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蟬在樹上扯著嗓子叫。我睜開眼,后腦勺貼著巷口的石階,太陽曬得頭皮發(fā)燙。
身上是那件高中畢業(yè)時穿的舊T恤,袖口還破了個洞。我抬起手,手指細(xì)長,皮膚緊繃,
沒有腱鞘炎的疤痕,也沒有熬夜留下的斑。我重生了。九八年,高考結(jié)束第七天。
前世我活到三十八歲,老婆跟人跑了,公司把我當(dāng)耗材榨干,最后死在工位上,
連個收尸的都沒有。這一世,我不再是那個點頭哈腰的李衛(wèi)國。我攥緊拳頭,指甲掐進(jìn)掌心。
疼!是真的疼!可這疼讓我清醒——我回來了。我現(xiàn)在身處的香巷子,墻皮剝落,
水泥臺階上擺著幾只竹躺椅,幾個老頭搖著蒲扇打盹。
雜貨店招牌寫著“九八年供銷社代銷點”,墻上的高考倒計時板已經(jīng)褪色。我摸了摸褲兜,
三塊六毛錢,一張皺巴巴的紙幣,兩枚硬幣。飯錢都不夠。
但我有別人沒有的東西——二十年后的記憶。我站起身,拍了拍褲子,朝巷子深處走。
走到拐角,聽見吵罵聲。趙大牛被他爹按在墻邊,臉上一道紅印,手里攥著張彩票。
“五十塊!你偷家里五十塊買這個?”他爹吼得臉紅脖子粗,“你媽病著,藥錢都湊不齊,
你還敢偷錢?”圍觀的人指指點點。趙大牛低著頭,拳頭緊握,沒還嘴。
當(dāng)人身處困境的時候,總是把希望寄托在虛無縹緲的運氣身上。我認(rèn)得他。高中三年,
他是我唯一的朋友。家里窮,爹媽吵架,他常躲在我家吃飯。
后來我重生前查過他下落——二十七歲那年,被債主逼到樓頂,跳了。我沒上前拉架,
走過去,拍了拍他肩膀,低聲說:“大牛,你媽昨兒還問我你有沒有吃飽?!彼碜右唤?/p>
頭猛地抬起來,眼眶紅了。我知道他最怕他娘餓著。他爹還在罵,我拉起他就走,他沒掙,
跟著我出了巷子。路上他一聲不吭,直到走到老街口的樹蔭下,才開口:“衛(wèi)國,
你剛那句話……騙人的吧?”“騙你干啥?!蔽艺f,“你媽前天還托我給你帶飯,說你瘦了。
”他低頭搓手,聲音悶:“我不是想賭錢,是聽說頭獎五百,我想……想給我媽換個好藥。
”我看著他。十八歲的趙大牛,壯實,臉上還帶著點憨氣,但眼神里全是窮出來的狠勁。
我知道他能成事,只要給他一個機會?!拔迨畨K算啥?”我說,“跟我走,
我能讓你一天賺五百?!彼ь^看我,不信?!澳阈盼??!蔽艺f,“就這一回。
”他盯著我看了五秒,咧嘴笑了:“行,你李衛(wèi)國要坑我,我也認(rèn)了?!壁w大牛,
我高中死黨,家里窮得揭不開鍋,但他講義氣,能扛事。這一世,我不會再讓他走上絕路。
我們一路走到城西廢品站。這是個垃圾堆成山的地方,鐵皮、破碗、碎磚混在一起,
蒼蠅嗡嗡飛。老板坐在門口小凳上,光著膀子,手里搖著蒲扇。“不準(zhǔn)挑,只準(zhǔn)買整筐。
”他頭也不抬,“一筐五塊,愛買不買?!蔽尹c點頭,故意走到一堆破碗前蹲下,翻了兩下,
問價。趙大牛會意,悄悄繞到角落——那里堆著從西城拆遷工地送來的碎磚瓦。我知道,
那片地是清代民宅遺址,九九年才被挖出來,當(dāng)時沒人當(dāng)回事,磚瓦全當(dāng)廢料賣了。
我前世在古玩市場聽過老匠人聊起,說那批貨里出過青花瓷片,胎質(zhì)細(xì),釉色亮,
修復(fù)后能賣高價。我一邊跟老板扯皮,一邊用眼角瞄趙大牛。他彎著腰翻磚堆,
汗順著脖子流。突然,他手一頓,從碎瓦里抽出一塊巴掌大的瓷片,藍(lán)白花紋,邊緣鋒利。
我快步走過去,接過來看了一眼——背面有“大清乾”三個字的款識殘跡,
乾隆年制的民窯青花,殘了,但品相不錯。我塞進(jìn)褲兜,轉(zhuǎn)身花五塊錢買了筐爛鐵皮,
把瓷片混進(jìn)去。老板沒多看。走出廢品站,趙大牛喘著氣:“衛(wèi)國,那玩意真值錢?”“值。
”我說,“但得去對地方。”古玩市場在老街盡頭,露天攤位一排排,人來人往。
我找了個角落攤位,把瓷片拿出來,放在鐵皮盒上。一個戴老花鏡的攤主湊過來看了看,
搖頭:“殘片,二十塊,多了不收。”旁邊有人笑:“小伙子,撿破爛撿瘋了吧?
