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樹葉幾乎落盡,光禿的枝椏劃拉著灰白色的天空。蘇家小樓里彌漫著一股中藥味和揮之不去的沉寂。蘇建國這場病,來得又急又重,像是把他這些年來強撐著的精氣神一下子抽干了。
蘇晚晴端著煎好的藥進屋,看見父親靠坐在床頭,眼神空茫地望著窗外,手里無意識地捻著一枚褪了色的舊獎章——那是他年輕時被評為技術能手得的。
“爸,喝藥了?!碧K晚晴輕聲說,將溫熱的藥碗遞過去。
蘇建國遲緩地轉過頭,接過碗,手指顫抖,褐色的藥汁晃出來幾點,濺在雪白的被套上,像陳年的淚痕。他一口口喝著,苦味似乎都壓不住他眉宇間更深的苦澀。
“廠里……今天怎么樣?”他啞著嗓子問,這是這些天他唯一會主動問起的話。
“還好。劉主任臨時主持工作,運轉還算正常?!碧K晚晴拿過空碗,語氣平淡。她沒有說那些背后的指指點點,也沒有說某些人刻意疏遠的態(tài)度。
蘇建國沉默了很久,久到窗外的天色又暗沉了幾分,他才喃喃道:“我……我對不起廠里,更對不起你媽……她要是知道我把家弄成這樣,把廠里的事弄成這樣……”他的聲音哽住了,渾濁的眼淚順著深刻的皺紋滾落。
蘇晚晴沒有勸,只是默默遞過毛巾。有些痛,需要他自己熬過去。
夜里,風更大了,嗚嗚地拍打著窗戶。蘇晚晴躺在自己重新收拾干凈的房間里,卻毫無睡意。王秀蘭母女的哭喊、父親崩潰的淚眼、廠里人復雜的目光……在她腦子里交錯閃現(xiàn)。
但最終定格的,是防空洞里那臺沉默的、冰冷的發(fā)動機,和周凜在昏黃燈光下專注堅毅的側臉。
她猛地坐起身,披上棉襖,躡手躡腳地下了樓。她沒有去防空洞,而是走進了父親的書房。打開臺燈,她從書架最底層翻出那本厚重的、皮質封面已經磨損的筆記,還有那疊她視若珍寶的圖紙。
冰涼的零件觸感,精確的線條公式,能讓她迅速冷靜下來。她沉浸進去,鉛筆在紙上游走,發(fā)出沙沙的輕響,這是唯一能驅散周遭寒意的聲音。
不知過了多久,門口傳來極輕的叩門聲。
蘇晚晴一驚,抬頭看去。
周凜站在虛掩的門外,身上帶著夜風的寒氣,眉睫上沾著細小的水珠,像是下了雨夾雪。他手里提著一個用厚布包裹得嚴嚴實實的長條物件。
“你怎么來了?”蘇晚晴連忙起身。
“看看?!敝軇C言簡意賅,走進來,將手里的東西小心地放在書桌上,打開層層包裹——里面是幾件擦得锃亮、造型特殊的自制工具,還有一小瓶密封好的、散發(fā)著刺鼻氣味的淡黃色液體?!案倪M了一下刮研刀。密封涂料按你的新配方試做了點,你看看稠度?!?/p>
蘇晚晴眼睛一亮,拿起工具仔細查看刀頭的角度,又打開瓶子嗅了嗅,用手指沾了點捻開:“就是這個!周凜你太厲害了!這比我想象的還要好!”
周凜看著她在燈下瞬間煥發(fā)出光彩的臉龐,嗯了一聲,目光掃過桌上攤開的大量圖紙和演算紙:“遇到難題了?”
“嗯,”蘇晚晴斂了笑容,指著一處復雜的聯(lián)動結構,“這里,熱應力分布不均,高速運行時震動超標,我算了很久,材料強度和結構上都有點……”
周凜俯身,他的影子將蘇晚晴完全籠罩。他看得極仔細,手指懸在圖紙上空,順著動力傳遞的線路緩緩移動,眉頭微鎖。
書房里很安靜,只有兩人清淺的呼吸聲和窗外隱約的風聲。
“這里,”周凜的手指停在某個連接點,“加個輔助支撐阻尼片呢?不用很復雜,彈性鋼片就行,吸收特定頻率的震動。我們在部隊……見過類似的處理?!?/p>
蘇晚晴一怔,立刻拿起尺筆快速勾畫起來,眼睛越來越亮:“對!對!可以試試!改變局部剛度分布,抑制共振點!周凜!你真是個天才!”她興奮地抓住他的胳膊晃了晃。
周凜身體幾不可查地僵了一下,視線落在她因興奮而泛紅的臉頰和亮得驚人的眼睛上,喉結滾動,迅速移開目光,抽回手臂:“試試看?!?/p>
兩人就著臺燈,頭挨著頭,低聲討論起來,一個精于理論計算,一個長于實踐應用,思維碰撞間,一個個難題似乎都有了突破口。
直到樓下傳來蘇建國模糊的咳嗽聲,兩人才驚覺時間流逝。
周凜直起身:“我該走了?!?/p>
蘇晚晴送他到門口,看著他再次融入冰冷的夜雨中,心里卻覺得異常踏實和溫暖。
從那天起,周凜來得更勤了。有時是深夜,有時是清晨蘇晚晴出門前。他總能找到合情合理的借口——送來一點郊外打到的野味給蘇廠長補身體,借還一兩本技術書籍,或者干脆就是“路過,看看有什么需要幫忙的”。
他話依舊不多,但眼神里的冷峻在漸漸融化。他會默不作聲地把蘇家小院里堆積的煤塊劈好碼齊,會修好漏水的水龍頭,會在蘇晚晴熬夜計算時,沉默地坐在客廳里,守著那盞燈,也守著一份無聲的陪伴。
蘇建國起初還有些尷尬和疑慮,但看著周凜沉穩(wěn)可靠的行為,看著女兒和他在一起時明顯變得積極明亮的狀態(tài),再看看自己病弱的身體和這個搖搖欲散的家,那點疑慮最終化成了默許,甚至是一絲不易察覺的依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