貓腿毛絨絨/文01收到厲自衡消息的時候,我正一個人在鄉(xiāng)下摘西瓜?!袄掀?,
我會跟她斷掉的。再給我一次機(jī)會?!笨赐晗?,我以為自己會氣急攻心,但事實上,
我的內(nèi)心平靜無比。只是手上的西瓜沒拿穩(wěn),摔在剛修好的石板路上,鮮紅的瓜瓤碎了一地,
散發(fā)出熟透了的西瓜香。我甚至有心思蹲下身把沒弄臟的西瓜撿起來,嘗了嘗。嗯,甜。
和厲自衡帶我外出打工那年一樣的甜。為什么瓜還是那個味道,人卻已經(jīng)爛掉了呢?
我一邊往嘴里大口大口地塞西瓜,一邊反反復(fù)復(fù)地不知道在心里質(zhì)問誰。
一直到眼淚和西瓜汁在我臉上糊成一片,掉眼淚掉到我想嘔吐,天色暗了下來,
我聽見面前的石板路上響起了遲疑的腳步聲。抬起頭來,擦掉眼淚,眨了好幾次眼睛,
才看清眼前熟悉又陌生的那張臉。他站著,低頭看我,我蹲著,仰頭看他。
夕陽把他臉上的錯愕與震驚照得清清楚楚。十八歲的厲自衡,
穿著一件洗得泛了黃的白色T恤,頂著雞窩一樣亂糟糟的頭發(fā),
就那樣猝不及防地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你是,陳霜霜?”他的聲音顫抖,
帶著掩藏不住的心疼。02我?guī)倌陞栕院饣亓思?。他有些拘?jǐn)?shù)卣驹谘┌椎牡匕迳希?/p>
不敢挪動腳步。在我的再三邀請下,才進(jìn)門在柔軟的沙發(fā)上坐下。我給厲自衡倒了一杯果汁,
看他抿了一口后瞬間亮起來的眼睛,心里覺得有點好笑,他從以前到現(xiàn)在,
一直都這么喜歡甜食。但唇角剛揚(yáng)起一點又很快落下。
十八歲厲自衡帶來的一點輕松很快被二十八歲厲自衡帶來的沉重所壓了下去。
我問厲自衡是怎么從十年前來到現(xiàn)在的。厲自衡摸了摸自己的后腦勺,說他也不知道。
他說今天沒下雨,他要去地里陪十八歲的我守西瓜,免得我一個人害怕。為了打發(fā)時間,
他還折了很多狗尾巴草,打算編一只小狗送給我。他還說他是繞了遠(yuǎn)路去的,
這樣我的父母和弟弟不會發(fā)現(xiàn),我也就不會因為和他混在一起被我的父母和弟弟打罵。
他這么一說,我好像想起了的確有那么一個夜晚。那天月亮特別亮,
厲自衡摘了一大捧狗尾巴草,朝西瓜棚子里走來的時候還差點摔一跤。他大喊:“陳霜霜,
你別只是看著啊,來接哥一下!”我站在原地看著歪歪扭扭地走路,
覺得他像村長家養(yǎng)的大鵝叼著青草,笑得上氣不接下氣。他說:“陳霜霜,
你再笑哥要生氣了,你等著,哥這就過去打你?!蔽疫€是笑,一直到他走到我的面前,
把手里的狗尾巴草扔在地上,假裝右手握拳要揍我。但最后他的右手在我的面前展開,
手里握著的卻是幾顆龍葵的果實。他說:“哥給你留的,很甜。陳霜霜,不要太感動。
”03現(xiàn)在的厲自衡還喜歡自稱“哥”。見我沉思,他開始打量四周,
一邊打量一邊跟我說話?!瓣愃?,這就是咱們現(xiàn)在的家嗎?真寬敞,哥就知道,
哥一定能讓你過上好日子?!睂ι倌陞栕院鈦碚f,住進(jìn)這樣的農(nóng)村自建房已經(jīng)是好日子了。
一切皆是因為我和他的家庭條件實在太差。幾堆黃土,打成泥磚,再加上秋收后的稻草覆蓋,
就組成了兩間相鄰著的草屋。天熱的時候,太陽好像要把屋頂烤燃,空氣里都是稻草的味道,
天冷的時候,寒風(fēng)從泥磚和屋頂?shù)目p隙里鉆進(jìn)來,吹得人骨頭都僵硬了。
最好的一間房間不漏雨也不漏風(fēng),磚和磚之間的縫兒都用報紙貼上了,
那間房間屬于我的弟弟。而我住在堂屋,晚上兩根板凳一搭,舊門板往上一放就是我的床。
厲自衡曾經(jīng)怕我硌得慌,去河邊摘蘆葦給我,讓我墊在門板上,但被我的父母發(fā)現(xiàn)了。
他們讓我跪在家門口,拿剛摘下來捆成一捆的豇豆抽我后背,
還將厲自衡的爹和繼母叫過來觀看全程。“讓你犯賤,讓你骨頭輕!
