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我是人類的叛徒。一個異種。我活了一千多歲。人生生世世生老病死，輪回轉(zhuǎn)世，
赤條條來又赤條條走，似是世間游客。我也曾問上天，緣何留我在這世間這般久，
我各處游歷，自西而東，自北向南，從時間的一端緩步走到時間滾開來的這一端。我有些累，
有些無味。我的朋友們早已不知在天地間轉(zhuǎn)了多少世，我的愛人白骨也經(jīng)歲月堆疊深埋地底，
再未曾相見過。真正認(rèn)識過我的，只有這水一般澄明的天和腳底身邊的塵土黃沙。太久了，
實(shí)在是太久了。我生在王朝的第一世，始皇彼時剛剛統(tǒng)一了分裂的諸國，
我的家人因此得以在秦地喘息，于是我平安長大。幼時，我隨父兄讀書，
百家之理我深記心中，可沒多久，父親死于始皇手中，連帶著被抄了的，
還有我自小長大的家，滔天的大火焚盡了父兄愛如命根的書，還帶走了兄長奄奄一息的命。
我與母親又成了流民。我們到了何處？不知。
多久之后我終于在山里搭了一間容我遮風(fēng)避雨的茅屋？不記得。當(dāng)有一天，我突然意識到，
我似乎想不起母親的樣子。這時，我大概三百歲了。度日如年，卻又似乎白駒過隙一瞬。
我日日躲在山里，以月計(jì)下山一次，帶回些物品，足以供我在這茅草屋躲過一次酷暑寒冬。
時間不知道過去多久，茅屋終于在百年滄桑中再也修葺不得，塌了。我頂著一頭碎草下山，
想要用新得的狍子換得些此朝銀錢，請人再修間茅屋供我居住，卻聽了一耳童聲歌謠。
我換了身此時的衣衫，聽著小兒唱，山里有女妖在此修煉百年，專吸人精氣，喜食幼童腦髓。
月余下山一次，將兇獸丟出威嚇人類。我聽的可笑，不知我做了什么，竟傳起了這等的謠言，
或許日后再回來，我也能成就一地傳說。朝代更迭，在這孤獨(dú)的深山，
我快被這不知何時才能被收回的壽命折磨致死，卻死不了。如何不算一只可怖的女妖呢？
很奇怪，自我從崎嶇山路上一下滾到山腳卻毫發(fā)無傷后，我再未想過了結(jié)生命。
此地鄉(xiāng)音已變，幾乎聽不出我來時說話的一點(diǎn)口音。又聽聞有新帝篡了外甥的位，
天下動蕩了一陣，有匪患屠殺了這里，如今住的人是外來的。這才了然。好久了好久了。
我操著一口怪異的秦語，帶著幾件衣衫，終于離開了我的大秦。原來門外已經(jīng)是漢了。
我漫無目的游歷，從不敢在一處久待。我能理解為何童謠稱我為妖。是那日，我下山，
在糧米倉那換些過冬的口糧，年已垂暮的米店老板突然問：“你是那姑娘的孩子吧。
”那姑娘…我十五歲與母親住到這里，不過幾年送走母親，就沒怎么關(guān)心過其他。
山里只有日復(fù)一日的日升日落，我不記得過去了多久。在胭脂店的鏡子里照清模樣，
我倉皇而逃。彼時或許已有六十多歲，模樣卻仍如雙十年華那般，不曾更改。
我不是一下子就留在山里的。母親走后，
我依稀記得幾位山下交好的嬸子伯娘日日跑到山上來，要為我尋個終生。
真正二十年華的我羞得滿面通紅，就是如此情況下，見到了他。我后來再未曾見到的愛人。
他是揚(yáng)名才子，家中書香門第，為人更是溫文儒雅，不染塵埃。我從媒人那里得知，
