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見林晚,她坐在秦淮河邊的酒吧高腳凳上,唱著一首嗆人的南京話民謠。
“阿要辣油?。俊彼χL發(fā)朝臺下喊,眼睛亮得讓我這個剛失戀的北方佬暈頭轉(zhuǎn)向。
我追了她半年,才知道她是著名企業(yè)家的獨生女,家里有半條中山路的產(chǎn)業(yè)。
“玩玩兒就行,別想太多。”她掐滅煙頭,用南京話嘟囔,“老子根本不想結(jié)婚。
” 直到那天她父親找我談話,推過來一張支票:“我女兒將來要嫁的人,
不可能是個普通程序員。” 我咬牙離開南京那天,林晚瘋了一樣追到高鐵站。
在人來人往的站臺上,她第一次哭得像個孩子:“你他媽就不能為我再拼一次嗎?
” 三年后我公司上市,回南京開的第一個慶功宴上,朋友悄悄告訴我:“晚姐嫁人了,
就去年的事?!?那晚我醉得厲害,獨自走到秦淮河邊,
突然聽見熟悉的嗓音—— “阿要辣油啊……” 轉(zhuǎn)身剎那,我哭得像個傻逼。
---秦淮河的水腥氣混著酒吧街的喧囂,一股腦兒糊在臉上,黏膩,悶熱。
我剛失戀三十三天,從北京逃來的,哥們兒說南方姑娘水靈,能療傷。療個屁。
這地方吵得我腦仁疼,滿耳朵聽不懂的南京話,像吵架?!皩湃艘欢??!蔽夜緡佒?/p>
擠進(jìn)一家叫“梧桐”的酒吧,只想找個角落灌自己。然后我就聽見了她。臺子上,
抱吉他的姑娘,坐在高腳凳上,一條腿曲著,踩在凳撐上,另一條腿隨意地支著地。牛仔褲,
黑T恤,瘦,鎖骨能盛二兩酒。沒化妝,臉?biāo)貎?,頭發(fā)隨便攏著,幾縷垂在頰邊。
她撥了下弦,開口不是唱,是念,帶著點懶洋洋的痞勁,
字正腔圓的南京話:“城西干道高架橋,堵得一逼吊糟……”臺下哄笑。我愣住了。這調(diào)子,
這詞兒,直白,嗆人,像南京夏天突然澆下來的暴雨。她接著唱,吉他聲淙淙的,
歌詞卻全是市井煙火,家長里短,柴米油鹽那點破事,偏偏讓她唱得活色生香。聲音有點沙,
不是甜膩那掛的,刮得人耳朵眼兒癢。最后一嗓子,她猛地一甩頭,長發(fā)蕩開一個弧,
眼睛亮得像淬了火的刀子,直直掃過臺下,嘴角一翹:“阿要辣油啊——!”炸了。
全場鬼哭狼嚎地叫好。我像個傻逼一樣戳在那兒,心臟咚咚撞胸口,那點失戀的酸唧唧疼,
一下子被這聲“辣油”沖得七零八落。真他媽亮眼。亮得我暈頭轉(zhuǎn)向。
吧臺小哥擦著杯子笑:“晚姐招牌曲目,夠味吧?”“晚姐?”“林晚。這兒常客,
偶爾上來嚎兩嗓子?!蔽叶⒅枪媚锾屡_,擠進(jìn)人群,跟這個擊掌那個笑罵,
熟練地接過別人遞的煙,湊過去點了,吸一口,瞇著眼吐出煙圈,
側(cè)臉在迷離燈光下好看得有點不真實。鬼使神差地,我端著我那杯寡淡的啤酒湊過去了。
“剛才……唱得真好?!蔽冶锍鲆痪?,帶著濃重的北方口音,自己都覺著蠢。她轉(zhuǎn)過頭,
上下掃我一眼,目光像探照燈。她沒說話,旁邊她朋友笑了:“哎呦,晚姐,又有粉絲了哈?
”她這才彈了下煙灰,嘴角似笑非笑:“剛失戀?”我操?這么準(zhǔn)?