你才多大啊就敢讓男的操心你床上那點兒事情?”“我把話說在前頭,就算你滿了十八歲,
你跟哪個男的走還是我和你媽說了算,輪不到其他男的來操心。
”“我倒要看看誰家的男娃沒教養(yǎng),管天管地管到我清清白白的女子身上來了。
”我媽陰陽怪氣很有一套,厲自衡老爹氣得滿臉通紅,厲自衡繼母更是連連抹淚,
像是不堪羞辱,激得他爹掄起我家門口的鐵鏟就往他身上猛拍。
我和厲自衡被打得幾乎昏死過去。后來厲自衡對我說:“等你滿了十八歲,
你爸媽想把你嫁給外村的鰥夫,我聽見你弟跟人炫耀了,說你能換彩禮給他上學(xué)。
”我聽得心都涼了。就是在那個時候,厲自衡對我說:“別怕,到那個時候,我?guī)阕摺?/p>
”04“剛才見到你的時候,你為什么在哭?”不同于二十八歲的厲自衡,
總是西裝革履地忙碌著,麻木著,敷衍著,少年厲自衡總是時刻關(guān)注著我的每一個表情。
只是恍了一下神,厲自衡就發(fā)現(xiàn)了我的不對勁。他嚴(yán)肅地看著我,問我:“你為什么不開心,
難道我后來沒有帶你走嗎?”不等我回答,他就猛地?fù)u頭?!安豢赡?,我了解我自己,
就算是豁出這條命不要,我也不可能讓你嫁給那個鰥夫的!”他站起來,在屋子里走來走去,
檢查著家里的陳列擺設(shè)。“只有一個杯子,只有一個枕頭,只有一雙拖鞋,
房間里還是單人床……”越觀察,厲自衡的眉頭就皺得越緊,“為什么全都只有你的一份,
我呢?我在哪里?我為什么沒有陪在你身邊?
