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是紅的。一開始我以為是霞光映的。后來才看清,是血。大片大片的雪地被染透。紅的雪,
白的墻,黑的煙。這就是我進王都那天看到的景象。城門口吊著十幾個人。風一吹,
晃晃悠悠。守城士兵的甲胄上沾著褐色的血痂。沒人說話。馬蹄踏在結(jié)了冰的血污上,
嘎吱作響??諝饫镉需F銹和焦糊的味道?;熘┖蟮暮畾猓@進鼻子,凍得人肺管子疼。
車簾被一只骨節(jié)分明的手掀開?!芭铝??”聲音不高,甚至算得上溫和。
像在問今天天氣怎么樣。我坐在馬車角落里,裹緊身上唯一一件舊襖,沒抬頭。
馬車是王都派來的,寬敞華麗。鋪著厚厚的雪白獸皮。此刻那些絨毛上沾了幾點暗紅的污跡。
像雪地里開敗的梅花。他靠過來。帶著一種冷冽的松木氣息。還有更淡的,
難以察覺的血腥味。手指抬起我的下巴。力道不容抗拒。我被迫看進一雙眼睛里。
很深的瞳色。像化不開的濃墨。里面沒什么情緒。平靜的可怕。
只映著我那張蒼白、沾著泥灰的臉?!疤普??!彼钗业拿郑嗉饩磉^,帶著點玩味。
“昭昭日月,是個好名字。以后,你就叫這個。”原來我連名字也是他給的。我不是唐昭。
我是誰?幾天前,爹娘和弟弟的血淌過門檻,浸透了我的草鞋。我縮在米缸里,
聽著外面的慘叫和刀砍骨頭的聲音。一直響到天亮。帶我走的人說,王看上了我。
新繼位的王。殷昶。他們說,這是天大的福氣。他松開手,丟過一方絲帕。雪白的。
帶著他的體溫?!安粮蓛?。”我攥著那方絲帕。很軟。很貴。上面有暗金的龍紋。我沒動。
只是看著車窗外。紅色的雪,黑色的煙。一座死氣沉沉的城。馬車駛過空曠的長街。
兩旁的屋舍門窗緊閉。偶爾有縫隙里漏出驚恐的眼睛,又飛快縮回去?!跋矚g嗎?
”他忽然問。順著我的目光,也看向窗外那片刺目的紅。“孤送你的禮。”我猛地扭頭看他。
他嘴角噙著一點極淡的笑。不是溫和,是冰刃上的反光?!斑@座城的人,嚼了你的舌根。
說你是鄉(xiāng)下來的賤丫頭,配不上孤的馬車。吵得很?!彼D了頓,
語氣像在說踩死了一窩螞蟻,“現(xiàn)在清凈了?!币还珊畾鈴哪_底板直沖頭頂。
比窗外的冰雪還冷。胃里翻攪。我死死掐住自己的掌心。指甲陷進肉里。才沒吐出來。
“為什么?”聲音啞得厲害。他像是聽到了什么有趣的話,低低笑了一聲。手指又伸過來,
拂開我頰邊一縷碎發(fā)。動作輕柔,卻帶著刺骨的涼意。“因為你是孤的人。
”馬車停在巨大的宮門前。烏沉沉的門,像野獸張開的嘴。他先下車。
早有烏壓壓的宮人跪了一地。頭埋得很低,沒人敢喘大氣。他朝我伸出手。我沒動。
他的手停在半空??諝馑查g凝固。周圍的宮人抖得更厲害了。“唐昭?!彼形业男旅?,
聲音沉下去一點。僵持了幾息。我最終還是把手放進了他掌心。很涼。像握住了一塊冰。
他牽著我,踏上長長的、冰冷的石階。他的靴子踩在雪上,發(fā)出單調(diào)的咯吱聲。
我的舊布鞋幾乎沒什么聲音。像一縷幽魂?!耙院?,這里就是你的家。”家?我的家,
在離這里百里外的山溝里。有泥墻草頂,有雞鳴狗吠,有爹娘喚我“囡囡”。現(xiàn)在,
只剩下一片浸透血的焦土。這座華麗冰冷的石頭籠子,怎么可能是家?宮殿很大。
空曠得嚇人。說話都有回音。地磚光可鑒人,映出我渺小模糊的影子。
巨大的柱子盤著猙獰的金龍??諝饫镉谐D瓴簧⒌某了銡?。
但壓不住那股若有似無的、冰冷的鐵銹味。我被安置在“昭陽殿”。很大一個院子。
十幾個宮女太監(jiān)伺候我。領(lǐng)頭的宮女叫云錦,二十多歲,眉眼恭順,話很少。她替我梳洗。
