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我第七次回到女兒死前的那天。 別墅外的沙灘上，她正笑著試駕生日禮物卡丁車。
前六次我試過鎖門、斷電、甚至弄壞方向盤。 可命運總能以各種方式將她帶回死亡終點。
這次我微笑著遞上車鑰匙，決定陪她一起迎向結(jié)局。 引擎轟鳴時，她突然轉(zhuǎn)頭：“爸爸，
你身上為什么有尸體的味道？”第七次。心臟猛地抽緊，又驟然松開，
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攥住又嫌棄地丟棄。肺葉擠壓出沉悶的痛楚，
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海風咸腥和……某種鐵銹般的虛幻氣味。
視野從一片炫目的白光中掙扎出來，聚焦。午后陽光正好，慷慨地潑灑在木質(zhì)露臺上，
空氣里浮動著細小的金色塵埃。海浪聲單調(diào)而永恒，嘩——嘩——以及，不遠處，
沙灘與灌木交界處，那輛明黃色卡丁車旁邊，她的笑聲。清脆，鮮活，
一刀一刀刻在我第七次重來的神經(jīng)上。莉娜。我的女兒。今天剛滿十六歲。
我扶著別墅冰涼的木質(zhì)門框，指關(guān)節(jié)捏得發(fā)白。血液沖上頭顱又飛速退去，
帶來一陣劇烈的眩暈和耳鳴。六次。整整六次。循環(huán)往復的絕望像銼刀，
早已將我的內(nèi)臟磨得血肉模糊。第一次，我驚恐萬狀，以為是一場噩夢。我沖過去，
死死抱著她，不許她靠近那輛作為生日禮物的卡丁車。她笑得無奈，說我大驚小怪。然后，
別墅二樓的露臺花盆毫無征兆地墜落，正中她的頭頂。那盆她母親最愛的天竺葵，
泥土和鮮血和破碎的紅花，糊滿了她年輕的臉。第二次，我鎖死了別墅所有的門窗，
把她按在客廳沙發(fā)上，聲音嘶啞地編造著根本不存在的安全威脅。她妥協(xié)了，
無奈地靠著沙發(fā)玩手機。然后，電路老化，或者說根本毫無道理的火花爆開，窗簾瞬間燎燃。
濃煙。我拖著嗆咳的她試圖沖向后門，一根燒塌的房梁砸下來…我活了下來，
第七次呼吸到的空氣里，似乎還有她頭發(fā)燒焦的味道。第三次，
我提前剪斷了卡丁車的所有線路。她沮喪地踢著沙子。我說，爸爸帶你出海，我們離開這里。
引擎轟鳴的游艇駛出不遠，便在毫無征兆的晴空下遭遇故障，傾覆。我抓著救生圈，
眼睜睜看著一個浪頭吞沒了她。第四次，我砸壞了卡丁車的方向盤。她氣得眼圈發(fā)紅，
轉(zhuǎn)身跑向樹林散心。我跟丟了。搜尋隊一天后找到她，頸動脈被某種尖銳的樹枝意外刺穿。
第五次，我試圖告訴她一切。循環(huán)，死亡，無法改變的結(jié)局。嘴唇卻像被焊死，
發(fā)不出任何相關(guān)音節(jié)。心臟痛得蜷縮倒地。被救護車嗚咽著送走。途中接到電話，
莉娜……開車去了鎮(zhèn)上買零件想修卡丁車，車禍。第六次。上一次。我瘋了。我把她綁起來，
鎖在別墅最深處的地下儲藏室。我用身體抵著門，牙齒咬出血，
聽著外面她驚慌的哭喊和拍門聲，覺得自己像個畜生，但只要能……然后，是天然氣泄漏。
微不足道的火花。爆炸?；鸸鉀_天的那一刻，我甚至感到一絲解脫。然后，
心臟驟停般的抽痛，白光。第七次。我站在那里，
看著她在陽光下檢查那輛明黃色的死亡玩具，手指輕輕拂過車身，
像是對待一匹心愛的小馬駒。胃里翻江倒海。冷汗?jié)裢噶艘r衫的后背，黏膩地貼著皮膚。
海風變得刺骨。絕望不是嘶吼，不是掙扎。是這種浸入骨髓的冰冷和認知——無論你做什么，
修正多少看似關(guān)鍵的變量，命運總能微笑著，用另一種你無法預料、更精妙更殘忍的方式，