這玩意能賣錢?”趙大牛急了:“衛(wèi)國,要不……賣了吧?”我沒理他,掏出隨身小刀,
輕輕刮了下瓷片邊緣,露出胎體——細(xì)膩,泛青。又從兜里掏出手帕,蘸了點水,
擦了擦釉面。青花顏色一下子亮了?!袄衔锛?,殘了也是根骨頭?!蔽艺f。人群安靜了一瞬。
我掃了一圈,找上一個常在市場收殘件的老匠人。他姓張,專做瓷器修復(fù),口碑不錯。
我低聲說:“三百,要不要?”他瞇眼看著瓷片:“哪兒來的?”“西城老胡家拆遷那批貨。
”我說,“你要不信,明兒我再去挖一筐。”他猛地抬頭看我:“你知道那是哪兒?
”我笑:“我住那片?!彼⒅铱戳藘擅?,掏出三百塊,塞進(jìn)我手里。交易完成,
人群散了。趙大牛瞪著我,像看怪物:“衛(wèi)國,你真是個人才!”我沒說話,把錢收好,
捏在手里。那個年代一個月才能掙幾十,三百是個不小的數(shù)字但現(xiàn)在,這只是開始。
我望向市場深處,那一排排攤位,陽光照在瓷器上反著光。“走。”我說,
“明天還去廢品站?!薄斑€……還能撿著?”他問?!澳瞧兀艅傞_始挖?!蔽艺f,
“咱們要的不是一塊瓷片,是一條路?!彼肿煨α耍骸靶校∥颐魈煸缙?,把我家鐵鍬帶上!
”我拍拍他肩膀,沒說話。前世我懦弱了一輩子,被人踩,被人騙,連死都悄無聲息。
這一世,我要站著活。三百塊在兜里,沉甸甸的。巷子外,蟬還在叫。但風(fēng),已經(jīng)不一樣了。
2趙大牛一大早就扛著鐵鍬在廢品站門口等我,褲兜里還揣著昨天賺的三十塊零錢。
他眼睛發(fā)亮:“衛(wèi)國,咱今天是不是能撿個完整的碗?”我沒接話,
把手里那張寫著地址的紙條遞給他:“不去廢品站了,去這兒?!彼[眼看了半天:“城南?
這地兒我都沒聽過?!薄笆浙y元的,整批出貨?!蔽艺f,“五十枚起,二百八。
”他臉一下子垮了:“咱就三百塊,全砸進(jìn)去?那要是賣不掉……”“賣不掉也得砸!
”我盯著他,“你信我一次,翻倍賺回來,就能在市場租個攤位。往后咱們不撿破爛,
咱們收貨?!彼е蟛垩?,手在褲兜里攥著那三十塊,來回搓。
我知道他在算——他娘的藥費、他爹的酒錢、他上個月被收保護(hù)費的二十塊。五秒后,
他把錢拍我手里:“全給你。你要賠了,我可真得跳河了?!蔽沂蘸缅X,沒多說。
信任這東西,不能靠嘴皮子,得靠結(jié)果。城南老巷子深處,有個鐵門銹跡斑斑的小院。
門縫里飄出一股銅銹混著樟腦的味道。敲了三下,門開條縫,露出半張麻臉。
“張師傅介紹的?”里面人問。我點頭。他上下打量我們,尤其是趙大牛那身沾著泥的褲腿,
眼神有點輕蔑。但聽說我們現(xiàn)金交易,立馬讓開了門。院子里擺著幾個木箱,打開一看,
全是民國銀元,袁大頭,成色參差。我隨手拿起一枚,指腹搓了下邊齒,又對著光看字口。
真貨,但有些是流通磨損嚴(yán)重的,有些是后頭幾年才出的私鑄版?!斑@五十枚,二百八,
不講價?!甭槟樥f,“要就拿走,下午還有人來看。”趙大牛急了:“這玩意能值這么多?