換下那身破爛的粗布衣裳。熱水里加了香花和牛乳,泡得皮膚發(fā)皺。換上柔軟昂貴的絲綢。
層層疊疊,像裹進一個精致的繭。銅鏡里的人很陌生。臉色依舊蒼白,但沒了泥灰。
眉眼被云錦細細描畫過。唇上點了胭脂。像個擺在架子上的瓷人?!肮媚镎婷?。
”云錦輕聲說。我沒說話。看著鏡子里那張陌生的臉。心里空落落的。像被挖走了一大塊。
他晚上來了。帶著一身外面的寒氣。還有更濃的酒氣。宮人們悄無聲息地退出去。
門被輕輕合上。偌大的寢殿里,只剩下我和他。他走過來,腳步很穩(wěn)。高大的身影籠罩下來。
擋住了燭火的光。他伸手,指尖劃過我的臉頰。帶著薄繭。有點癢,更多的是寒。
“喜歡孤送你的新衣么?”他問。目光落在我身上繁復(fù)的宮裝上。我垂下眼。“喜歡。
”“喜歡這宮殿?”“喜歡?!薄跋矚g孤嗎?”我沉默著。下巴猛地被抬起。力道很大,
捏得骨頭生疼。他的眼神沉下去,像結(jié)了冰的墨潭。“說?!焙韲蛋l(fā)緊。
我看著他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里面翻涌著我看不懂的東西。危險而暴戾?!啊矚g。
”聲音像從牙縫里擠出來的。他似乎滿意了。指腹用力擦過我的嘴唇,抹花了剛點上的胭脂。
“記住你的話。”他低頭,冰冷的唇貼上我的脖頸,氣息灼熱又冰冷,“你是孤的。
永遠都是?!蹦峭砗芴?。像被撕成了兩半。身體是,心也是。我死死咬著牙,沒吭聲。
眼淚卻不受控制地往下掉。不是為疼。是為那扇緊閉的、染血的柴門。
為再也聽不到的“囡囡”。他發(fā)現(xiàn)了我的眼淚。動作頓住。黑暗中,
他的手指有些粗魯?shù)啬ㄟ^我的眼角?!翱奘裁矗俊甭曇衾飵е唤z不易察覺的煩躁。
我沒回答。只是把臉更深地埋進冰冷的錦被里。他沉默了片刻。然后,更用力地抱緊我。
勒得我?guī)缀醮贿^氣。像是要把我嵌進他的骨頭里?!皠e哭?!彼穆曇糍N在耳邊,
帶著酒氣的低啞,卻奇異地透出一絲笨拙的僵硬,“孤在。有孤在?!庇兴?。
正是因為有他在,我的“家”才變成了一片焦土。成為“昭陽殿的主人”并沒有改變什么。
只是從一個囚籠,換到了更大、更華麗的囚籠。殷昶很忙。忙著殺人,或者忙著決定殺誰。
但他每晚都會來。不管多晚。有時帶著一身血氣,有時帶著酒氣。他不怎么說話。
來了就屏退所有人。然后,像對待一件珍貴的所有物,不容置疑地占有。我像個木頭人。
不反抗,不迎合。只是沉默地承受。偶爾,他會看著我梳妝,看著我發(fā)呆。目光沉沉,
不知道在想什么。有一次,我對著窗外那棵光禿禿的老梅樹看了很久。
久到?jīng)]察覺他什么時候站在身后?!跋矚g梅花?”他忽然問。我嚇了一跳,回過神,
搖了搖頭。不喜歡。只是覺得那枯枝像極了我死去的希望。第二天,
昭陽殿的庭院里移栽了十幾株品種名貴的梅樹。一夜之間。老樹被粗暴地挖走,
砸壞了旁邊的石燈。根須帶著泥土,暴露在寒冬里。送梅樹的太監(jiān)總管姓劉,笑得一臉諂媚,
說這是王上特意從宮外皇家梅園移來的百年老樁,千金難求。
我看著那些被強行挪了地方的梅樹。它們大概活不過這個冬天了。他晚上來時,
身上帶著室外的寒氣。目光掃過窗外的梅林,又落在我臉上。“開花了,孤帶你去看。
”我低頭看著自己繡鞋上纏枝蓮的紋樣?!岸嘀x王上?!彼呓鼛撞?,抬起我的臉。
指尖冰涼?!敖泄碌拿帧!蔽铱粗T光在他深黑的瞳孔里跳躍。像危險的鬼火。
“……殷昶?!彼坪跸霃奈夷樕险页鳇c別的情緒。但只看到一片沉寂。他皺了皺眉,
手指用力了些,捏得我下頜骨生疼?!肮虏幌矚g你這副樣子?!薄巴跎舷胍裁礃幼??