我臉上大概寫滿了“你怎么知道”。她嗤一聲:“一看你們這種北方來的,失魂落魄的樣兒,
都一個德行。秦淮河水治不了心病,弟弟。”我被噎得說不出話。她不再理我,
扭頭跟朋友說笑,滿口清脆利落的南京話,像豆子撒在玉盤里。我聽著,像聽天書,
就覺著好聽。那晚之后,我成了“梧桐”的???。準(zhǔn)確說,是林晚的跟屁蟲。追她?談不上。
根本沒資格追。我就是眼巴巴地等著她來,聽她唱歌,看她跟人插科打諢,
偶爾她能跟我搭句話,我能傻樂半天。她這人,像南京這城市,混不吝,熱辣辣,
又帶著點摸不透的涼。請她喝酒,她仰脖子干了,杯底亮給你看,毫不含糊。
但你想幫她付賬,她眼皮一掀:“干嘛?看不起老子?”想送她回家,她跨上她那破摩托車,
頭盔一扣:“滾蛋,各回各家?!彼龓胰D深夜的餛飩攤,去爬紫金山看霧蒙蒙的日出,
在頤和路的老墻根下跟我說哪塊磚頭刻了字,在中山碼頭吹著風(fēng)看長江船來船往。
她指著一排丑不拉幾的自行車說:“瞧,南京小龍蝦!”笑得沒心沒肺。半年,整整半年。
我從一個聽不懂“阿要辣油”的北方愣子,
變成了能磕磕巴巴跟著她說“多大事啊”的半個南京通。我以為我快摸到她了。真的。
直到有一天,另一個常混酒吧的哥們兒,幾杯酒下肚,摟著我肩膀:“兄弟,勸你一句,
晚姐那兒,玩玩就行,別動真格?!蔽毅铝耍骸笆裁匆馑迹俊薄澳銢]聽說?她爹,林國棟,
那名號響的嘞!中山路那邊多少產(chǎn)業(yè)是他家的?正宗千金小姐!跑這兒來體驗生活呢!
咱們這種人,夠不著的?!绷謬鴹??這名字我好像在財經(jīng)新聞里瞥見過。
心臟像被人攥了一下,又冷又硬。我直接去問林晚。那天下小雨,秦淮河邊沒什么人。
她靠著欄桿抽煙,煙雨蒙蒙里,側(cè)影安靜得陌生。我憋著一口氣,問得直哆嗦:“林晚,
你爸……是那個林國棟?”她頓了一下,沒看我,彈掉煙灰,輕輕“嗯”了一聲。那么淡,
那么理所當(dāng)然。血一下子沖上我頭頂:“你為什么不早告訴我?”她轉(zhuǎn)過頭,笑了,
帶著那種慣有的、無所謂的嘲弄:“告訴你干嘛?有什么不一樣嗎?你是跟我玩,
還是跟我家玩?”她用南京話嘟囔,像說給自己聽:“結(jié)婚?有屌意思。懶得想。
”那根煙在她指間明明滅滅,像我心里那點好不容易燃起來的火苗,被她輕飄飄一句話,
掐滅了。是啊,有什么不一樣?我,一個外地來的,
租著房子、朝九晚九敲代碼的普通程序員,拿什么去夠她?拿我那點自以為是的喜歡?
別他媽搞笑了。我沉默了。她也沉默地抽完那根煙??諝鉂窭?,黏在皮膚上,
像一層揭不掉的隔膜。之后日子照舊,卻又全不一樣了。我還是去“梧桐”,她還唱歌,
還說笑,但有些東西,碎了就是碎了。我看她的眼神多了怯懦,她看我的眼神,
多了點不易察覺的……憐憫?或者干脆就是懶得解釋的疲憊。然后,她父親來了。
不是來找她,是找我。一輛黑色的奔馳停在公司樓下,穿西裝的男人禮貌地請我上車。車?yán)铮?/p>
后座的男人五十多歲,眉眼間有林晚的影子,但 sharper,更冷硬,不怒自威。
“小伙子,”他開口,沒什么情緒,“我是林晚的父親?!蔽沂中娜呛?。茶室的包間,
安靜得能聽見心跳。他推過來一張支票。上面的零晃得我眼暈。“我了解過你,很努力,
也有能力。”他語氣甚至稱得上溫和,但每個字都像冰錐,“但林晚的未來,我有安排。
她將來要嫁的人,不可能是個普通程序員。你明白嗎?”他沒威脅,沒辱罵,
只是平靜地陳述一個事實。而這種平靜,比什么都?xì)埲?。我看著那張支票?/p>
感覺自己像被剝光了扔在鬧市。那不僅僅是一張紙,那是我和她之間,
那條我拼了命也跨不過去的鴻溝。我的愛情,我的自尊,在那串?dāng)?shù)字面前,輕得像屁。
我沒拿那張支票。我說:“叔叔,我懂了?!蔽叶宋业米?。離開南京,離開有她的地方。
辭職,收拾行李,訂最早一班回北方的高鐵票。動作快得麻木,怕一慢下來,就舍不得了。
在站臺,南京南站人來人往,廣播里字正腔圓地報著車次。我拖著行李箱,像個敗軍之將。
“趙晨!我操你媽!趙晨?。 蓖蝗?,熟悉的聲音,撕心裂肺,帶著哭腔,穿透所有的嘈雜。
我猛地回頭。林晚。頭發(fā)跑亂了,臉上妝也花了,眼睛通紅,像個找不到路的孩子,
瘋子一樣撥開人群沖過來。她從來沒這么失態(tài)過。她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指甲掐得我生疼,
氣喘吁吁,眼淚唰地往下掉:“你他媽什么意思?說走就走?你問過我了嗎?!
