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亂石灘那夜后,五人組里的沉默更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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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奘不再跟悟空說話,每日只和沙僧、八戒討論真經(jīng),路過村鎮(zhèn)依舊講法,只是眼神更冷,見了不肯磕頭的百姓,便皺眉說“心不誠”。悟空索性走在最前面,離他們遠(yuǎn)遠(yuǎn)的。他不再主動(dòng)“降妖”,遇著穿獸皮的漢子,就繞著走,實(shí)在躲不開,也只把人打退,不傷人。他頭上的嵌金帽早摘了,揣在包袱里,覺得還是光著頭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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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戒夾在中間,左右為難,只好每日多做些餅,給悟空送過去,說“填肚子要緊”,悟空接了,他就嘿嘿笑兩聲,又趕緊跑回玄奘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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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僧還是挑著擔(dān)子走在中間,只是看悟空的眼神多了些擔(dān)憂,有時(shí)會(huì)把經(jīng)囊里的水遞給悟空,沒話,只遞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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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龍依舊走在最后,只是離悟空近了些,偶爾會(huì)說“前面有河”“前面有山洞”,像在給他引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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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日往東南走,離南贍部洲越來越近,按如來的說法,該“妖越來越多”,可怪事發(fā)生了——路越來越平,村鎮(zhèn)越來越富庶,百姓穿得整齊,見了他們會(huì)笑,遞過來的不是勉強(qiáng)湊的饃,是剛出爐的糕、腌的肉,說“過路的師父,吃點(diǎn)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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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次進(jìn)個(gè)鎮(zhèn)子,見街上有耍雜耍的,有賣糖人的,孩子們追著跑,笑聲能傳到街尾。八戒看得直愣:“這……這就是東土的邊兒?咋比靈山腳下還安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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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人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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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奘皺著眉,好像不相信似的,拉住個(gè)路人問:“此處可有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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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人愣了愣,笑了:“妖?啥是妖?我們這兒太平得很, years 都沒聽過誰家遭了賊,更別說妖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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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奘的臉沉了沉,沒再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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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往西看,離靈山越近的地方,反而越來越荒。村鎮(zhèn)成了廢墟,路邊有白骨,偶爾能看見穿靈山僧袍的人,騎著馬,拿著鞭子,驅(qū)趕著一群瘦骨嶙峋的百姓,百姓背上背著糧袋,走得慢了就被鞭子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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悟空遠(yuǎn)遠(yuǎn)看見過一次,心里像堵了團(tuán)火。他想去攔,白龍拉住他:“攔不住的,他們?nèi)硕?,還有靈山的符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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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看著他們欺負(fù)人?”悟空咬著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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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忍著?!卑埖吐曊f,“我們得知道靈山到底在做啥?!?/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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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日走到“獅駝嶺”,名字聽著兇,嶺上卻長滿了樹,綠油油的。天快黑了,玄奘說找個(gè)地方歇腳,見嶺下有座禪院,掛著“文殊禪院”的牌子——文殊菩薩是靈山的菩薩,按說該安全。五人往禪院走,剛到門口,就聞見股血腥味,淡得很,被香火味蓋著,不仔細(xì)聞根本察覺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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悟空鼻子靈,停住腳:“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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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啥不對?”八戒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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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血腥味。”悟空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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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奘皺眉:“休要胡說,這是文殊禪院,怎會(huì)有血腥味?”他上前敲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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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門的是個(gè)小和尚,約莫十二三歲,臉白得像紙,見了他們,眼里閃過絲慌,趕緊低頭:“師父們請進(jìn)?!?/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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禪院里很靜,沒見其他和尚,只有幾間禪房關(guān)著門。小和尚引他們到一間空禪房,說“師父們歇著,我去備齋飯”,轉(zhuǎn)身就走,腳步快得像在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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悟空越想越不對,等小和尚走了,悄悄溜出禪房。他順著血腥味往禪院后院走,后院有間鎖著的柴房,血腥味就是從里面飄出來的。他撬開鎖,推開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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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房里堆著些干草,草上有血跡,還有幾根帶肉的骨頭,旁邊扔著件小孩的衣裳,跟亂石灘那老嫗手里的衣裳一樣,滿是補(bǔ)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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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剛要細(xì)看,就聽外面有腳步聲,趕緊躲到柴房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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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jìn)來的是兩個(gè)和尚,都穿文殊禪院的僧袍,一個(gè)老和尚,一個(gè)年輕和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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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畜生又吃人了?”老和尚問,聲音壓得很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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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年輕和尚應(yīng)道,“傍晚叼回來個(gè)孩子,沒吃完,剩下的扔柴房了?!彼噶酥傅厣系墓穷^,“明日得埋了,別讓人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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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菩薩知道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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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菩薩哪會(huì)管這些?”年輕和尚嗤笑一聲,“那青獅精是菩薩的坐騎,只要不鬧到靈山去,吃幾個(gè)人算啥?前幾日黑風(fēng)山的山民反抗,還是它去咬的呢?!?/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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悟空心里一沉——青獅精?文殊菩薩的坐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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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聽老和尚又說:“明日靈山的人要來取‘香火稅’,你把那幾戶沒繳夠的抓來,讓青獅精嚇嚇?biāo)麄?,保管乖乖把糧交出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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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了?!蹦贻p和尚應(yīng)著,往外走,“對了,那青獅精脖子上的金鈴別忘了摘,別讓人認(rèn)出是菩薩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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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心,我早摘了,藏起來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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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走后,悟空從梁上跳下來,看著地上的骨頭,氣得渾身發(fā)抖。