”我輕聲問。心里那根繃緊的弦,似乎快要斷了。他盯著我看了很久。眼神陰鷙,
像醞釀著風暴。最終,他松了手,帶著一種近乎暴怒的煩躁,轉(zhuǎn)身走了。那晚他沒留下。
寢殿里空蕩蕩的。外面風聲很大,刮過新栽的梅樹,嗚嗚作響。像鬼哭。我抱緊膝蓋,
縮在床角。第一次覺得這空曠的宮殿,冷得刺骨。云錦進來添炭火。動作很輕。
她是個很本分的人。“云錦,”我忽然開口,聲音干澀,“外面……還下雪嗎?
”她添炭的手頓了頓,低聲回:“回姑娘,早停了。就是風大?!薄芭丁?/p>
”我盯著炭盆里跳躍的紅光,“城門口……那些吊著的人,還在嗎?”云錦的臉瞬間白了。
添炭的銅夾“哐當”一聲掉在磚地上。她慌忙跪下,頭磕在地上?!肮媚?!
奴婢……奴婢……”“起來吧?!蔽移v地閉上眼,“我不問了。”殷昶不想讓我知道的,
我就不能知道。他三天沒來。昭陽殿靜得可怕。宮人們走路都踮著腳。新栽的梅樹死了兩棵。
葉子掉光了,枯枝直直地指向灰蒙蒙的天。第三天深夜,我睡得不安穩(wěn)。夢里全是血和火。
柴門在搖晃,弟弟的哭聲尖利刺耳……被驚醒時,渾身冷汗。寢殿里一片漆黑。
床邊坐著個人影。是殷昶。他沒點燈。就那么沉默地坐在黑暗里。像一尊冰冷的石像。
濃重的酒氣彌漫開來。我沒動。也沒出聲。只是睜著眼,看著模糊的帳頂。心跳得很快。
黑暗中,他忽然伸出手,覆上我的額頭。掌心滾燙,帶著酒后的濕黏?!白鲐瑝袅??
”他的聲音嘶啞,帶著濃重的醉意。我沒回答。那只滾燙的手滑下來,輕輕蓋住我的眼睛。
黑暗徹底吞噬了視線。他的聲音很近,帶著一種奇怪的、破碎的腔調(diào),貼在我的耳邊。
“別怕。”他說,“孤……殺光了?!鄙眢w瞬間僵硬。血液好像都凍住了。殺光了?
殺光了誰?是夢里那些拿著刀的士兵?還是……更多?他沉重的身體壓下來,
帶著酒氣和絕望般的重量。滾燙的唇胡亂地印在我的頸側(cè)、臉頰。不再是占有,
更像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他含糊地念著什么,破碎的音節(jié),聽不清。
“孤……”他喘息著,灼熱的呼吸噴在我耳廓,“孤只有你了……別離開……”心,
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然后撕扯開來。他只有我了?因為我,他殺光了我的家人。
因為我,他屠了一座城?,F(xiàn)在,他說他只有我了?荒謬。
鋪天蓋地的荒謬感和尖銳的痛楚席卷而來。比那晚第一次承受他時更痛。痛得我渾身發(fā)抖,
牙齒都在打顫。黑暗中,我猛地抬手,不是推拒,而是像瘋子一樣,
用盡全身力氣捶打他寬闊堅實的后背。一下,又一下。拳頭砸在肌肉上,發(fā)出沉悶的聲響。
不疼。我知道。對他來說,這力氣太小了。但我控制不住。
“為什么……為什么……”喉嚨里發(fā)出困獸般的嗚咽,破碎不堪。眼淚洶涌而出,
燙得像熔巖?!盀槭裁词俏业?!為什么是弟弟!為什么是那些人!他們做錯了什么!