將一切扳回它既定的軌道。像一部精密可怖的機器，而我，
是唯一那個被卡在齒輪里、反復碾磨的零件。莉娜若有所覺，轉(zhuǎn)過頭。
陽光給她年輕的臉龐鍍上一層柔光，每一根細微的絨毛都清晰可見。她眨眨眼：“爸爸？
你站在那里干嘛？臉色好白，不舒服嗎？”她的聲音。每一次重啟，這聲音都是一場凌遲。
我用力吞咽，喉結(jié)干澀地滾動。嘴角試圖往上扯，面部肌肉僵硬得不聽使喚。
我發(fā)出的聲音沙啞得可怕：“沒事……陽光有點晃眼?！蔽易呦侣杜_，踩在溫熱的沙子上，
一步一步，走向她，走向那個明黃色的終點。沙子灌進拖鞋，每一步都像踩在虛無的邊緣。
第六次循環(huán)里，地下室門外她恐懼的哭喊還在耳邊尖銳地回響。那一次，
我選擇了強制和囚禁，結(jié)果是將她推向更迅速的集體毀滅。還有什么辦法？
鎖鏈、謊言、暴力、預先破壞……所有試圖與命運拔河的努力，
都只是可笑地加速了過程的到來。也許……也許唯一的錯誤，就是我還在試圖“阻止”。
也許真正的終點，不是我救下她。而是……我陪她一起。這個念頭像一道冰流，
瞬間凍結(jié)了所有沸騰的恐慌和無力感。一種詭異的平靜降臨了。是啊，既然無法掙脫，
既然注定的結(jié)局是她獨自走向那個黑暗，那我憑什么還一次次茍且地活下來，
承受這永無止境的循環(huán)？這一次，不阻止了。這一次，我選擇同行。我走到她面前。
她微微歪著頭，
眼神里有一絲未散盡的、對第六次循環(huán)里我那個瘋狂舉動的不解和殘留的懼意，
但更多的是對眼前生日禮物的期待。我抬起手，動作很慢，給她足夠的時間躲閃。但她沒有。
我的手落在她的頭發(fā)上，很軟，帶著陽光的溫度。真實的觸感讓我?guī)缀醣罎?。然后?/p>
我攤開手心。那枚锃亮的車鑰匙躺在我汗?jié)竦恼菩模瓷渲棠康年柟??！吧湛鞓?，莉娜?/p>
”我的聲音平穩(wěn)得出奇，連自己都感到陌生，“想去試試嗎？爸爸陪你一起。
”她眼睛瞬間亮了，所有疑慮被打散，像得到了最渴望的糖果的孩子：“真的？
你上次……呃，之前還說這太危險……”她想起上一次（對她來說是昨天）我激烈的反對，
語氣有些猶豫?！拔蚁胪恕！蔽椅⑿?，感覺臉上的肌肉像是別人的，“十六歲了，
是大姑娘了。而且，這是你的禮物。我陪你?！毙θ輳氐自谒樕暇`開，毫無陰霾。
她歡呼一聲，抓起鑰匙，靈活地跳進單座的駕駛艙。
窄的車身后側(cè)那塊僅容棲身的金屬板：“可是這里只能坐一個人……爸爸你……”“沒關(guān)系，
”我輕聲說，目光掃過不遠處那片熟悉的、沙礫中混著些許碎貝殼的區(qū)域，
胃部下意識地抽搐，“我跟著你跑。放心，爸爸體力還沒那么差。
”一種近乎悲壯的決心支撐著我。跑向終點，也好。她興奮地點頭，插入鑰匙。
引擎發(fā)出一陣歡快而刺耳的轟鳴，打破了午后沙灘的寧靜，驚起幾只海鳥。
她調(diào)整了一下姿勢，雙手握住方向盤，目視前方，小臉因為興奮而泛紅。就是這里了。
每一次，都是在這里之后，命運開始它的即興表演。我深吸一口氣，咸腥的空氣涌入肺葉，
帶著終結(jié)的意味。我最后看了一眼她的背影，看了一眼這片蔚藍的海，耀眼的沙，
這棟漂亮的木頭別墅——我們本該在此擁有一個完美的生日周末。我開始邁步。
跑在她的車旁。沙子柔軟，拖拽著腳步。明黃色的車身在我眼角的余光里顛簸、轟鳴。
就這樣吧。第七次。我來了。引擎聲咆哮著，卡丁車猛地向前一沖。
就在這時——她突然毫無征兆地轉(zhuǎn)過頭來。風吹起她的發(fā)絲，拂過她的臉頰。
她的目光直直地撞進我的眼睛。那雙明亮的、本該盛滿快樂和興奮的眸子里，
