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小被規(guī)訓(xùn)著長大。
說話要輕聲細語,與人相處要含羞帶怯,性格要賢良淑德。
就連穿什么衣服,留什么發(fā)型,教什么朋友,都要由爸媽來決定。
他們不厭其煩強調(diào)著:「你是我們的孩子,無論我們做什么決定都是為了你好,你只需要聽話就好?!?/p>
我也曾一度以為,全世界的女孩都是這樣。
直到遇見另一個跟我截然相反的女孩。
「你好許沉渺,我叫喬融,很高興認識你!」
她的熱烈與張揚,燦爛與繽紛,像一簇永不會熄滅的火焰,烘干了圍繞著我的陰郁潮濕。
01.
「又交亂七八糟的朋友了?」
晚飯桌上。
即便在家,發(fā)型、妝容依舊精致到像是在參加什么晚宴的媽媽,臉龐在白涔涔的燈下顯得有些陰鷙。
她面無表情地打量著我,仿佛我不是她的孩子,只是一尊沒有生命的器皿。
握著筷子的手指忽然痙攣似的蜷了蜷。
「食不言?!?/p>
坐在主位的爸爸臉上同樣沒什么表情,只淡淡瞥了眼媽媽。
這三個字像指令般,瞬間叫停了媽媽的責問。
餐桌恢復(fù)了跟往常一樣的安靜。
我垂著頭,一言不發(fā)吃飯,按照從小到大接收的規(guī)矩,只吃了擺在面前的那盤炒青菜。
七點整,規(guī)定的晚餐結(jié)束時間到了,只要過了這個點,餐桌上再不能有任何進食的動作。
椅子劃過地板,發(fā)出有些刺耳的聲響。
爸爸站起身,目光冷漠的,居高臨下的把我籠罩其中。
「許沉渺,做完作業(yè)來書房一趟。」
我后頸浮起一層雞皮疙瘩。
在爸爸的注視下,本能地點了點頭:「好的,爸爸?!?/p>
爸爸沉默著離開了餐廳,媽媽喚來阿姨收拾桌上殘羹冷炙,視線在我身上晃了一圈后,緊跟著丈夫離開了。
直到客廳響起新聞聯(lián)播的聲音,我才輕輕地、緩緩地呼出一口氣。
但心情卻并沒有因此放松多少。
我知道餐桌上發(fā)生的一切只是前菜,真正的暴風雨正在書房醞釀。
八點半,我寫完今天的作業(yè)來到書房門口。
照爸媽制定的規(guī)矩,有規(guī)律地在門上敲了三下。
「進來?!?/p>
爸爸的聲音透過門板傳出來,聽上去有些沉悶。
壓下門把手推開門。
匆匆一抬眼,就看到爸媽果然都在。
02.
「跪下?!?/p>
坐在書桌后的爸爸,輕描淡寫落下兩個字。
不遠處,坐在一架高達天花板的內(nèi)嵌式書柜前的媽媽,漫不經(jīng)心端起手邊茶杯,輕輕抿了一口。
我沒說話,徑直走到跪著的位置,一聲不吭曲下膝蓋跪在光可鑒人的地板上。
「什么時候交的新朋友?」
媽媽開口了。
像往常一樣,爸爸負責罰,媽媽負責審,兩人分工十分明確。
我一板一眼回答:「不是朋友,只是新同桌,班主任老師安排的?!?/p>
審視良久,媽媽最終接受了我的說辭。
但依舊不忘強調(diào)那句。
「許沉渺,你記住,無論我們做什么都是為了你好,別外面一些不三不四的人隨便哄你兩句,你就忘了這個世界上誰是對你最好的人?!?/p>
坐在書桌后,像尊沒有七情六欲的木雕似的爸爸,也出聲道。
「把腦子放清醒些,作為許家的女兒,你該知道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
我乖順地點點頭:「我知道?!?/p>
始終沒有表情的兩張臉對視一眼。
開口的人又換成了媽媽。
「同桌的問題,我明天會親自去學(xué)校跟你班主任面談,那孩子一看就不是個安分守己的,也沒有當學(xué)生的自覺,一個女孩,大庭廣眾之下跟一群男生勾肩搭背拉拉扯扯,也不怕叫人看笑話,家里也不是什么上得了臺面的人家?!?/p>
說話間,媽媽站起身,踩著高跟鞋走到我面前,她垂眸看向我,抬手輕輕撫了撫我頭頂。
「沉渺,你從小就是個懂事聽話的孩子,一定不會因為這種不知廉恥的人跟爸爸媽媽鬧別扭的,對嗎?」
嘴上說著似乎很親昵的話,眼中卻沒有半分屬于母親的溫情。
說完,她又在我肩上拍了拍。
「你從小就體貼,以后別讓爸爸媽媽為這種事分神了,好嗎?」
我無聲地點點頭。
