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訓第一天的半天地獄模式，終于在被夕陽烤得恰到好處的時候，宣告暫時休戰(zhàn)。
林清漾幾乎是拖著半截不存在的靈魂，以及一個掛在她身上、依舊哼哼唧唧抱怨“腰子移位且可能永久性功能障礙”的東北“重傷員”李豆豆，一步一挪地蹭回了3號樓206宿舍。
“砰”地一聲關上宿舍門，仿佛隔絕了外面那個充斥著哨聲、汗味和帥哥，但并不能緩解疲憊的世界。
五秒鐘的死寂過后。
“啊——?。?！”
“俺滴親娘四舅奶奶——！??！”
“我的腿……我的胳膊……我感覺它們已經(jīng)不屬于我了……”
“水……我要喝水……”
哀嚎聲此起彼伏，剛才在操場上還勉強維持著人形的少女們，此刻紛紛原形畢露，癱倒在各自的椅子上、床上，形象全無。
夏薇薇是第一個沖進衛(wèi)生間的，伴隨著里面?zhèn)鱽韲W嘩的水聲和她帶著哭腔的抱怨：
“我的臉！我的防曬霜根本沒用！都曬紅了！這破軍訓到底什么時候結束啊！”
緊接著，趙曉默、孫蔓也依次排隊沖澡，試圖洗去一身的黏膩和疲憊。
林清漾和李豆豆這對“難姐難妹”癱在椅子上一動不動，仿佛兩尊被抽走了骨頭的雕像。
“清漾……”李豆豆氣若游絲，“俺覺得……俺們之間的戰(zhàn)友情……已經(jīng)得到了淬煉……升華了……以后……你就是俺異父異母的親姐妹……”
林清漾連翻白眼的力氣都沒有了：“別……姐妹情……等我能活著爬完這半個月……再升華……”
所有人都輪流沖完澡，換上干爽的睡衣，宿舍里彌漫開沐浴露和洗發(fā)水混雜的香氣時，氣氛終于從“戰(zhàn)后廢墟”稍微回暖到了“人類宜居”水平。
雖然身體依舊酸痛，但精神頭卻慢慢回來了。
尤其是在這種密閉的、充斥著女生八卦天性的空間里。
果然，最先挑起話頭的，是似乎已經(jīng)迅速從“曬傷危機”中恢復過來的夏薇薇。
她一邊對著小鏡子小心翼翼地往臉上拍著昂貴的修復精華，一邊狀似無意地開口，聲音帶著剛洗完澡的慵懶和水汽：“誒，你們今天訓練的時候，看到場邊那四個……教官助理了嗎？”
來了來了！重磅話題它雖遲但到！
原本還癱著的李豆豆瞬間像被打了雞血，一個鯉魚打挺……沒挺起來，但至少坐直了身體，小眼睛噌地亮了：
“那能沒看著嗎？！好家伙！那四個大高個！亮得跟四個移動的探照燈似的！俺們方陣的女生，休息時候眼睛都快長他們身上了！”
就連一直安靜擦頭發(fā)的趙曉默，動作也幾不可察地慢了一下。
坐在上鋪整理東西的吳芊芊，也下意識地豎起了耳朵。
孫蔓笑呵呵地接話，語氣里滿是贊嘆：“是挺顯眼的，個子都那么高，長得也周正。尤其是工作起來那個認真勁兒，跟其他新生確實不一樣?！?/p>
她說話時，小眼睛習慣性地掃過每個人的表情。
“何止是周正！”李豆豆來勁了，開始如數(shù)家珍，“俺都打聽明白了！那個最冷的，叫顧寒舟，物理院的，人送外號‘冷面兵王’！
旁邊那個痞痞的，體育系的，叫陸馳，打籃球的，‘痞子校草’！
還有那個笑起來太陽光的，許向陽，教育學院的，‘陽光暖男’！
最后那個戴眼鏡的學霸，沈清軒，計算機的，‘智械統(tǒng)帥’！
聽聽！這配置！這外號！俺們女生私底下都傳瘋了！”
夏薇薇拍精華的動作頓了頓，嘴角勾起一個意味深長的弧度，眼神瞟向斜對面的林清漾：
“哦？陸馳？體育系那個？是挺扎眼的。我今天在護旗隊那邊都聽好幾個女生議論他了。說他訓練的時候偷懶松領口，被總教官瞪了還笑嘻嘻的，膽子挺大?！?/p>
