滑，根本沒有那道被蕭徹親手挑斷筋絡(luò)的、蜈蚣似的疤。
“臨洲？醒了？”
一道溫和的嗓音在旁邊響起，關(guān)切拿捏得恰到好處。謝臨洲緩緩扭過頭，心臟像是驟然被一只冰手死死攥緊。
陸承宇就坐在床邊的木凳上，一身洗得發(fā)白的灰布軍服，袖口已經(jīng)磨破了邊。他手里端著個粗瓷碗，熱氣裊裊，映得他那張臉格外真誠。
“昨天訓(xùn)練摔傷了腿，軍醫(yī)吩咐得補(bǔ)補(bǔ)?！标懗杏畎淹脒f過來，笑容干凈得像不諳世事的少年郎，“我特意求伙房張叔多給你加了兩勺米，快，趁熱喝。”
碗口邊緣留著幾道淺淡的指印——那痕跡，竟和謝臨洲記憶深處，最后那碗斷送了他的毒粥，分毫不差！
前世，就是這碗“加料”的熱湯，讓他在三天后的小規(guī)模沖突里四肢綿軟，被一支冷箭輕易射穿了肩胛。他因此錯失了晉升百夫長的機(jī)會，而陸承宇，則恰到好處地“撿”了他不要的戰(zhàn)功，頂替了他的位置。
那是陸承宇第一次踩著他的脊背往上爬，卻遠(yuǎn)不是最后一次。
謝臨洲的目光無聲下移，落在陸承宇的靴子上。半舊的牛皮靴，靴底牢牢黏著幾分濕漉漉的紅泥——和狼谷里那吸飽了人血的紅泥，一模一樣。
喉頭猛地涌上一股腥甜，是前世被群狼撕碎時咽下的血沫。謝臨洲垂下眼皮，死死壓住眼底翻騰的殺意，指尖微微發(fā)著顫，接過了那只碗。
“多謝承宇哥?！彼ひ羯硢〉脜柡Γ瑤е鴦傂训臏啙?，甚至故意讓手晃了一下。滾燙的米湯濺出來，燙在腕上，激起一陣尖銳的刺痛。
這痛感如此真實(shí)。
不是狼谷里那種凍到麻木的絕望，而是活生生的、提醒著他“真的回來了”的痛。
陸承宇眼底極快地掠過一絲不耐煩，旋即又被擔(dān)憂覆蓋：“小心點(diǎn)，燙著呢。不夠我再去盛?！彼掍h自然地一轉(zhuǎn)，像是隨口一提，“對了，下午將軍要親選近衛(wèi)，你這腿傷……怕是難了?！?/p>
謝臨洲低頭默默喝著湯，溫?zé)岬囊后w滑過喉嚨，卻暖不了那顆在狼谷被冰封了三日夜的心臟。他太清楚陸承宇在等什么——等他自己說出放棄的話，徹底讓出這條路。
前世，他就是這樣蠢。
“去?！?/p>
謝臨洲忽然抬頭，目光像淬了冰的刀尖，直直撞上陸承宇沒來得及掩飾的錯愕。他唇邊還沾著米漬，眼神卻冷得駭人。
“爬，我也要爬過去?！?/p>
陸承宇臉上的笑僵硬了一瞬，迅速化開：“也是，你向來要強(qiáng)。”他站起身，拍了拍謝臨洲的肩，力道不輕不重，“那你好好歇著，我先去準(zhǔn)備?！?/p>
腳步聲遠(yuǎn)去。
謝臨洲反手就將手里的碗狠狠摜在地上！
“啪嚓——”
粗瓷碗砸得粉碎，滾燙的米湯和零星的米粒濺了一地，混著塵土，一片狼藉。
他一把掀開薄被，赤腳踩上冰涼的土地，走到墻角那只不起眼的舊木箱前。箱子里只有幾件破舊衣物，最底下，靜靜壓著半塊發(fā)黑的碎骨。
這是他從狼谷尸山血海里爬出來時，死死攥在手里的最后一點(diǎn)念想。骨頭上沾著早已干涸發(fā)黑的血垢——是他那些蒼狼衛(wèi)弟兄們的血！
謝臨洲抓起那塊碎骨，骨茬鋒利，他狠狠一握，尖端瞬間刺破掌心。
血珠爭先恐后地滲出來，滴落在黑色的骨頭上，蜿蜒滑下，仿佛試圖沖刷掉那些凝固的仇恨。
痛。
尖銳的刺痛從掌心直竄心臟，瞬間席卷四肢百骸，與狼谷里蝕骨的寒冷和劇痛轟然重疊。
他低低地笑出聲，笑聲嘶啞，裹挾著壓抑太久的血?dú)狻?/p>
陸承宇，蘇明漪……
還有那些啃噬過他血肉的畜生。
他回來了。
從狼谷焚尸的灰燼里，帶著一身錚錚白骨的悲鳴，爬回來了。
這筆債，他要慢慢算，細(xì)細(xì)熬。所有欠了他的，欠了蒼狼衛(wèi)的，連本帶利，一滴不漏，全都得用血來償！
窗外狂風(fēng)卷過，軍旗獵獵作響，像極了弟兄們戰(zhàn)死前不甘的嘶吼。謝臨洲將碎骨仔細(xì)藏回原處，扯過布條草草纏緊掌心的傷口，眼神沉寂得像一口古井。
下午的親衛(wèi)選拔，他非去不可。
而且，必須贏。
這是復(fù)仇的第一步，也是碾碎陸承宇美夢的第一腳。
路還長，血債，必須血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