”“我恨你!殷昶!我恨你!”我聲嘶力竭地喊著。
把從那天起就積壓在心底的恐懼、絕望、痛苦、怨恨,全部吼了出來。
像要把這華貴的宮殿都掀翻。他壓著我的動作僵住了。蓋著我眼睛的手移開了。黑暗中,
我能感覺到他深黑的眼睛正死死盯著我。像被激怒的猛獸。沉重的呼吸噴在我臉上,
帶著酒氣,也帶著冰冷的殺意??諝饽郎?。窒息般的壓迫感。我喘著氣,臉上濕漉漉一片。
像條瀕死的魚。但心里的火在燒。燒得我什么也不怕了。要殺我嗎?像殺我爹娘一樣?也好。
一起燒干凈算了。預(yù)想中的暴怒和扼殺沒有到來。他沉默了許久。久到我以為他醉死過去。
然后,他猛地從我身上撐起。巨大的陰影離開。帶走了那股沉甸甸的壓迫感,
也帶走了那點滾燙的溫度。黑暗中傳來衣物摩擦的聲音。他踉蹌了一下,撞到了旁邊的矮幾。
瓷器碎裂的聲音在寂靜中格外刺耳。他沒點燈。摸索著,跌跌撞撞地走了出去。門被打開,
又被重重關(guān)上。寒風灌進來,吹散了滿室的酒氣。我躺在冰冷的錦被里,
身體還在不受控制地發(fā)抖。臉上濕冷一片。是眼淚,還是冷汗?
外面?zhèn)鱽韺m人驚慌的低語和劉公公壓著嗓子斥責的聲音。腳步聲凌亂。然后,
一切又歸于死寂。只有風,還在嗚咽。他走了。從那晚之后,殷昶再也沒有踏足過昭陽殿。
宮里的氣氛變得更加詭異。像一根繃到極致的弦,隨時會斷。宮人們看我的眼神,
多了更深的畏懼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憐憫。仿佛我是一具行走的棺材。云錦伺候我更衣時,
動作越發(fā)小心翼翼,大氣不敢出?!巴跎稀苊??!彼噲D寬慰我,聲音干巴巴的。
我對著銅鏡,看著鏡子里那張蒼白、眼下帶著青黑的臉。沒說話。忙?或許吧。更可能的是,
那個暴戾的君王,被一個玩物的反抗激怒了。他覺得失了顏面。他在等我低頭,
等我像以前一樣,用沉默的順從去乞求他的垂憐。但我不會了。那晚的爆發(fā),
像捅破了一層厚厚的繭。雖然疼,雖然窒息依舊,但至少,有一絲冷風灌了進來。
讓我清醒地意識到,我不是木頭。我是人。一個被他毀掉一切的人。恨意,像冰層下的暗河,
不再洶涌咆哮,而是冰冷刺骨地流淌在四肢百骸。每一下心跳,都泵著它的毒液。
我依舊不哭不鬧。安靜地待在昭陽殿??磿?,看窗外那幾株半死不活的梅樹,
看天上偶爾飛過的孤鳥。只是眼神,不再空洞。里面沉淀著一些堅硬的東西。
劉公公來過一次。皮笑肉不笑。“姑娘,王上近日為國事煩憂,難免疏忽了姑娘。
姑娘是明白人,該體諒?fù)跎喜攀恰!彼庵ぷ?,話里有話,“這昭陽殿上下幾十口子人,
可都指著姑娘的福澤庇佑呢。”他在威脅我。用這院子里幾十個宮人的性命威脅我。
就像當初,用全城人的性命威脅我一樣。我看著他那張涂了白粉的老臉,心里一片冰涼。
“公公說的是。”我垂下眼,聲音平靜無波,“我記下了?!眲⒐珴M意地走了。
我走到窗邊。看著院子里掃雪的宮人。他們都很年輕,或者很老。臉上帶著麻木的恭順。
他們的命,在殷昶眼里,甚至不如一只螻蟻。我攥緊了窗欞。冰冷的木頭硌著掌心。體諒?