”他好像接受不了二十八歲的自己缺席了我的身旁,反復(fù)詢問我他在哪里,
又追問是不是后來他沒有帶我走,說話間他的身體開始變得透明。
其實我沒有見過他這種來到未來的情況,但我無端地知道他大概是要回去了。
為了讓他安心回去,我對他說:“厲自衡,不用擔(dān)心,你后來帶我走了?!眳栕院庹 ?/p>
我補(bǔ)充道:“后來我們一起去了城里打工,賺了大錢。我們在城里買了房子,提了豪車,
你還給我請了保姆,給自己配了秘書。”最后一個字說完,厲自衡的身體幾乎變成了全透明。
他好像還想說什么,但臉頰在空氣里變得模糊,消失不見。我其實看出了他最后說話的唇形,
他問:“真的嗎?那你為什么會哭?”來不及給我時間去想這個問題的答案,
我的手機(jī)響了起來。我看了一眼備注的“老公”兩個字,過了很久才接起了電話?!笆裁词拢?/p>
”我開口問。也許是嗓子太過干澀,只是開口,哭音就從嘴里傳了出來。
電話另一端的厲自衡頓了頓,嘆了一口氣。他覺得很疲憊似的,聲音低沉地問:“陳霜霜,
你怎么又在哭?!边@不是一個問句,只是單純地強(qiáng)調(diào)了他的無奈與漠不關(guān)心。
05其實有時候我也會覺得有點迷茫。十八歲時那么干凈,那么關(guān)心我的厲自衡,
為什么會在未來變成令我感到陌生的丈夫。變成一個,骯臟的,出軌的丈夫。
“小蘇那邊我已經(jīng)談好了,她會和平離職,以后不會再來打擾你。我的秘書以后只用男人。
”厲自衡似乎在酒會上,光是聽著他身邊玻璃杯碰撞的聲音,
我都能想象出上流社會的燈紅酒綠和名貴香水的氣味?!袄掀?,別生氣了。
”他的語氣總是那么平靜,似乎無理取鬧的那個人是我,“我知道你的原則是什么,
我不會突破那層底線,家里永遠(yuǎn)只有我和你兩個人,
不會有其他人能走得進(jìn)來……”說這些話的時候他在喝酒,我聽到了吞咽的聲音。我很難過。
因為我想到了十八歲的厲自衡。
二十八歲的厲自衡可以一邊安撫我的情緒一邊自得的做其他事情,
游刃有余到完全無視我的痛苦,十八歲的厲自衡卻連編狗尾巴草給我,都會小心翼翼,
全神貫注,好像在對待一件寶物。我忽然感到了極致的疲憊,
或許是因為有了一個干凈的厲自衡作對比,現(xiàn)在光是聽見手機(jī)對面的聲音我都如鯁在喉,
幾欲嘔吐。“其實我曾經(jīng)在家里撿到過一條丁字褲?!蔽掖驍嗨脑?。在他想要解釋前,
忽然笑了,“還有bra,口紅,粉底……在我的枕頭下和被子里。你和她們玩刺激的時候,
大概以為自己把她們拿捏得死死的,只要她們想要錢就不敢鬧到我的面前來,
但你有沒有想過,得到你財產(chǎn)的最好方法是逼我把你伴侶的位置讓出來,
嫁給你就能得到你的一切?!眳栕院獠徽f話了。我的聲音又不自覺帶上了泣音,
但這次他沒有再問我,陳霜霜你為什么哭。因為我先說話了?!皡栕院?,
我真的受不了這一切了?!蔽乙蛔忠活D清晰說出醞釀了很久的五個字,“我們離婚吧。
”06我說出離婚后,厲自衡似乎慌了。第三天天剛蒙蒙亮,他的邁巴赫就開進(jìn)了村子里,
在田里干農(nóng)活兒的村里人踮起腳來張望,勉強(qiáng)看清了駕駛座上的人。
“那是老厲家那個兒子嗎?厲自衡?”“真是厲自衡啊?帶著霜霜私奔以后都沒見過他了,
出什么大事了嗎大早上跑回來?”“來找霜霜的吧,他爹早沒了,后媽搬家了,
村子里除了霜霜也沒他能找的人了?!彼麄兣ゎ^朝著我的方向竊竊私語,我沒搭理,
低頭挑著熟透的西瓜,想著要搬回去在井水里泡一上午再吃。
直到厲自衡的身影出現(xiàn)在田埂上,他風(fēng)塵仆仆,快步走到我面前,微微喘著氣,