你把我當(dāng)什么了?!”站臺上的人都看過來。我喉嚨堵得說不出話,
所有準(zhǔn)備好的決絕瞬間潰不成軍?!拔摇薄澳慊斓埃≮w晨你混蛋!”她捶打我,
力度卻軟綿綿的,全是絕望,“你他媽就不能……就不能為了我……再拼一次嗎?!
你就這么走了?你算什么男人!”她哭得渾身發(fā)抖,第一次,在我面前,脆弱得像個孩子。
為我拼一次?怎么拼?拼得過那半條中山路嗎?拼得過你爸輕飄飄一句話嗎?晚啊,
咱們都不是小孩子了。這些話在我舌尖翻滾,嚼碎了,咽下去,化成一口腥甜的鐵銹味。
我最后抱了抱她,很用力,幾乎能把她揉進(jìn)骨頭里。然后,我掰開她的手,
轉(zhuǎn)身擠進(jìn)了檢票的人群。沒回頭?;仡^看一眼,我就走不了了。
她那句帶著哭腔的“你他媽就不能為我再拼一次嗎”,像把燒紅的刀子,扎在我背上,
烙進(jìn)了我往后每一個日夜?!と?。一千多個日子。北方的風(fēng)沙比南京的雨硬得多。
我把自己扔進(jìn)另一個世界,沒日沒夜,代碼、融資、路演、廝殺。賭一口氣,
也賭一個渺茫的可能。運氣不賴,加上拼了命,公司做起來了,上了市。第一個慶功宴,
我執(zhí)意放在南京。金陵飯店,燈火輝煌。杯觥交錯,奉承和笑聲塞滿了耳朵。
我穿著昂貴的西裝,說著言不由衷的場面話,感覺自己像個被架空的木偶。某個瞬間,
耳邊的嘈雜褪去,我拉住一個還算相熟的舊友,狀似無意地問:“哎,最近有林晚消息么?
就以前在‘梧桐’唱歌那姑娘?!迸f友臉上的笑僵了一下,湊近些,聲音壓低,
帶著點唏噓:“晚姐啊……嫁人了,就去年的事。門當(dāng)戶對,男方家搞地產(chǎn)的,
陣仗搞得挺大。”……嫁人了。就去年的事。門當(dāng)戶對。三個詞,像三顆冰冷的子彈,
精準(zhǔn)地?fù)舸┪宜袀窝b起來的平靜。心臟那里猛地一空,然后才是遲來的、窒息的鈍痛。
后面他還說了什么,我沒聽見。耳鳴聲尖銳地呼嘯而過。我笑著點點頭,抬手灌下一杯烈的,
辣意從喉嚨燒到胃里,灼得人想吐。宴席還沒散,我扯松領(lǐng)帶,溜了出來。鬼使神差,
腳步自己就有了方向。秦淮河。還是那股熟悉的、混著水汽和食物味道的氣息。
酒吧街更熱鬧了,霓虹晃眼。我像個游魂,沿著河邊漫無目的地走。三年,好像什么都變了,
又好像什么都沒變。然后,毫無預(yù)兆地——一陣風(fēng),送來一把嗓子。沙沙的,懶洋洋的,
帶著點嗆人的痞勁,用那把刻在我骨頭里的南京話唱:“阿要辣油啊——!”時間猛地倒流。
血液轟一下沖上頭頂。我像被釘死在原地,渾身僵硬,只有心臟瘋狂地擂鼓,撞得胸口生疼。
猛地轉(zhuǎn)身。視線慌亂地掃過喧鬧的河岸,搜尋那個影子。在哪?不是她。不是她。都不是她。
幻覺嗎?直到目光定格在遠(yuǎn)處一個露天小舞臺,一個年輕女孩抱著吉他,
正對著麥克風(fēng)笑著謝幕。不是她。怎么可能是她。她早就嫁人了。穿著昂貴的婚紗,
走進(jìn)了門當(dāng)戶對的生活里。怎么會在這里。那聲“阿要辣油”,不過是另一段相似旋律,
另一個相似嗓音,巧合地,在這個夜晚,劈開了我堅硬的殼。所有繃緊的弦,斷了。
積攢了三年的、所有自以為是的成功和放下,在她早已奔向新生活的現(xiàn)實面前,
在我這狼狽的、可笑的尋找面前,碎得連渣都不剩。我徒勞地張著嘴,卻發(fā)不出一點聲音。
眼淚毫無征兆地滾出來,先是熱的,很快被風(fēng)吹得冰涼。我站在人來人往的秦淮河邊,
站在她曾經(jīng)歌唱過的城市中央,像個被遺棄的傻逼,哭得渾身顫抖,泣不成聲。水聲,船聲,
人聲,歌聲……南京的夜喧囂依舊,溫柔地包裹著一個北方男人遲來的、無人聽見的崩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