我該體諒一個殺人如麻、毀掉我一切的瘋子?呵。幾天后的一個午后,陽光難得地好。
透過窗欞,灑下一片慘淡的暖意。我靠在軟榻上,翻著一本枯燥的宮規(guī)。
云錦在一旁安靜地做針線。殿門忽然被推開。一股冷風卷著雪花灌進來。
一個穿著粉色宮裝、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年輕女子闖了進來。
后面跟著幾個攔也不是、不攔也不是的昭陽殿宮女。“喲,姐姐這兒可真清靜啊。
”她聲音又尖又脆,像只聒噪的喜鵲。眼睛滴溜溜地在我身上掃視,
帶著毫不掩飾的打量和鄙夷。是蓮美人。殷昶后宮眾多女人中的一個,據(jù)說最近頗得寵。
她自顧自地在旁邊的繡墩上坐下,撣了撣裙角不存在的灰。
“王上昨兒個賞了我一斛南海明珠,亮得晃眼呢。姐姐這兒……嘖嘖,
”她環(huán)視著華麗但略顯空曠的殿宇,撇撇嘴,“王上可有日子沒來了吧?姐姐也別灰心,
咱們做女人的,最重要的就是本分,別惹王上不高興才是?!彼捓锏男覟?zāi)樂禍和敲打,
傻子都聽得出來。云錦臉色變了,想開口。我放下書卷,抬眼看向蓮美人。很平靜。
“說完了?”我問。蓮美人一愣,大概沒想到我是這種反應(yīng)。她臉上的得意僵了僵,
隨即揚起下巴:“姐姐這是什么態(tài)度?我……”“說完了就滾出去?!蔽掖驍嗨?,聲音不高,
卻冷得像冰渣子。整個殿里瞬間死寂。蓮美人猛地站起身,臉漲得通紅,
指著我的鼻子:“你!你敢叫我滾?你算個什么東西!一個鄉(xiāng)下來的賤婢!
仗著王上新鮮幾天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王上早就厭棄你了!”“來人!”我提高聲音,
目光掃向門口那幾個不知所措的昭陽殿宮女,“把這不知尊卑、擅闖主殿的東西,
給本姑娘扔出去!”幾個宮女面面相覷,看看我,又看看氣得發(fā)抖的蓮美人,誰也沒敢動。
蓮美人像是找到了依仗,尖笑起來:“看見沒?這昭陽殿的人都不聽你的!
你……”她的話戛然而止。因為殿門口,不知何時,無聲無息地站了一個高大的人影。
黑色的常服,襯得他臉色有些蒼白。下巴上帶著淡淡的青茬。眼神深得像寒潭。正是殷昶。
他站在那里,不知道聽了多久。整個昭陽殿的空氣都凍住了。蓮美人的臉瞬間慘白如紙。
剛才的囂張氣焰消失得無影無蹤,只剩下無邊的恐懼。她撲通一聲跪倒在地,
抖得像風中的落葉:“王……王上!
臣妾……臣妾只是……只是來看望姐姐……”殷昶沒看她。他的目光,沉沉地落在我身上。
像有實質(zhì)的重量,壓得人喘不過氣。帶著審視,也帶著一絲極淡的、難以捉摸的東西。
他一步一步走進來。靴子踩在光滑如鏡的金磚上,發(fā)出清晰的“叩、叩”聲。每一步,
都像踩在人的心尖上。蓮美人抖得更厲害了,幾乎癱軟在地。殷昶走到我面前。停下。
離得很近。那股熟悉的、帶著松木和血腥味的冷冽氣息籠罩下來。他伸出手。
骨節(jié)分明的手指,輕輕撫上我的臉頰。指尖冰涼?!八车侥懔??”他開口,聲音低沉沙啞,
聽不出喜怒。我看著他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那里面翻涌著黑暗的漩渦。漩渦的中心,
是我清晰的倒影?!俺乘懒??!蔽艺f。聲音很平。帶著一種連我自己都驚訝的漠然。
殷昶的手指頓了一下。隨即,他微微勾起唇角。那不是一個笑容。更像是……一種確認。
他收回手,轉(zhuǎn)身。目光終于落到抖成一團的蓮美人身上。只一眼。冰冷,漠然?!皠⑷?/p>
”他淡淡地喚了一聲。一直像影子一樣候在門口的劉公公立刻上前:“奴才在。
”“拖去冷宮。”殷昶的聲音沒什么起伏,像是在處理一件垃圾,“讓她學(xué)學(xué)規(guī)矩?!薄笆?!