媽媽卻不滿意,她捏住我的肩膀,指甲隔著衣服陷阱肉里,命令式地說道:「說話?!?/p>
我立刻道:「好的,媽媽?!?/p>
這下她終于滿意了,于是收回掐著我肩膀的手,獎勵似的輕輕捏了捏。
「不過作為你讓爸爸媽媽擔心的懲罰,今天就在書房罰跪一晚吧,可以嗎?」
我依舊:「好的,媽媽?!?/p>
她徹底滿意了,逗狗似的在我頭頂拍了兩下。
爸爸沒再說話,再我第二次回答完媽媽的問題后,就起身離開了書房。
說是說書房,但其實這里實際上就是我的罰跪事。
從小到大,但凡我有任何事做得讓他們不夠滿意,就會被叫來這里罰跪,少則幾個小時,多則幾天幾夜。
隨著「啪嗒」一聲,書房總算只剩下我一個。
清楚書房攝像頭此刻忠實地記錄著我的一舉一動,我身體一動不敢動,只借著衣袖的遮擋,不著痕跡地用掌心揉了揉膝蓋。
罰跪一晚。
我低著頭,嘴角微微向上牽了牽。
跟我事先預(yù)測的后果差不多。
03.
媽媽口中不三不四,不安分守己,跟男生勾肩搭背的女生,名叫喬融。
是一個月前新來的轉(zhuǎn)校生。
跟從小被規(guī)訓(xùn)到在人前算得上陰沉的我不同。
她是一個明媚又張揚的人。
幾乎轉(zhuǎn)來班里第一天,就獲得了班里絕大多數(shù)所有男女同學(xué)的喜愛。
要說她來到這個班之后最值得同情的遭遇。
就是在班主任的安排下,成了我這個所有同學(xué)都唯恐避之不及的「怪胎」的同桌。
第一堂課結(jié)束后,就有樂于助人的同學(xué),迫不及待把我爸媽的豐功偉績?nèi)几嬖V了她。
事無巨細。
「高一下學(xué)期學(xué)校運動會,體委就是問了下她能不能參加個項目,她爸媽居然直接鬧到學(xué)校說體委故意針對她,還放話體委如果不公開跟她道歉,就一定想辦法讓學(xué)校開除體委!后來不止體委,就連體委爸媽都來學(xué)校跟她道歉了,我們都不敢想她爸媽到底干了什么!」
「還有還有,之前班里有個馮莉的女生就是跟她說了幾次話,放學(xué)一起走了幾回,她爸媽居然就帶著一沓馮莉跟男生正常聊天吃飯的照片去了人家父母單位,還說了好多好難聽的話,說馮莉不檢點勾三搭四什么的!逼得馮莉差點兒跳樓,最后還轉(zhuǎn)學(xué)了?!?/p>
「還有上學(xué)期,有個別的男生跟她表白,估計是被她告訴她爸媽了吧,她爸媽又來學(xué)校好一通鬧,說人家男生不要臉對她死纏爛打,當眾說人家小小年紀就女生心懷不軌,再過幾年就要成強奸犯了!她家又有錢有勢的,學(xué)校惹不起他們,扭頭就把那男生勸退了!」
「她爸媽真的超奇葩超離譜,她本人也可奇怪,一天到晚陰沉沉的,明明是她爸媽做錯了事,她還一副別人欠她八百萬的德性!」
「她爸媽還總來學(xué)校搞一些離譜發(fā)言,什么女孩就該怎么怎么樣,男孩就該怎么怎么樣,什么他們許家是大戶人家,絕對不會允許她跟任何上不了臺面家庭的孩子來往,還指名道姓說我們?nèi)喽际浅趑~爛蝦,能跟她這種千金小姐在一個班學(xué)習(xí)是我們的榮幸,讓我們安分點別試圖帶壞她!簡直絕了!」
「……」
一樁樁一件件說下來。
我爸媽的罪行確實罄竹難書。
我無可辯駁。
但喬融的反應(yīng),卻跟我之前遇到過的,絕大多數(shù)人都不一樣。
那些人只會因為我爸媽的所作所為疏遠我、厭惡我,甚至惡意針對我。
可她卻說。
「這對癲公癲婆確實離譜,可如果能選的話,她應(yīng)該也不想做他們的孩子吧?反正我肯定不想,再有錢也不行?!?/p>
其他人不以為意道:「那誰知道呢,上梁不正下梁歪,這么多年耳濡目染下來,?她難道能不被影響嗎?」
或許不想跟新同學(xué)發(fā)生爭執(zhí),又或許相信了他們的說辭。
喬融沒再替我辯解,只順勢轉(zhuǎn)移話題,聊起了時下幾個流行的游戲。
爸媽不允許我玩游戲,從小到大,別說游戲機,就連電腦中的撲克牌和掃雷都不允許我接觸。
手機里的各個APP也是經(jīng)過他們嚴格篩選、審核才可以下載。
所以我對游戲近乎一無所知。
除了名字,對他們的聊天時嘴巴里如數(shù)家珍的各種專用名詞一概聽都沒聽說過。
04.