他想起黑風(fēng)山的漢子、亂石灘的村民,想起那些被說成“妖”的人——原來他們面對的,根本不是妖,是靈山的菩薩、菩薩的坐騎、菩薩的禪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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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柴房里翻了翻,在草堆下找到個(gè)金鈴,鈴鐺上刻著“文殊”二字,搖一下,發(fā)出清脆的響,跟他以前在靈山見過的文殊菩薩坐騎脖子上的鈴一模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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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金鈴揣進(jìn)懷里,悄悄回了禪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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禪房里,玄奘正和八戒、沙僧念真經(jīng),見他回來,瞥了他一眼,沒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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悟空沒理他們,靠在墻根坐下,摸著懷里的金鈴。鈴鐺是涼的,硌得手心發(fā)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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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他被一陣低吼驚醒,是青獅精的聲音,從后院傳來。他悄悄起身,往外走,白龍也醒了,跟在他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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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后院,見那青獅精正趴在柴房門口啃東西,黑乎乎的一團(tuán),看不清是啥,只聞見血腥味。兩個(gè)和尚站在一旁,冷冷地看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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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畜生,慢點(diǎn)開吃,明天還要用它嚇其他人呢?!蹦贻p和尚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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悟空掣出金箍棒,就要沖過去,白龍拉住他:“等天亮,讓師父他們也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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悟空咬著牙,停住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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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天亮,玄奘要告辭,小和尚卻攔著不讓走,說“師父吩咐了,留師父們用了齋飯?jiān)僮摺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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悟空知道,他們是怕他把柴房的事說出去,想穩(wěn)住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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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齋飯時(shí),悟空故意把話題往青獅精身上引:“昨日聽院里有獸吼,是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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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和尚手一抖,碗差點(diǎn)掉地上,強(qiáng)笑道:“是……是院里養(yǎng)的狗,吵著師父了,對不住?!?/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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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悟空拿起筷子,“我咋看著像獅子呢?還戴著金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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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和尚的臉“唰”地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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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奘放下碗,看著悟空:“你又在胡說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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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胡說?!蔽蚩辗畔驴曜樱酒饋?,“師父,你跟我來,我讓你看看‘妖’是啥樣的。”他拉著玄奘往后院走,八戒、沙僧、白龍也跟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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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柴房門口,悟空把門推開,指著地上的骨頭、那件小孩衣裳:“這是‘狗’啃的?”又從懷里掏出金鈴,“這是‘狗’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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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奘看著那些骨頭,臉色發(fā)白,說不出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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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戒嚇得捂住嘴:“這……這是青獅精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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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禪院的和尚?!蔽蚩湛聪蚰莾蓚€(gè)和尚,“他們讓青獅精吃人,逼村民繳糧,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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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gè)和尚癱在地上,抖得像篩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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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奘看著金鈴上的“文殊”二字,身體晃了晃,差點(diǎn)摔倒,沙僧趕緊扶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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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不可能……”玄奘喃喃道,“菩薩不會(huì)……佛祖不會(hu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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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就是佛祖默許的!”悟空提高聲音,“西界的妖,都是靈山養(yǎng)的!東土根本沒那么多妖!如來騙了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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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住口!”玄奘突然喊起來,推開沙僧,指著悟空,“你這孽障!你為了包庇妖,竟編造這些污蔑靈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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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編造!”悟空也喊,“你看這些骨頭!看這金鈴!你還要自欺欺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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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夠了!”玄奘氣得眼淚都出來了,“我不準(zhǔn)你污蔑佛祖!我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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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轉(zhuǎn)身就走,八戒看了悟空一眼,趕緊跟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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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僧撿起那件小孩衣裳,看了看,又放下,也跟著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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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龍走到悟空身邊,低聲說:“我跟你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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悟空看著玄奘的背影,心里像被掏空了一塊。他原以為,見了這些,玄奘總會(huì)信他,可他還是信靈山,信那個(gè)騙他的佛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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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攥緊手里的金鈴,鈴鐺硌得手心生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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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往東走。”悟空說,“去東土,看看如來到底想干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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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龍點(diǎn)點(diǎn)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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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沒再跟玄奘他們走,轉(zhuǎn)身往東南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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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光照在嶺上,樹綠油油的,可悟空覺得,心里的霧更濃了。他知道,從這一刻起,他和他們,徹底走上了不同的路。一條朝著真相,一條朝著謊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