”劉公公應(yīng)得干脆,一揮手,兩個粗壯的太監(jiān)立刻上前,堵住蓮美人試圖尖叫的嘴,
像拖死狗一樣把她拖了出去。地上留下一道水漬。殿內(nèi)重新恢復(fù)了死寂。殷昶重新看向我。
他抬起手,似乎想再碰碰我的臉。但最終,那只手停在了半空?!皻庀??”他問。
語氣很奇怪。不像詢問,更像一種……試探。我垂下眼,看著自己放在膝上的手。
指甲修剪得很干凈。但我仿佛能聞到上面殘留的血腥味?!皼]有?!蔽衣犚娮约旱穆曇簦?/p>
像結(jié)了冰的河面,“永遠不會?!笨諝庠俅文獭?/p>
我?guī)缀跄芨惺艿剿砩仙l(fā)出的那股冰冷的怒意和……被冒犯的暴戾。但他最終什么也沒做。
他站在那里,像一座沉默的火山。許久。久到殿內(nèi)的光線都暗了幾分?!疤普选?/p>
”他叫我的名字。聲音低沉,帶著一種壓抑的、滾燙的東西,“你記住,你是孤的。
”說完這句,他轉(zhuǎn)身,大步離開了昭陽殿。黑色的衣袍翻涌,帶起一陣冰冷的風。門被關(guān)上。
夕陽的余暉透過窗紙,在地上投下長長的、扭曲的影子。我坐在那片殘陽的光里。渾身冰涼。
他是暴君。我是他囚籠里的鳥。他以為一句“你是孤的”,就能抹平一切,
就能讓我繼續(xù)做那個沉默的玩偶?笑話。蓮美人被拖去冷宮后,再也沒出來。
宮里的人都說她瘋了。昭陽殿徹底成了禁地。宮人們更加噤若寒蟬。連劉公公都很少露面了。
殷昶依舊不來。日子像結(jié)了冰的河水,凝滯不動。只有窗外的梅樹,
在寒風里艱難地抽出了幾粒小小的、干癟的花苞。顏色灰敗,像垂死的蝴蝶。云錦越發(fā)沉默。
給我梳頭時,手都在微微發(fā)抖?!肮媚铩弧o王上認個錯?”她終于忍不住,
聲音細若蚊蠅,帶著哭腔,“奴婢聽說……聽說南邊……又不太平了……”我正對著銅鏡,
看著云錦顫抖的手把我一縷頭發(fā)別到耳后。鏡子里的人,眼神空洞得像個深潭。南邊不太平?
又有人要死了嗎?因為殷昶的暴戾?還是因為……某個他不順心的地方?
心口那潭冰冷的死水里,似乎被投入了一顆小石子,漾開一圈微瀾。但很快又歸于沉寂。
“認錯?”我輕輕重復(fù),聲音干澀得像砂紙摩擦,“認什么錯?”錯在恨他?錯在不該活著?
云錦的手抖得更厲害了,眼淚砸在我的后頸,溫熱一片。
“姑娘……奴婢……奴婢只是怕……”怕死。怕像蓮美人一樣。
怕像城門口吊著的那些人一樣。這宮里的人,都活在恐懼里。被那個暴君的陰影籠罩著,
像地溝里的老鼠。我閉上眼。那些灰敗的梅苞,那些驚恐的眼睛,爹娘臨死前絕望的呼喊,
弟弟尖利的哭叫,還有蓮美人被拖走時那聲模糊的嗚咽……所有畫面,所有聲音,
都混雜在一起,在我腦子里尖銳地轟鳴。恨意像藤蔓,纏繞著心臟,越收越緊。
勒得我喘不過氣。但恨,改變不了什么。只會讓更多人死。我睜開眼。鏡子里的人,
眼神變了。不再是空洞的死水,而是凝成了某種堅硬而冰冷的東西。像淬了毒的冰錐。
“把針線簍拿給我?!蔽艺f,聲音異常平靜。云錦一愣,淚眼婆娑地看著我:“姑娘?
”“拿過來?!蔽矣终f了一遍,語氣不容置疑。云錦慌忙擦掉眼淚,把針線簍遞到我面前。
里面放著各色絲線,繡繃,還有一把鋒利的、用來剪線的銀剪子。我拿起那把剪刀。很沉。
刃口閃著寒光。冰涼的金屬觸感,讓我混亂而灼熱的頭腦有了一絲詭異的清醒。
像在無邊黑暗里,抓住了一把能刺穿什么的武器。“姑娘!您要做什么!