第一次和喬融真正意義上的對話,發(fā)生在她轉(zhuǎn)學(xué)來的第三天。
那是一個大雨滂沱的日子。
風雨雷電齊上陣,帶著像是要把整個天地掀翻的氣勢呼嚎而來。
下了晚自習(xí)。
教室里的學(xué)生陸陸續(xù)續(xù)放學(xué)回家。
到最后,只剩爸媽發(fā)消息來說讓我自己想辦法回家的我,以及應(yīng)該正在跟家里人打電話的喬融。
「隔三差五就下雨,這還是北方嗎?就離譜啊!」
「唉沒事沒事,你們先忙,待會兒雨如果小了我就自己回,要是沒有就你們什么時候忙完了什么時候來接我?!?/p>
「嗯嗯,好,放心吧,學(xué)校門口有家麥當勞,學(xué)校不讓待了我就去那兒,有吃有喝美滋滋~」
「行,那先掛啦,你和我爸甭?lián)奈??!?/p>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別人跟父母打電話,也是第一次知道,原來不是全世界的父母,都是我爸媽那個樣子。
只從喬融此刻恣意喜悅的表情,就不難想象,她和父母的關(guān)系有多親密。
喬融很快掛了電話。
跟我爸媽對她的評價完全不同。
能在高三上學(xué)期轉(zhuǎn)來我們這所省重點高中的她,成績其實相當好。
轉(zhuǎn)來當天,就憑借在之前學(xué)校月考取得的712分,一躍拿下了我們班排名的頭把交椅。
她非常聰明,第一堂數(shù)學(xué)課,就輕松解決了之前難住班里所有自詡數(shù)學(xué)天才同學(xué)的一道大題。
班里同學(xué)無不震驚連連。
但她的優(yōu)點,遠不只有聰明這一條。
「前兩天他們說的那些,你都別放在心上哈?!?/p>
喬融懶洋洋趴在課桌上,她側(cè)著臉枕在自己的手臂上,臉頰上的肉鼓起一個軟綿綿的包。
我怔了下,停下沙沙作響的筆,眼中帶著些不解看向她。
喬融的眼睛很亮,眼珠又黑又大像是戴了美瞳。
「就說你爸媽那些話,當時我看到你了?!?/p>
直言不諱有時候是美德,有時候卻只會讓人無地自容。
我裝作漫不經(jīng)心地挪開眼,突如其來的難堪讓那些一直被我小心翼翼隱藏著的惡劣冒出些頭來。
「沒什么,反正他們說的都是真的。」
平淡的語氣中,帶著幾分被刻意捏造的刻薄。
手中的筆重新開始沙沙作響。
被那些惡劣操控著,我的語氣變得更加尖銳。
「所以,你也該離我遠一點,省得到時候被我爸媽找上門,又要說全都是我的錯了。」
05.