她語氣里帶著點不易察覺的探究，仿佛在試探林清漾的反應。
畢竟下午林清漾和陸馳那“驚鴻一瞥”，也許應該叫單方面社死的瞬間，她可能也遠遠瞄到了點影子。
林清漾心里警鈴微作，面上卻絲毫不顯，反而一拍大腿，表情夸張得能去演話?。骸笆前墒前?！你也覺得他偷懶對吧！我就說嘛！長得人模狗樣……不是，長得挺帥，怎么看起來那么不正經(jīng)！還是那個顧寒舟看著靠譜，一看就是實干派！”
她強行把話題往冰山兵王身上引，轉(zhuǎn)移話題。
李豆豆完全沒get到這微妙的交鋒，還在那猛點頭：“對對對！那個顧兵王是帥！但太冷了！俺都不敢多看，怕被凍傷！還是陸馳和許向陽看著親切點！沈清軒也行，學霸光環(huán)，看著就聰明！”
夏薇薇見林清漾反應“正?！保坪跏チ伺d趣，轉(zhuǎn)而用一種略帶優(yōu)越感的語氣評價道：“體育生嘛，都那樣，頭腦簡單，四肢發(fā)達。不過……陸馳那張臉和身材，倒是確實沒得挑?！?/p>
她語氣里的那點興趣，更像是在評價一件值得關注的商品。
一直沒怎么說話的趙曉默，突然輕聲插了一句，聲音不大卻清晰：“他們……好像不全是靠體育或外表選上的。顧寒舟據(jù)說高中就有過軍事競賽獎項，沈清軒是數(shù)學競賽保送進來的，邏輯和計算能力特別強，方陣調(diào)度很復雜，需要他這種人。”
她這話一出口，宿舍里安靜了一瞬。
大家都有些意外地看著趙曉默。這個沉默寡言、大部分時間都像背景板一樣的女孩，居然知道得這么清楚？而且分析得頭頭是道？
李豆豆張大了嘴：“曉默，你可以?。∩畈夭宦栋?！這情報工作做得比俺還到位！”
趙曉默被大家看得有點不自在，臉微微泛紅，又低下了頭，小聲說：“……只是剛好……聽到他們學院的志愿者聊天……”
孫蔓推了推眼鏡，笑著打圓場：“曉默觀察真仔細。這么說來，學校選他們當助理，也不全是看外表和體力，還是有點道理的?！?/p>
她的話總是那么恰到好處，既肯定了趙曉默，又把話題拉回了輕松的氛圍。
林清漾卻心里微微一動。
趙曉默……似乎并不像她表現(xiàn)出來的那么“默默無聞”？
就在這時，李豆豆突然撓了撓頭，發(fā)出了一個靈魂拷問：“誒，俺說，這大學咋這么奇怪呢？別個學校都是先分班上課，熟悉熟悉環(huán)境再說。咱這可好，進門屁股還沒坐熱乎呢，直接拉場上咔咔就是訓！圖啥??？給咱下馬威?。俊?/p>
這個問題，顯然也困擾著其他人。
夏薇薇撇撇嘴：“誰知道呢，折騰人唄。”
吳芊芊在上鋪小聲附和：“嗯……有點突然……”
孫蔓也露出思索的表情：“是有點不一樣?！?/p>
這時，又是趙曉默，她抬起頭，扶了扶眼鏡，用她那特有的、平靜無波的語調(diào)，給出了一個聽起來極其靠譜的解釋：
“我聽說，師大一直有這個傳統(tǒng)。校方認為，軍訓不僅是國防教育，更是一個打破陌生、快速構建集體認同的過程。
通過高強度的共同訓練和生活，可以最快地模糊掉高中帶來的地域、班級甚至成績的標簽，讓大家站在同一起跑線上，以‘戰(zhàn)友’而非‘同學’的身份重新認識彼此。
這樣等正式開學分班后，人際關系的融合會更順暢自然，班級和學院的凝聚力也會更強?！?/p>
一番話，條理清晰，邏輯分明，瞬間拔高了軍訓的意義。
宿舍里再次陷入短暫的安靜。
李豆豆眨巴眨巴眼，消化了半天，最后猛地一拍大腿：“哎媽呀！曉默！你以后就是俺的新聞發(fā)言人了！你說得太有道理了！這么一說，俺這‘傷員’當?shù)枚几袃r值了！是為了班級融合做貢獻吶！”