咱昨天那瓷片才賣三百!”我沒理他,從箱底挑出七枚,全是品相最好的——字口清晰,
龍鱗完整,包漿自然。“這七枚,能賣五百?!蔽艺f,“剩下的四十三枚,
也能按三塊五一個出,穩(wěn)賺?!甭槟樸读讼拢骸澳愣??”“不懂。”我笑,“但我朋友說,
他二舅在銀行驗了二十年錢?!彼麤]再廢話,收錢交貨。我把銀元按品相分兩袋裝好,
一袋背身上,一袋讓趙大牛抱著。出門時,我回頭看了眼門牌——17號。記下了。
剛拐出巷口,三個人堵住去路。中間那個穿花襯衫,脖子上掛金鏈子,手臂有刺青。
他咧嘴一笑,露出顆金牙:“新面孔啊?老街交易,得交管理費。
”趙大牛下意識后退半步:“什么費?”“五十塊。”金鏈子伸手,“不然,貨得留下。
”我掃了眼他身后兩個跟班,一個手里拎著鋼管,一個正用腳踢路邊的石子。
典型的混混套路——先嚇唬,再動手。“不懂規(guī)矩。”我低頭看鞋,聲音放軟,
“能不能少點?我們剛湊的錢?!苯疰溩有α耍骸吧伲磕悄闳e處交易。
”“能不能帶我們見見管事的?”我抬頭,“我們想正式進(jìn)個攤位,交月費也行。
”他瞇眼打量我:“你挺懂事?!薄安欢禄畈坏浆F(xiàn)在?!蔽艺f,
“要不您帶我們?nèi)€安靜地兒,好好聊聊?”他跟兩個手下交換個眼神,笑了:“行啊,
跟我來?!彼麄儙覀兺俏鲝U棄的水泵房走。那兒荒了多年,圍墻塌了一半,
連狗都不愿意去。趙大牛貼我耳邊:“衛(wèi)國,不對勁,咱報警吧。”“報警也得有證據(jù)。
”我低聲說,“現(xiàn)在走,錢貨全丟。跟著,聽我安排。”進(jìn)了水泵房,
金鏈子一屁股坐在水泥墩上:“說吧,怎么交?”我掏出錢包,
數(shù)了五張十塊的:“全在這兒了,能不能通融?”他一把拍開:“不夠!要么交一百,
要么貨留下!”我嘆了口氣,假裝慌張地摸兜,其實手機早就打開了錄音,攝像頭對準(zhǔn)他臉。
“大哥,真沒了……要不您等等,我回去???”“取個屁!”他猛地站起,一把揪住我衣領(lǐng),
“新來的,別給我裝傻!”我順勢踉蹌后退,左手把手機塞進(jìn)墻縫,右手舉高:“別打!
我認(rèn)罰!”他揮拳砸過來,我側(cè)頭躲開,拳頭砸在磚墻上。他“哎喲”一聲,更怒了,
抬腳踹我。趙大牛沖上來擋在我前頭,被旁邊混混一推,摔在地上?!皥缶?!”我大聲喊,
“有人搶劫!”金鏈子愣了下:“你他媽報警了?”“五分鐘就到!”我盯著他,
“你叫孫虎對吧?西街孫家的?你爸要是知道你這么搞,死了也得氣活過來!
”他臉色變了:“你誰?”“李衛(wèi)國。”我說,“昨天在市場賣瓷片的那個。你現(xiàn)在打我,
就是當(dāng)著警察面襲警未遂?!彼芍?,喘著粗氣,突然撲向墻縫——手機還在那兒錄著。
我早一步踩住他手背,他慘叫一聲。混混想沖,我抄起地上半截鋼筋一橫:“誰來我扎誰!