「噗嗤!」
意料之外的反應(yīng),讓我忍不住重新看向她。
喬融慢吞吞坐起身,打著哈欠抻了個大大的懶腰,之后才撐著下巴眉眼彎彎看向我。
「你怎么跟只小刺猬似的,一旦感覺有人要靠近你,不管是善是惡,都會‘歘’一下把刺豎起來!」
接著她又說。
「我之前養(yǎng)過一只刺猬,所以對這個小動物還挺了解。」
「表面看著又狠又厲害,其實特別膽小,肚皮還特別軟,更不會主動傷害別人?!?/p>
我無話可說,只能故作不耐煩地「嘖」了聲轉(zhuǎn)開視線。
喬融卻沒有就此放過我,她湊過來,大眼睛一眨一眨地盯住我,像是在觀察什么稀有物種。
片刻,她又倏地退回原位,然后隨便往書包里塞了幾本書,拉上拉鏈站起身,把書包往背上一甩,指節(jié)在我的課桌上叩了叩。
我不明所以順著那根手指看向她的臉。
下一秒,她朝我眨眨眼,輕快道:「走吧同桌,這大好的天氣,就別在教室里悶著了!」
強壓下心底不受控制探出頭的雀躍,我蹙了蹙眉拒絕。
「我和你好像還沒有熟到能一起行動的程度?!?/p>
從前也不是沒人主動向我釋放過類似的善意。
可無論開頭如何,都會被爸媽打著「為了你好」的旗號,以踐踏別人尊嚴的手段,將這些善意捻滅在萌芽中。
最后留下我,獨自承受那些反撲來的惡意。
于是我只能盡量讓自己看起來不合群,盡量遠離可能會給彼此帶來傷害的源頭。
「騙人的話可是會變成長鼻子哦!」
喬融走到我面前,掌心撐在桌面上,瞇起根本不適合逞兇的月牙眼,還故意壓低了聲線。
尋求熱源是動物的本能。
就像飛蛾撲火那樣,明知會死無葬身之地,卻還是無法控制自己。
教學(xué)樓門口。
身邊是目的達成笑容燦爛的喬融,面前時仍是狂風大雨。
「同桌!」
嘩嘩的雨聲中,喬融朝著我大喊:「準備好了嗎?」
「準備什么?」
沒來由的,看著她閃過興奮光芒眼睛,我心中升起不好的預(yù)感。
下一秒,喬融抓住我的手腕,拽著我沖進滂沱的雨中。
「沖鴨?。?!」
06.
兩只落湯雞沖進麥當勞。
一只雙手撐著膝蓋笑到直不起腰。
一只站在原地發(fā)呆,茫然不知所措。
大雨的夜晚。
麥當勞里沒什么人,兩三個營業(yè)員無所事事地立在點單臺后面。
所有人的目光,都匯聚到了我和喬融身上。
過了會兒,我倆腳下匯聚了兩團水洼,喬融也終于笑夠了。
她再次握住我的手腕,邊往點單臺走,邊嘰嘰喳喳地說著:「哇,我還是第一回不帶傘直接沖進雨里,果然好刺激!下次還來!」
剛說完,她就打了個驚天動地的打噴嚏。
我:「……」
不是無話可說,是實在不知道說什么。
這一切都發(fā)生的太電光火石,說實在的,我到現(xiàn)在都沒完全反應(yīng)過來。
濕噠噠站在點單臺前,在營業(yè)員一言難盡的目光中,喬融問我:「吃什么?我看你今天一整天都沒吃什么,現(xiàn)在肯定餓死了吧?」
問的人是她,到頭來肚子發(fā)出「咕?!孤暤倪€是她。
喬融拍拍肚子,雙手叉腰理直氣壯:「沒想到吧!我胃口超大的!」
我尷尬地笑了下。
端著餐盤在窗邊坐下,不久前打在我們身上的豆大雨珠,現(xiàn)在正「噼里啪啦」地拍打著落地窗。
像是為了不辜負自己「胃口超大」的名號。
喬融三下五除二就消滅了一個巨無霸。
吃完漢堡,她又眼睛亮晶晶盯住還沒吃完一根薯條的我。
「怎么樣?偶爾發(fā)一次瘋是不是還挺痛快?」
她這么一問,我才后知后覺反應(yīng)過來,此時的我好像確實比平時放松了不少。
哪怕我沒說話,她也看出了我的所思所想,輕輕笑了聲,拿起手邊的可樂噸了一口。
可沒人知道,今天其實是我從出生到現(xiàn)在,第一次走進快餐店。
「對了!」
才拿起個雞翅的喬融,雙眼倏地注視住我。
「有句話早在轉(zhuǎn)學(xué)過來那天就該說了?!?/p>
這么說著,喬融放下手中雞翅,拿起紙巾仔仔細細擦掉手指上的油漬,然后笑容燦爛地朝我伸出一只手。
我愣愣看住她,心中涌出不可名狀的情緒。
然后我聽到她說出了那句。
「你好許沉渺,我叫喬融,很高興認識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