此刻卻清晰地倒映著我的身影，以及一種……極度違和的、冰冷的探究。她微微皺起鼻子，
聲音不大，卻像一枚最尖銳的冰錐，瞬間刺穿引擎的所有轟鳴和海浪的喧囂，
精準地釘入我的耳膜：“爸爸……”“你身上為什么有股味道？
”她的眼神銳利得不像一個十六歲的少女，像是能穿透我層層偽裝，
直抵那六次堆積的死亡本質(zhì)?！昂孟瘛孟袷恰w的味道。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碎裂。引擎的轟鳴、海浪的拍擊，所有聲音潮水般褪去，
世界只剩下她那雙洞穿一切的眼睛，和那句在我顱內(nèi)瘋狂炸開的話。尸體的味道。她聞到了？
她怎么可能聞得到？那是六次死亡積累下來的腐朽？是第六次循環(huán)爆炸中我沾染的她的焦味？
是深植于我靈魂、每一次重啟都無法洗刷的絕望沉疴？她為什么能聞到？！
巨大的、前所未有的驚駭如同冰海怒濤，瞬間將我吞沒。之前六次累積的所有恐懼加起來，
也不及此刻萬分之一。這不是對已知結(jié)局的恐懼，
這是對規(guī)則被打破、對循環(huán)本身被窺破的終極戰(zhàn)栗！我的腳步僵死在沙子里。
血液轟隆隆沖上頭頂，又在下一秒凍結(jié)成冰。臉頰上維持的那個微笑面具猝然崩裂，
碎成齏粉。我能感覺到面部肌肉無法控制地抽搐，瞳孔在眼眶里瘋狂地震顫。世界寂靜無聲，
只有她那雙眼睛，帶著純粹而不摻一絲雜質(zhì)的疑惑，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冷。
喉嚨像是被鐵鉗死死扼住，擠不出一個音節(jié)。否認？解釋？謊言？大腦一片空白，
所有精心構(gòu)筑的、陪她赴死的悲壯決心，在她這一句話面前，脆弱得像一張被浸濕的薄紙。
第七次。這一次，不一樣了。有什么東西，在她那句話問出的瞬間，已經(jīng)徹底脫軌。
卡丁車因為我的驟停和她突如其來的回頭，車速慢了下來，但并未完全停止，
依舊靠著慣性向前滑動了一小段，車輪碾過沙粒，發(fā)出枯燥的沙沙聲。她依舊側(cè)著頭，
看著我。那眼神，像是在耐心等待一個答案，
又像是在冷靜地觀察一個前所未有的、瀕死的奇特樣本。我張了張嘴，
一股混合著海腥氣和濃郁鐵銹味的惡心感從胃里直沖上來。
那是不是就是她聞到的“尸體的味道”？“……什么？”我終于擠出一個破碎的氣音，
干澀得像是兩片砂紙在摩擦，“莉娜……你……你說什么？”我的聲音在發(fā)抖，
無法抑制地劇烈發(fā)抖。她微微偏了下頭，目光在我臉上逡巡，
似乎在我極致的驚駭反應(yīng)中確認了什么。那抹冰冷的探究慢慢沉淀下去，
換上了一絲……更復雜的情緒。但絕不是恐懼，也并非簡單的困惑?！耙环N……很冷，
很重的味道。”她輕聲說，每一個字都清晰無比，砸在我的心臟上，
像放在冰箱里很久很久的鐵……又像海邊巖石縫里死掉發(fā)僵的海鷗……”她描述得太過具體，
具體得讓我毛骨悚然?！拔摇蔽阴咱劻艘幌?，幾乎站不穩(wěn)，下意識地抬手，
是想捂住自己的嘴阻止嘔吐，還是想捂住她的嘴阻止那些可怕的詞語？我不知道。
我的手指在接觸到空氣時，自己都仿佛嗅到了那上面附著的、來自無數(shù)次輪回的死亡氣息。
“是錯覺吧，莉娜，”我語無倫次，試圖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盡管知道那稻草也是虛無，
“可能是……是海風帶來的……什么死魚……或者別墅里……”她沉默地看著我，
那沉默比任何追問都更有力量。引擎低吼著，像一頭不耐煩的野獸。然后，