家里幫他托了親，不日他要赴任外鄉(xiāng)縣令。媒娘子苦口婆心：“你過了門，隨他趕赴外鄉(xiāng)，
上無公婆，家中無人，正是自在?！彼坪跻灿写艘?，拒了家里安排的能幫扶他的幾門千金，
偏要娶我這無父無母無家的流民孤女。我被他的真心打動，一口答應(yīng)。我無父無母無牽掛，
坦蕩蕩一個人就入了他家門。喜事臨門，新婚夜他似乎多喝了幾杯，進(jìn)門時是被人攙進(jìn)來的。
紅彤彤的婚服映襯著他微紅的面容，我清楚地瞧見他滿眼的情意。蓋頭被挑起，
交杯酒也飲盡。綿綿溫存，紅燭搖曳，郎情妾意。不日趕赴臨縣。許是他太過低調(diào)，
又或是一個侍從也無，誰也不曾有想到，
這輛再簡單不過的馬車?yán)镒臅羌磳⑸先蔚目h官和他剛剛新婚的妻子。
利箭從車窗車簾“嗖”地刺進(jìn)，狠狠貫穿他的胸膛。一點(diǎn)機(jī)會也沒，我看著他氣息微弱，
可他還緊緊握住我的手，呢喃：“……只苦了你……”我從未如此想過，會有一個這樣的人，
愿意收留這樣可憐一個我，愿意與我度過接下來的一生。可這人死了……也從未想過，
老天才施舍我這樣普通又圓滿的一生，不足一旬又狠心奪走。我又該如何了……心……好痛！
馬車停下，有個人掀簾而入。我已記不清他的面容。他搜刮了車上的財(cái)物，
卻又在看到上任文書時倉皇離去，散落了滿地的行李。2我回了我的茅屋。
自此一住就是好幾百年。愛人的墳塋在我屋后不遠(yuǎn)的一塊墳園里。我卻一次也沒去過。
墳園是他家修的，不允我去。如此幾百年也過來了。離開這里，我倒是想開了許多，
漫長歲月，讓我真正能夠走遍這山水美景間。興時我四處行走，亂時我就躲上個幾十年。
反正，我也無甚要事。我早已不把自己當(dāng)成人了。太久太久了，久到已經(jīng)不再記得之前的事，
只能隱約知道，有這么一個人，一件事，一個地方。細(xì)節(jié)再也記不清。我時常唏噓，
記性怎能如此差。然而我已不再在意。出來時我不曾留意方向，想回去看看，
也不知道從何走到。幾百年過去，只在走到某處，看看縣志，聽聽傳說，隱隱猜出，
這里曾經(jīng)是我來過的地方。當(dāng)然，那也過了至少幾十年了。我以為，我這樣的老怪物，
已經(jīng)被風(fēng)雨磨成干涸的殘花，又或者是早已裂開的土地。換了新朝的錢，我踏出當(dāng)鋪。
如今是個蠻族當(dāng)家了。中原的人輸了，要對勇武的蠻族俯首。在早些時候，
那個英雄際會的時候，我還會對某些豪杰稱贊一番，也會對一些不得志才子惋惜。然而，
一千多年了，這樣的事反反復(fù)復(fù)，看的太多，也就不想再看了。套了一樣的本子，
換皮不換芯的戲碼。我朝東走，頭一次來到了這處海邊。百多年前我也來過這邊，
不過那時此地還是東夷，未曾開化，外鄉(xiāng)人差點(diǎn)命喪于此，我只待了幾天就火速搬走。
如今倒好了，海邊有幾個收船回來的漁民，村路上也跑過幾個垂髫。倒是安寧。只是，
這邊沒什么山或者什么供我躲藏幾十年再出來的犄角旮旯，我不能呆的長久，也實(shí)在可惜。
只是令我實(shí)在沒想到，我這般，在天地間茍延殘喘的枯敗枝葉，竟還有這般機(jī)遇。
這般內(nèi)里垂老的情緒，似乎又活了起來。那日，我隨人出海，卻不慎落了單。天色漸黑，