”云錦嚇得魂飛魄散,想撲上來奪?!皠e動!”我厲聲喝止。剪刀的尖端,在昏黃的燭光下,
指向自己的臉。云錦僵在原地,捂住了嘴,眼睛瞪得極大,驚恐的淚水洶涌而出。
我看著銅鏡。鏡子里那張臉,蒼白,年輕?;蛟S,也曾有過幾分顏色?這張臉,
就是一切災(zāi)禍的根源。殷昶看上了它。他毀滅一切,也要把它鎖在身邊。毀掉它。
毀掉這個禍根。這個念頭像毒蛇的信子,冰冷又瘋狂地舔舐著我的神經(jīng)。
帶著一種毀滅的快意。手很穩(wěn)。沒有絲毫顫抖。剪刀冰冷的尖端,貼上臉頰。左邊?
還是右邊?無所謂了。只需要用力劃下去。讓這張臉,變得猙獰,丑陋,像惡鬼一樣。
讓他看一眼,就再也不想看第二眼。那樣,是不是就解脫了?是不是,
就不用再有人因我而死了?手腕猛地用力——“哐當!
”寢殿的門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狠狠踹開!木屑飛濺!
一道黑影裹挾著室外的風雪和暴戾的寒氣,以驚人的速度沖到我面前!
手腕被一只鐵鉗般的大手死死攥?。⊥磦鱽?!骨頭仿佛要被捏碎!
剪刀“?!钡囊宦暤粼诒涞慕鸫u地上。我抬起頭。對上一雙赤紅的眼睛。殷昶。他回來了。
胸脯劇烈起伏,喘著粗氣,發(fā)冠歪斜,幾縷黑發(fā)凌亂地貼在汗?jié)竦念~角。那雙深黑的眸子里,
此刻翻涌著滔天的怒火,還有……一絲驚魂未定的駭然?
像一頭被徹底激怒、同時又被什么東西狠狠刺傷的野獸。
他的目光死死鎖住我臉上剪刀剛剛抵住的地方。那里,
皮膚被鋒利的尖端壓出了一道淺淺的白痕,微微凹陷?!澳阏宜溃?!”他低吼,
聲音嘶啞破裂,每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碾出來的。攥著我手腕的大手,因為用力而劇烈顫抖。
骨頭真的要碎了。尖銳的疼痛讓我瞬間清醒。那點瘋狂的毀滅欲,
被他眼中駭人的風暴和手腕的劇痛瞬間澆滅。只剩下冰冷的、尖銳的恨意。“放開我!
”我掙扎,用盡全身力氣想甩脫他的鉗制。“放開?”他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
赤紅的眼睛死死盯著我,另一只手猛地抬起,掐住了我的下巴!力道大得幾乎要捏碎骨頭!
“孤不放!死也不放!”他猛地把我扯向他!力道之大,
讓我整個人撞進他冰冷的、帶著風雪氣息的懷抱。堅硬得像撞上了一堵石墻。下巴被他掐著,
被迫仰頭對上他近在咫尺的、燃燒著瘋狂火焰的眼睛?!澳阆霘Я俗约??
”他的氣息灼熱又冰冷,噴在我臉上,“就為了……離開孤?!”“是!
”我毫不退縮地迎視著他眼中那片毀滅性的風暴,聲音尖利,“我恨你!我寧愿變成鬼!
也不想再看到你這張臉!不想再做你籠子里的鳥!”“閉嘴!”他暴怒地低吼,
掐著我下巴的手猛地收緊!窒息感瞬間襲來。“孤不準你恨!”他像一頭徹底失控的野獸,
聲音里帶著一種扭曲的、絕望的偏執(zhí),“你是孤的!你的命!你的臉!你的恨!都是孤的!
孤不讓你毀,你就不能毀!”“我偏要!”窒息讓我的聲音斷斷續(xù)續(xù),
但眼神里的恨意像淬毒的匕首,狠狠扎向他,“除非……你殺了我!”殺了我。
像殺我爹娘一樣。像殺那些無辜的人一樣。給我一個痛快?!皻⒘四??”他死死盯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