她極其輕微地、幾乎難以察覺地搖了搖頭?！安皇堑摹！彼f。語氣平靜，
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斷定。完了。這兩個字像喪鐘一樣在我腦海里敲響。她知道了。
她感覺到了。即便不知道具體發(fā)生了什么，但她穿透了輪回的屏障，
嗅到了我身上那洗刷不掉的、來自無數(shù)次失敗的死亡印記！之前的每一次，無論我做什么，
命運是通過外界因素——花盆、火災(zāi)、沉船、樹枝、車禍、爆炸——來修正軌跡。而這一次，
變故發(fā)生在了她本身！發(fā)生在了我這個輪回者身上！
她不再是那個全然無知無覺、走向命運終點的少女。她看到了我?？吹搅宋疑砩系摹拔兜馈?。
巨大的空白之后，是更加巨大的、足以摧毀一切邏輯的混亂和狂潮。計劃全盤打碎，
“陪她赴死”的悲壯成了一個可笑的白癡念頭。如果她察覺了，如果變量是她本身，
那……那是不是意味著……？一個微弱的、幾乎不敢讓其誕生的火星，在無盡的冰封絕望下，
猛地閃爍了一下?？ǘ≤囃耆Ａ讼聛?。她依舊保持著那個回頭的姿勢，看著我，
像是在等待，又像是在審視。我站在原地，如同一個被釘在恥辱柱上的囚徒，
暴露在她清澈卻又深不見底的目光下，無所遁形。海風吹過，我冷得渾身發(fā)抖，
牙齒開始不受控制地格格作響。尸體的味道。她聞到了。第七次。她聞到了。
時間一秒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般漫長。沙灘，陽光，海浪，
一切都變得極不真實，扭曲晃動起來。我看著她，
試圖從她臉上找出任何一絲屬于“莉娜”的、我熟悉的痕跡，
卻仿佛看到了一層我看不透的薄霧。最終，
我聽到一個完全不像我自己的、破碎顫抖的聲音問：“……莉娜……你……究竟是誰？
”她的眼睛眨了一下。那層薄霧似乎波動了一瞬，但并未散去。她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反而微微蹙起了眉，像是在努力回憶或者感知什么極其遙遠模糊的事情?！鞍职?，
”她的聲音低了一些，帶著一種奇異的困惑，不再是剛才那種冰冷的探究，
“我好像……做了好多夢……很亂，很壞的夢……”夢？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什么樣的……夢？”我?guī)缀跏瞧磷『粑鼏柍鲞@句話。她抬起手，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
表情有些痛苦：“記不清……很燙……很吵……或者很冷……黑漆漆的……”她放下手，
目光再次聚焦在我臉上，帶著一種天真的殘忍，“但是……夢里好像都有你。
你的樣子……很可怕，很傷心，也很……瘋狂?！彼空f一個字，
都像有一把冰錐在我心口鉆得更深。那不是夢，莉娜。那是真的。那是爸爸失敗的全部過程。
“而且，”她繼續(xù)說著，眼神飄忽起來，像是在讀取空氣中看不見的信息，
“你剛才給我鑰匙的時候……我好像……不是第一次拿到它。
很奇怪的感覺……我甚至覺得……我好像死……”“別說了！”我猛地打斷她，
聲音尖銳得刺耳，連自己都嚇了一跳。我無法承受她親自說出那個字眼。
她被我的反應(yīng)驚得微微一縮，眼睛里瞬間又染上了一絲戒備和不解。我劇烈地喘息著，
胸口大幅度起伏。不行，不能嚇到她。不能把她推得更遠。這是第七次唯一的不同，
是黑暗中唯一裂開的一絲縫隙！我必須抓住，必須小心，再小心！我強迫自己放緩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