我看見黑夜里的光芒，索性躺下來，任船送我到哪里。少年是這個時候出現(xiàn)的。
“你在等什么呢？”鬼魅一般的聲音震得我渾身一涼，我起身查看?！皣樀侥懔?？
”少年眸子里充斥著歉意?？v使我游魂一般游蕩這千年，也實(shí)在被嚇了一跳。我掃了掃四周，
再三確定是在黑沉沉的海面上之后，我問：“你是個什么東西？
”少年深藍(lán)色的眸子定定的盯著我：“你闖進(jìn)了我的家，還質(zhì)問我？”我覺得有我的先例在，
我已經(jīng)沒什么不能接受的了：“人話學(xué)的還挺好?！蔽艺嫘牟挥X得他是人類。
少年支起下巴：“還有很多要學(xué)呢?！蔽也焕頃淖灾t，也不怕惹怒他。
我赤條條一人獨(dú)行，若是多活一天，便是多得的，若是某日突然死去，也是上天恩賞，
免了我日日夜夜不得盡的磋磨。我說：“剛才我的問題你一個都沒答。你是什么？
”少年眨巴眨巴眼：“我先問的，你也沒答?！贝_實(shí)我理虧。于是我說：“我等死。
”少年挑了挑眉頭：“你好有意思。我見過幾個人死，他們從船上跳下來，咕嚕咕嚕兩下，
就死了。你為什么不跳？”“不想跳，咕嚕咕嚕那兩下好難受。我不給自己找不痛快。
”實(shí)在是我懶得找死而已。少年瞇了瞇眼：“那你是要活，可是你的船不能再往前走了，
進(jìn)了別的同族家里，你可就活不了了?！蔽矣行┖闷妫骸盀楹?？我會死嗎？”少年笑的很甜，
但我從他眼睛里看到了血色?！爱?dāng)然?！鄙倌甏穑骸皶凰籂€?！蔽蚁胂罅艘幌履莻€慘狀，
不太能接受。我大著膽子同這位好心的商量：“那你送我回去嗎？你是一只心善的妖嗎？
”“當(dāng)然。”他很痛快。然而下一秒他忽的閃到我面前，
貼近了我的臉：“你身上有種不一樣的味道。和我見過的人都不一樣?！睙o風(fēng)無浪無槳，
船卻在朝來時方向返航?！澳阌X得那個是什么味道?！蔽矣幸淮顩]一搭跟他聊天。
他皺眉：“像樹。像雨。像土。不像人?！蔽覜]再說話。我早不算人了吧。其實(shí)要按說的話，
我的尸骨也早應(yīng)該深埋在地層里，皮肉腐爛散開，滋養(yǎng)這土，滋養(yǎng)著樹。我很快到了岸邊。
有幾個與我一起出去的叔伯在岸邊。借著火把的光，我看清了少年的臉，
以及他身上波光粼粼，和他眸子一般顏色的，似乎是宋袍?？磥磉@妖也很久沒上岸了。
一位大叔喊我過去，他家的那個嬸子給我添了件外衣：“娃誒，這么晚了，你咋回來的??！
”我看著船上安穩(wěn)坐著的少年，又看看擔(dān)心的不行的叔嬸，
這才意識到——叔嬸看不見這東西?；蛘哒f，這東西只讓我看見他。我朝他說了個謝謝。
叔嬸也只當(dāng)我多謝大海的開恩，允我平安回來。確實(shí)要感謝大海，如果不是他，
我恐怕也不會莫名離隊(duì)。我隨叔嬸離開。這幾日，我再沒到過船上。有日晚上，
那位嬸子著急忙慌闖入我這里：“可咋辦??！你叔的船也走散了！”我套了件衣服，
走到碼頭。少年一身紗制深藍(lán)衣，如上次一樣，坐在我的船頭上。我直覺與他脫不來干系。
我問：“你做什么了？”少年眉頭一皺，不知從哪學(xué)來的委屈表情：“可不是我?！蔽也恍?。