英俊的臉上連一絲的血色都沒有。我直起身來,一言不發(fā)地看著他走近,
用雙手捧住我的臉仔細(xì)端詳,半天才緩了緩臉色?!袄掀牛襾斫幽慊厝?。
”他對著我笑了笑,即使神色疲憊,也依然從容不迫,仿佛一切盡在把握,“回家吧,
有什么事都回去再談。”我認(rèn)真審視著這張我看了二十多年的臉。
明明這張臉和十八歲相比沒有半點變化,
比起十八歲的他來說只是多了些成熟穩(wěn)重與運籌帷幄,我卻再也生不起半點熟悉的感覺。
我不想在村民面前說自己的私事,于是低頭打算把西瓜帶回去再說。厲自衡搶先我一步,
抱起西瓜。行走在熟悉的小路上,還是和小時候一樣的兩個人,一樣金燦燦的朝陽,
但和小時候不同的是,我們沉默而疲憊。我看著厲自衡的背影,忍不住想,見到我的時候,
他是怎么做到笑出來的呢?因為我看起來太過平靜,因為我總是一哄就好,
因為我總是無條件選擇他,所以才會讓他覺得勝券在握,
從頭到尾都忽略我內(nèi)心洶涌的痛苦嗎?回到家里,厲自衡給我倒了一杯水,
舊話重提:“老婆,我們回家吧?!蔽覔u頭。厲自衡讓步:“你想繼續(xù)住鄉(xiāng)下也行,
我忙過了可以回來陪你住一段時間,但離婚不要再提,這個家不能就這么散了。
”我卻沒有像以前一樣點頭說好?!皡栕院?,你還記得你向我求婚時說過的話嗎?
”厲自衡的手指動了動,我知道他還記得,但他不愿意說出來。
于是我替他說了出來:“你說,是你帶我逃離了那個要吃掉我的家,為了補(bǔ)償我,
你要給我一個溫暖的家,一個別人進(jìn)不去,我們也不想出去的家。
”那是二十二歲的厲自衡說過的話。那時的我們剛辭掉工作,花辛苦存下來的工資開始創(chuàng)業(yè),
每天忙得腳不沾地。那天難得的清閑,沒有鮮花,沒有戒指,他帶我去吃熱騰騰的拉面,
把面上兩片圓圓的叉燒全都夾到我的碗里。
回到租住的房子后他把自己的銀行卡交到我的手上,對我說了這句話,
我就義無反顧答應(yīng)了他?!拔艺娴暮芟胍粋€家,你也的確給過我一個家?!蔽覍栕院庹f,
“可是厲自衡,你把其他女人帶回家里,現(xiàn)在我沒有家了?!?7早在十七歲那年,
我就發(fā)現(xiàn)自己是沒有家的人。好的東西是弟弟的,好的待遇是弟弟的,好的名字也是弟弟的。
弟弟叫陳遠(yuǎn)航,寓意一帆風(fēng)順,啟程遠(yuǎn)航,而我的名字陳霜霜,
是因為出生那天外面寒冬臘月地上結(jié)霜,爺爺隨口起的。
從厲自衡嘴里知道父母要把我嫁給鰥夫換彩禮后,我特地旁敲側(cè)擊問過父母和弟弟,
從他們滿不在乎的態(tài)度里我看出來,這件事是真的。隔壁的女孩子去了城里打工,
即使這件事和我毫無關(guān)系,他們也如臨大敵地叮囑我:“不要和她學(xué),一個女孩子走那么遠(yuǎn),
出點什么事情都沒人護(hù)著你,就嫁在附近,被婆家欺負(fù)了爸媽和你弟還能幫你出頭。
”他們請過那個鰥夫上門吃飯,說是為了莊稼搶收的事情道謝,但我知道,
那個鰥夫是特地來看我的。他落在我身上的目光像是反復(fù)使用過的菜籽油,黏黏糊糊的,
讓我渾身不舒服,偏偏又無論怎么轉(zhuǎn)身都逃不開。
吃過飯后他們甚至不約而同地要去忙別的事情,留我和鰥夫兩個人在堂屋里獨處。
其實鰥夫沒有對我做什么,他只是似乎很親切地詢問我每天做些什么事情打發(fā)時間,
喜不喜歡小孩子,擅不擅長洗衣做飯,但我仍然覺得十分膈應(yī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