林清漾也忍不住對趙曉默刮目相看。
這姑娘，肚子里真有貨啊！絕對不是表面看起來那么簡單。
孫蔓小眼睛里閃過一絲精光，笑著贊嘆：“曉默懂得真多，分析得真好?？磥碓蹅兯奚岵佚埮P虎呢?！彼@話像是夸獎，又像是在重新評估趙曉默的價值。
話題不知不覺又聊回了大學生活。
孫蔓狀似隨意地開啟了新話題，語氣親切自然：“說起來，天南地北的能聚到一個屋也是緣分。薇薇你是上海的？大城市來的呀，怪不得氣質(zhì)這么好。家里是做什么的呀？以后去上海玩能不能找你當導游？”
這問題看似閑聊，實則精準地切入了“家庭背景”這個敏感領域。
夏薇薇就等著這話呢！
她立刻像是被按下了某個開關，臉上煥發(fā)出一種混合著驕傲和優(yōu)越感的光彩，語氣都變得輕快起來：“哎呀，也沒什么啦。
我爸做點小生意，我媽在銀行上班。家里還有個弟弟，煩死了，天天吵著要我給他帶游戲機?！?/p>
她嘴上說著“沒什么”，但“做生意”、“銀行”、“弟弟”，暗示非獨生，家庭條件足夠好這些關鍵詞，已經(jīng)不動聲色地把她的優(yōu)越家境勾勒了出來。
“上海好玩的地方可多了，外灘、迪士尼什么的，你們以后來玩，包在我身上！”她大手一揮，顯得十分豪爽，仿佛上海是她家后院。
孫蔓立刻捧場地笑道：“哇，那太好了！肯定要去麻煩你的！”她轉(zhuǎn)頭又看向李豆豆，“豆豆，你呢？東北那旮旯……哈哈，聽你說話就好玩，家里肯定特熱鬧吧？”
李豆豆是個實心腸，壓根沒多想，竹筒倒豆子似的全說了：“那必須熱鬧！俺家沈陽鐵西區(qū)的！俺爸是廠里技術員，俺媽是小學老師！俺家就俺一個，俺爸俺媽天天在家二人轉(zhuǎn)，俺倒像個多余的！哈哈哈哈哈！”
她把自己那點家底笑得人盡皆知，坦蕩得讓人忍俊不禁。
孫蔓被逗得直樂：“真好真好，老師好，穩(wěn)定。”她的目光又轉(zhuǎn)向趙曉默，“曉默，看你這么文靜，家里一定是書香門第吧？”
趙曉默擦頭發(fā)的手頓了頓，語氣依舊平淡：“沒有。我家河北保定的。父母都是普通工人。家里還有個哥哥，已經(jīng)工作了?！?/p>
她提供了信息，但都是最基礎、最不容易出錯的那種，嚴格保護著隱私，沒有任何延伸。
“哦哦，有哥哥好啊，有人照顧。”孫蔓點點頭，很自然地把目光移開，落到了上鋪的吳芊芊身上，“芊芊，你呢？西北好地方啊，地大物博，就是離家遠點兒，想家了吧？”
突然被點名，吳芊芊明顯緊張了一下，手指絞著衣角，聲音更小了：“還……還好。我家……甘肅天水的……家里……種……種蘋果樹的……”
她似乎覺得只說種蘋果樹有點單薄，又小聲補充了一句：“……還有……還有點櫻桃……”
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臉上也泛起一絲窘迫的紅暈。
“天水蘋果好吃啊！”孫蔓立刻接話，笑容無比真誠，“又甜又脆！原來芊芊家是果園主?。≌鎱柡?！”
她巧妙地把“種果樹”包裝成了“果園主”，聽起來體面了不少。
吳芊芊的臉更紅了，連忙搖頭：“不……不是……就是……普通果農(nóng)……”
她似乎不習慣被這樣關注，往后縮了縮，恨不得把自己藏起來。
最后，所有人的目光，包括一直看似在神游天外實則豎著耳朵聽完全程的林清漾，都聚焦到了孫蔓自己身上。
李豆豆快人快語：“蔓姐，別光問俺們啊，你呢？天津衛(wèi)大地主？”
孫蔓哈哈一笑，擺擺手，表情十分坦然：“我算什么地主啊。我家就天津普通的工薪階層，爸媽都在國企上班，餓不著也發(fā)不了財。