少年繼續(xù)委屈：“那個‘人’，船底破了，越走越慢，最后咕嚕咕嚕，沉下去了。
”我心下一沉，轉(zhuǎn)頭去看那嬸子擔(dān)憂的臉。少年卻站了起來，一步一步走下漁船，
站到了陸地上，朝我鞠躬。他沒穿鞋，赤腳。少年說：“但是我要向你道歉。
”我的目光從他身上移開：“為什么道歉？”少年說：“我想的是，將那個人給你帶回來，
你可能會想要?？墒?，他被我同族們撕爛了?！鄙倌甑哪_底慢慢滲出血色。
“你的腳……”我上前幾步。少年似乎忍受著巨大的痛苦，他面色蒼白，
唇色嚇人：“因?yàn)椤Ｗ宀豢梢陨详懙??！蔽蚁乱庾R將他拽回船上，拿海水潑他的腳。
少年定定的看著我：“我聽族人說，人做錯事要挨罰。
”我親眼看著他腳底的傷口一點(diǎn)點(diǎn)愈合，才松了一口氣：“你又不是人。
”少年說：“我有人名，我叫滄。人在我家出了事，我有錯就要挨罰?！鄙倌暝捯糗浀煤?，
一雙眸子卻滿帶侵略性，定定的看著我。我按住他的腿，讓他的腳繼續(xù)浸泡在海里。千年來，
死寂的心頭一次有了情緒的波動?；蛟S是因?yàn)樗鳛楹Ｗ逵械拙€？還是我的人生太過無聊，
頭一次遇到和我一樣的怪物?！澳銥槭裁聪氘?dāng)人？”滄搖頭，只看著我按著他的手，
語氣有些輕蔑：“我才不當(dāng)人，人幾十年就死，是短壽的可憐蟲?！边@下我該驚訝了。
滄學(xué)習(xí)人的習(xí)慣，語言，規(guī)矩。原來竟然是這么想的？滄輕輕拉起我的手，
握在一起：“我還不知道你的人名?！蔽业拿痔嗔?，從出生以來，這么長的時間里，
我用過幾百個名字。我叫什么，忘了。我看他漂亮的眼睛，
突然說：“你給我一個海的名字吧。”滄思考了幾瞬，眼睛亮亮的，
念了一個我從未聽過的短暫的音節(jié)?！笆鞘裁匆馑?？”我大致重復(fù)了一下這個音節(jié)。滄笑著，
這次眼里沒有血色：“是與夜晚結(jié)契的新娘的意思?！焙谝沟男履飭?？海族還挺浪漫。
我只用一瞬就接受了這個外族的名字。我突然聽見嬸子的哭嚎。
她不知道何時抱住了一坨濕淋淋的衣服碎布。我看滄，滄歪了歪頭。我算是知道了，
這是叔的遺體。滄把遺體帶回來了。讓嬸子看這些，未免太過殘忍。然而滄在隔空跟我邀功。
我無視他。漫長的人生幾乎磨掉了我的感情，我不知道如何安慰這位仁善的婦女。
然而我確有一絲羞愧。為我的無波無瀾，也為滄一族造成的人間慘劇。嬸哭了半晌，
我再次為她擦去眼淚。手帕已經(jīng)全部浸濕，索性我直接扔掉，換了一張。晚上，嬸找到我。
她哭了太久，眼睛虛腫著，似乎視線也模糊了，她摸索著坐到床邊：“你也走丟過，你猜猜，
你叔是怎么這樣的？”她似乎是覺得叔跟我有一樣的遭遇，只是我平安回來，叔卻死無全尸。
我啞口無言。沉默半晌，我垂眸不敢看她：“或許，叔是遇到了，深海的水獸。很兇。
”嬸眼淚又流了下來：“深海的水獸……那他是怎么從深海漂過來的嘛！”叔嬸沒有孩子。
互相指望著過日子。此事一發(fā)，我確實(shí)也不放心嬸一個人，就將她勸下來，看她睡去。
夜里煩躁，我披了件衣裳，不知不覺走到了海邊。滄還在。他的頭發(fā)烏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