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荏苒,已是半年有余?;ㄉ侥闻c趙云庭的接觸漸漸多了起來。有時是在某場書畫雅集,有時是在某家新開的茶樓,有時甚至只是街頭偶然相遇。
趙云庭學(xué)識淵博,見解獨(dú)到,卻不迂腐,言談間常帶著令人如沐春風(fēng)的幽默?;ㄉ侥蝿t靈動慧黠,反應(yīng)極快——她自幼備受父母兄長嬌寵關(guān)愛,在這般充滿包容的環(huán)境中長大,反倒養(yǎng)成了率性自在的性子,從不刻意掩飾真性情,只是偶爾……勝負(fù)心稍重了些。
這日,在一處臨湖的涼亭內(nèi),兩人正對弈圍棋。 趙云庭執(zhí)白,落子從容,棋風(fēng)穩(wěn)健大氣,已隱隱占據(jù)上風(fēng)?;ㄉ侥螆?zhí)黑,纖細(xì)手指捏著一枚黑子,柳眉微蹙,盯著棋盤苦思冥想,小嘴無意識地撅著。
眼見一條大龍即將被屠,她忽地眼睛一轉(zhuǎn),計上心來?!鞍パ?!云庭兄你看!那是不是罕見的雙頭翠鳥?”花山奈忽然指向亭外湖面,驚呼道。
趙云庭信以為真,下意識地轉(zhuǎn)頭望去:“哦?在何處?”
趁他分神的剎那,花山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飛快地將棋盤上的幾顆棋子挪動了位置,甚至偷偷拈走了他一顆關(guān)鍵的白子。
待趙云庭回過頭,并未見到什么翠鳥,再看向棋盤時,局面已悄然變了樣。 “咦?方才這處……”他隱隱覺得有異,但見花山奈一臉無辜,甚至帶著“你快下呀”的催促表情,只得搖搖頭,疑是自己記錯了,繼續(xù)落子。
然而幾步之后,他再次沉思?;ㄉ侥斡秩绶ㄅ谥?,不時“有蝴蝶飛來!”就是“你的發(fā)冠歪了!”,此等伎倆,卻屢屢得手。
最終,趙云庭看著自己莫名其妙崩盤的棋局,再抬眼看看對面那努力憋著笑、眼角眉梢都寫著“小得意”的姑娘,終于恍然大悟。
他不由失笑,將手中白子投入棋罐,無奈道:“山奈,觀棋不語真君子,舉子無悔大丈夫?!?/p>
花山奈贏了棋,心情極好,俏皮地皺皺鼻子,強(qiáng)詞奪理:“我又不是大丈夫,我是小女子!孔圣人還說‘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yǎng)也’呢!你跟我一個小女子計較什么?贏了就行!”
她那副“我就耍賴了你能拿我怎樣”的嬌憨模樣,讓趙云庭一點脾氣都沒有,反而覺得她狡黠可愛至極,心中僅有的一點無奈也化作了縱容的笑意。 他心下莞爾一笑:“這耍賴的模樣,倒是比認(rèn)真下棋時更生動三分?!?/p>
花山奈常想:“與他在一處,竟比在東宮時更自在舒心百倍。與他在一起,似乎做什么都很有趣?!?趙云庭亦常感慨:“她這般明媚鮮活,似能照亮所有陰霾。連耍賴都顯得理直氣壯,讓人生不起氣來?!?/p>
棋局之后不久,他們相約去京郊賞梅。昨夜剛下過一場雪,天地間銀裝素裹,分外妖嬈。紅梅傲雪綻放,冷香撲鼻而來。
花山奈裹著厚厚的緋色斗篷,毛茸茸的雪帽襯得她小臉晶瑩如玉。她像個孩子般在雪地里奔跑,留下一串串歡快的腳印,時不時回身團(tuán)起一個雪球,笑嘻嘻地朝趙云庭擲去:“云庭兄,看招!”
雪球軟軟地砸在趙云庭墨色的大氅上,散開一團(tuán)雪白。他先是微微一怔,隨即眼底漾開笑意,也俯身攏起雪:“好哇,竟敢偷襲我?”
一場酣暢淋漓的雪仗就此展開?;ㄉ侥涡β暼玢y鈴陣陣,靈活地躲閃著,時不時反擊。趙云庭起初還顧及風(fēng)度,只是象征性地回?fù)簦芸煲脖凰目鞓犯腥?,攻勢漸猛。兩人在梅林雪地間追逐嬉戲,驚落枝頭簌簌雪沫,紅梅白雪映著他們歡快的身影。
花山奈終究不敵,被一個雪球砸中肩頭,她一邊連連擺手。一邊笑著求饒:“不來了不來了!云庭兄你厲害!我認(rèn)輸!我認(rèn)輸!”
趙云庭停下動作,看著她氣喘吁吁、笑靨如花的樣子,發(fā)絲上沾著點點雪花,眼眸比星辰還亮,不禁有些微微失神。他走上前,很自然地伸出手,替她拂去發(fā)間和斗篷上的積雪,動作輕柔,指尖不經(jīng)意觸到她的幾縷發(fā)絲——那發(fā)絲如情絲,悄無聲息地亂他心思,竟有些舍不得收回手。
“玩得可開心?”他笑問,聲音溫潤。
“開心!”花山奈重重點頭,額間滲出細(xì)密的汗珠,臉頰紅撲撲的,不知是凍的還是熱的,“比在府里悶著有意思多了!”
嬉鬧過后,兩人漫步梅林?;ㄉ侥魏鋈慌d起:“我們來堆個雪人吧!”
趙云庭失笑,方才還打得不可開交,此刻又要堆雪人。但他并未阻止,反而撩起衣擺,蹲下身幫她一起堆砌。
“要堆一個你,”花山奈一邊笨拙地滾著雪球,一邊笑嘻嘻地說,“再堆一個我!”