”外面?zhèn)鱽砭崖暋K麄兓帕?。孫虎還想搶手機,我一腳踢開,鋼筋頂著他脖子:“動一下,
我讓你進(jìn)局子蹲半年?!本鞗_進(jìn)來時,他正跪在地上捂手。帶隊的是個老警官,
皺眉看我們:“怎么回事?”“他們攔路搶劫?!蔽野雁y元袋子打開,
“要我們交五十塊保護(hù)費,不交就砸貨?!薄昂f!”孫虎跳起來,“我們是市場管理的!
他們非法交易!”老警官冷笑:“市場管理?你有證?穿花襯衫戴金鏈子就是管理員?
”圍觀的幾個路人也開口了:“警察同志,我看見了,他們逼人家交錢?!弊C據(jù)確鑿,
三人被帶回所里。銀元被登記暫扣,但明確說“如無贓物嫌疑,二十四小時內(nèi)歸還”。
走出派出所,趙大牛一屁股坐在臺階上,手還在抖:“衛(wèi)國……咱惹大麻煩了?!薄皼]麻煩。
”我把手機拿出來,錄音完好?!澳阍缰浪麄儠??”“張師傅說,
最近沒人敢在老街收貨,一收就被人截?!蔽尹c開錄音,播放孫虎那句“新來的,
別給我裝傻”。趙大牛聽著,眼睛越睜越大:“你……你故意的?”“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我說,“他們要的是規(guī)矩,咱就給他們立個新規(guī)矩?!钡诙熘形?,我站在市場門口,
當(dāng)著十幾個攤主的面,把錄音放了一遍。人群靜了幾秒,突然炸了?!皩O虎真這么干?
”“怪不得老李的攤子被砸了!”“這小子膽夠肥啊,敢錄音報警?!蔽沂掌鹗謾C,
看向人群:“以后誰想收貨,我不攔。但誰再敢收保護(hù)費——”我頓了頓,
從兜里掏出一張紙,是派出所的受理回執(zhí)?!拔疫@兒,隨時能再錄一段?!睕]人說話。
趙大牛站我旁邊,咧嘴笑了:“衛(wèi)國,你真是個狠人?!蔽遗呐乃绨?,沒說話。
這年頭不狠成不了事。心地太善良,別人就會看你好欺負(fù),人人都上來踩你一腳。遠(yuǎn)處巷口,
一只野貓叼著半截魚骨頭,鉆進(jìn)墻洞。風(fēng)從街尾吹過來,卷起地上的煙頭和碎紙。
我低頭看了看手表,十一點五十三分。離銀元歸還,還有七分鐘。3十二點整,
派出所的鐵門拉開,我拎著銀元袋走出來,袋子沉得壓手。趙大牛在門口蹲著啃燒餅,
見我出來立馬站起身,餅渣掉了一褲兜?!扒妩c過了?”他問。“一枚不少。
”我把袋子遞給他,“去老劉家存一百,王嬸那兒放八十,
剩下的你拿去修你家那扇快散架的門?!彼读耍骸叭至耍吭鄄涣酎c周轉(zhuǎn)?”“留了。
”我拍拍褲兜,“柜上擺的那幾枚,夠撐兩天門面?!彼麤]再問,接過袋子轉(zhuǎn)身就走。
這小子現(xiàn)在學(xué)乖了,知道什么時候該多嘴,什么時候閉嘴。我回了店,
把后屋那臺舊手機拆了電池裝進(jìn)鐵盒,塞進(jìn)倉庫墻角的磚縫里。攝像頭對著門,
只要有人撬鎖,會自動開機錄像。這玩意連不上網(wǎng),但能存三小時畫面。下午三點,
門鈴響了。一個女人站在門口,穿件藕荷色旗袍,珍珠項鏈在領(lǐng)口晃。
她沖我笑:“李師傅在嗎?聽說您這兒收老物件。”我正擦一塊民國銅鎖,
頭沒抬:“我就是?!彼呓鼉刹?,鞋跟敲地,不快不慢:“我叫林婉兒,喜歡老東西,
尤其是瓷器。能不能……請教您幾眼?”我放下銅鎖,抬頭看她。旗袍領(lǐng)子有點歪,
像是匆忙套上的;項鏈扣子沒扣緊,反光太亮,不像戴慣了的。她說話時舌尖頂著上牙,
像背過稿?!罢埥滩桓耶?dāng)?!蔽依_抽屜,取出一塊青花瓷片,邊角殘了,龍紋只露半只眼,