我這不是復讀了一年嘛，爸媽頭發(fā)都快為我愁白了，就指望我爭口氣呢。”
她把自己的情況說得非常普通，甚至有點“慘”，但又巧妙地暗示了“國企”和父母的期望，給人一種踏實、懂事、又不容小覷的感覺。
最后，她終于把話題引向了今晚的終極目標——林清漾。
“清漾，就你沒說了！獨生女？一看就是！這開朗勁兒，爸媽肯定把你當寶貝寵！家里是做什么的呀？是不是也是經(jīng)商的？感覺你氣質(zhì)也挺像的?！?/p>
孫蔓笑得一臉無害，問題卻相當直接。
瞬間，所有目光都聚焦在林清漾身上。
夏薇薇的眼神里帶著明顯的比較意味。
李豆豆是純粹的好奇。
趙曉默似乎也悄悄抬了下眼。
連吳芊芊都從床沿邊探出半個腦袋。
林清漾心里明鏡似的。
好家伙，這哪是夜談會？
這分明是孫蔓主持的“206家庭背景摸底調(diào)查暨夏薇薇優(yōu)越感展示大會”！
她臉上瞬間堆起一個無比燦爛、沒心沒肺的笑容，動作夸張地一甩還沒完全干透的頭發(fā)：“我？哈哈哈哈哈！我家可就復雜了！”
她成功吊起了所有人的胃口。
然后，她掰著手指數(shù)道：“我爸——小區(qū)門口資深奇牌愛好者兼業(yè)余天氣預報員！我媽——廣場舞C位領舞兼家庭美食批評家！我——他們唯一的寶貝閨女兼主要吐槽對象兼啃老預備役！”
她說完還做了個鬼臉：“怎么樣？這家世，夠顯赫吧？是不是被我的背景閃瞎了眼？”
“噗——”李豆豆第一個沒忍住，笑噴了，“清漾你要笑死俺了！還啃老預備役！俺看你是搞笑預備役！”
夏薇薇也嗤笑了一聲，眼神里的那點探究變成了“果然是個傻子”的輕蔑，顯然認為林清漾在插科打諢，不愿意說真話，估計家境一般。
趙曉默嘴角似乎微微彎了一下。
吳芊芊也捂著嘴偷偷笑了。
孫蔓小眼睛里的精光閃了閃，隨即笑道：“清漾你真幽默！叔叔阿姨聽起來真有趣。”
她沒再追問，顯然也認為林清漾在故意回避，但林清漾用這種搞笑的方式化解，她也不好再刨根問底。
話題很快又轉(zhuǎn)向了別的，比如食堂哪個窗口好吃，哪個教官最帥，四大標兵依舊高頻出現(xiàn)，明天訓練會不會更累……
林清漾跟著大家嘻嘻哈哈，妙語連珠，把宿舍氣氛炒得火熱，仿佛她真是那個心里不藏事、快樂無比的沙雕美女。
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在那些夸張的表情和脫口而出的段子底下，她的腦子清醒得很。
夏薇薇的虛榮和優(yōu)越感，李豆豆的透明和爽直，趙曉默的深藏不露，孫蔓的精明和打探，吳芊芊的自卑和怯懦……
短短一個晚上，她已經(jīng)像做閱讀理解一樣，把幾個室友的性格特點分析了七八分。
而她自己的底牌？她笑了笑，繼續(xù)手舞足蹈地描述著她媽跳廣場舞扭到腰的糗事。
她的家庭，她的過去，她心底那些或許并不像表面那么陽光燦爛的角落……
那是屬于她自己的秘密領地，暫時還不打算對這群剛剛認識不到24小時的“戰(zhàn)友”開放。
表面上，她是那個能和李豆豆瘋到一起、看起來毫無心事的“瘋子”。
至于心底里？
林清漾看了一眼窗外徹底暗下來的天色和遠處依舊亮著燈的操場。
誰知道呢。
也許，就像這夜色一樣，深著呢。
當前最重要的是——活下去！熬過這該死的軍訓！以及……祈禱明天匍匐前進時，別再被那個痞帥的陸馳看到她的社死瞬間了！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