趙云庭的手微微一頓,側(cè)頭看著她。她鼻尖凍得微紅,眼眸卻亮得驚人,滿是純粹的快樂。他心下一動,輕聲道:“好?!?/p>
兩人忙活了半晌,兩個胖乎乎、歪歪扭扭的雪人終于成型?;ㄉ侥稳∠伦约旱慕佔樱o其中一個雪人妝點,又逼著趙云庭取下玉佩給另一個雪人掛上。
“看,這是你,”她指著戴玉佩的雪人,又指指戴絹子的,“這是我!我們要一直在一起看雪賞梅!”她說得無心,只是表達(dá)此刻的開心。
趙云庭卻聽得心頭一熱,深深看了她一眼:“好,一直在一起。”
他的聲音低沉而認(rèn)真,花山奈聞言,臉頰倏地緋紅,這才察覺自己話中的歧義,忙低下頭去,假裝整理雪人的手臂,心跳卻漏了好幾拍。
氣氛頓時變得微妙而曖昧。雪落無聲,梅香暗浮。
趙云庭看著她羞澀的側(cè)臉,心中充盈著難以言喻的柔軟:“若時光停留于此,該多好?!?/p>
自那日后,兩人之間那層薄薄的窗戶紙似乎被捅破了一些,多了些心照不宣的默契。
上元燈節(jié),氣候還帶著清冷。花山奈身著海棠紅繡金絲梅花斗篷,領(lǐng)口一圈雪白的狐毛襯得她小臉肌膚勝雪,更顯俏麗。她拉著花凌云的衣袖軟聲央求:“哥哥,好哥哥,陪我去嘛?外面可熱鬧了,我好想出去玩玩。”花凌云耐不住妹妹撒嬌乞求,終是笑著應(yīng)下。
馬車駛過長街,簾外流光溢彩。才下車輦,便遇見了早已立在燈影下的趙云霆。花凌云了然一笑,尋個借口先行離去。
長街之上火樹銀花,各式花燈璀璨奪目,游人摩肩接踵。趙云霆小心翼翼地護(hù)在花山奈身側(cè),為她隔開人潮。她斗篷的鮮紅在萬千燈火中格外耀眼,如紅梅綻放在雪夜。
在一個賣糖人的攤子前,人流尤其擁擠。花山奈只顧著看老師傅嫻熟的手藝,一時不察,腳下不知被誰絆了一下,驚呼一聲向前栽去。
預(yù)料中的疼痛并未到來,一只溫暖有力的手臂及時攬住了她的腰肢,將她穩(wěn)穩(wěn)帶入一個帶著清雅書卷氣息的懷抱。
“小心。”趙云庭的聲音在她頭頂響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
花山奈驚魂未定,臉頰緊貼著他的胸膛,感受到他沉穩(wěn)而稍快的心跳。緋紅瞬間爬滿她的耳尖,那抹紅色竟比身上的斗篷還要艷麗幾分。周身被他的氣息籠罩,只覺得一陣安心,又一陣酥麻,一時竟忘了掙脫。
趙云庭攬著她,掌心隔著衣衫都能感受到她纖細(xì)柔軟的腰肢,鼻尖縈繞著她發(fā)間淡淡的馨香,心跳如擂鼓般響徹胸腔,再也舍不得放手。
兩人就在這熙攘人流中,短暫地相擁。周遭的喧囂仿佛瞬間遠(yuǎn)去,只剩下彼此悸動的心跳聲。
還是花山奈先回過神來,輕輕掙扎了一下。趙云庭這才如夢初醒,連忙松開手,耳根通紅,語無倫次:“在…在下失禮了…”
“沒…沒事…”花山奈低下頭,聲音細(xì)若蚊蚋,“多謝你?!?/p>
經(jīng)此一事,兩人之間氣氛更加微妙??礋魰r,趙云庭的手始終虛懸在她身側(cè),小心翼翼地為她隔開人流?;ㄉ侥蝿t安靜了許多,偶爾偷偷抬眼看他線條流暢的側(cè)臉,心中甜絲絲的,如同吃了蜜糖。
行至護(hù)城河邊,無數(shù)人正在放河燈祈福。點點燈火隨波逐流,宛若星河落入凡間。
趙云庭買了兩盞蓮花燈,遞了一盞給花山奈:“山奈,可要許愿?”
花山奈接過河燈,跪在河邊,虔誠地閉上眼睛,將燈放入水中。趙云庭看著她恬靜的側(cè)顏,也默默許下心愿,將燈放入河中。
兩盞燈依偎著,緩緩飄向遠(yuǎn)方。
“你許了什么愿?”花山奈忍不住好奇地問。
趙云庭轉(zhuǎn)頭看她,眼底倒映著萬家燈火,溫柔得能溺死人:“愿望說出來,就不靈了?!彼D了頓,聲音極輕地補(bǔ)充,“但與你有關(guān)?!?/p>
花山奈的心猛地一跳,慌忙別開視線,嘴角卻抑制不住地向上揚(yáng)起。
夜空之中,忽然綻開大朵大朵絢麗的煙花,金黃的菊花、朱紅的牡丹、潔白的梅花……一時間,漫天繽紛,光華璀璨。 照亮了整個夜空,也照亮了岸邊彼此凝望的兩人。
在煙花的爆鳴聲和百姓的歡呼聲中,趙云庭極輕、極快地握了一下花山奈的手,低聲道:“愿你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p>
花山奈沒有抽回手,只是紅著臉,輕輕“嗯”了一聲。
那一刻,無需多言,三千繁華皆成背景,唯有燈火闌珊處相依的倒影,長存彼此心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